第十四章 反转(1 / 2)

凰诀 茴笙 1040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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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锦缀玉、熏香袅袅的马车内,周映恭敬跪拜,以头触地,“属下无能,以致小姐为贼人所掳,请小姐降罪!”

慕仪半倚在鸭氄毛靠垫上,摆了摆手,“行了你起来吧。你家主公都说了,我是被他托付给秦公子照拂的,与你何干?再说了,以秦继的身手,你打不过也属正常,不怪你。”

周映已经学会不去违逆慕仪的命令,默默从袖中取出枚黑色药丸和一个小瓷瓶递给她,然后起身侍立一侧。慕仪用力一掰,只见空心的药丸内放着一张荧绿色纸条,她取出字条,又从瓷瓶里倒出少许暗黄色液体滴在上面,便见字条上慢慢显出一串数字。这是她跟姬骞两人编的密码,她只消思忖片刻,便明白了上面的内容。

纤细的手指将纸条揉成一团,她双眼微闭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忽然道:“沈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姐回聚城两月有余,自然不知一个月前执金吾将军被陛下派去协助太子殿下巡视白河河道,算算行程,正该巡视到盛阳两百里之外的洛城。许是得了太祖御书被窃的消息,连夜赶过来的吧。”

“是么?这么说不止万黛在盛阳,连太子也在附近了?真是热闹。盛阳打从太祖起兵之后,少有这般热闹的情况吧?”想了想又道,“不过巡视河道怎会派出执金吾?陛下这命令下得甚是古怪。”

“陛下说,执金吾将军才智过人,可堪大用,如今正要多多历练才好。”

“可堪大用,可堪大用……”慕仪喃喃重复,陷入沉思。

马车忽然停住,车门被侍从打开,慕仪抬眼望去,只见金丝楠木匾额上,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郑府到了。

盛阳乃是郑氏的本家起源,家族在盛阳经营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很是不凡。而温万二族在盛阳却都没有显赫的分支,故而各世家贵族每每前往盛阳多在郑府暂住,万黛此次邀她在郑府相见也合情合理。

唯一不合情合理的只是她邀她见面这个行为。慕仪敢拿自己所有的藏书担保,这厮定然包藏祸心,没得怀疑!

一中年男子领着十二个仆婢候在门口,见了慕仪便伏地拜倒,“小人郑府后院管事高晋参见盛阳翁主!翁主大安!”身后仆从也随即跪拜。

慕仪冷眼瞧这偌大的阵势,再看看守门侍卫们偷偷打量的眼神,轻笑一声,“高管事请起,你们也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高晋恭敬道:“万大小姐在沉香水阁静候翁主,翁主可要即刻前往?”

“自然是要立刻去的。”

高晋立刻唤人抬来一乘檐子,慕仪凝视它片刻,淡淡地瞥了高晋一眼。对方只当她要发作,不料她竟没再做声,坐上去任人将她抬起。

到后院的路程甚长,慕仪坐在檐子上,看着不断有仆婢朝自己行礼,心中已然肯定。大张旗鼓在门口迎接她,不给煖轿而让她坐没有屏障遮掩的檐子,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让所有人清楚知道,自己这个本该待在聚城本家的温大小姐,已经偷溜到盛阳来了。

不过既然决定过来,这点小把戏便根本触动不了她。想毁她的名声?没那么容易。

慕仪见到万黛时,她正在沉香水阁内抚琴。湖上微风徐徐,她端坐案几之后,着一袭胭脂红蜀锦齐胸襦裙,上以金线刺着成片蜀葵,乌发绾成飞天髻,佩赤金嵌宝的发饰,纤长十指拨弄琴弦,整个人美得绚丽又张扬。

慕仪待她一曲抚毕,才慢悠悠从檐子上下来,缓步朝水阁走去,“数月不见,阿黛姐姐的琴艺愈发精湛了。”

万黛抬头凝视她片刻,轻笑,“数月不见,阿仪妹妹的妆扮也愈发新奇了。今日这仪容,真是让我见所未见啊!”

慕仪想到自己长发未绾,仅以白绢带束着,脸上也是脂粉未施,身上的襦裙倒还算华贵别致,却是昨日换上的,还穿着它在船舱内睡了一夜,也是难以见人了。再看万黛,妆容衣饰无一不精,明显是有备而来,不由感叹自己果然还是大意了,以致刚见面就被攻下一城,输得略惨烈了些,有愧于列祖列宗……

正自懊恼检讨,便听到万黛悠悠道:“我七日前来盛阳览胜,借住郑府,昨晚却收到太子殿下的书信,说那原本锁在琼华楼的太祖御书遭窃,吴王殿下与温大小姐都被卷了进去。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才给沈翼传了消息,命他邀你过府一叙。怎么这些消息竟都是真的不成?”

慕仪在水阁内坐下,吩咐侍女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方答道:“确然是真的。且吴王殿下一个时辰前于枫华亭当着众将士的面立下军令状,七日内必寻回太祖御书,不然甘领罪责。”反正这些消息用不了多久沈翼都会禀报给万黛,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万黛秀眉微挑,“吴王殿下倒是甚有胆色。”

“你在幸灾乐祸吧?”慕仪拈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点心放入口中,今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她真是有些饿了,“你绝对是来看热闹的!”

万黛坦然点头,“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你要是因此名声大损,我才真正开心呐!”

慕仪吃了两块玉指芙蓉糕两块藕粉桂花糕三块松瓤鹅儿卷再饮了一盏日铸雪芽,自觉腹中饱得差不多了,遂朝阁内侍立的婢子吩咐道:“去,给我收拾间院子出来。”

万黛道:“这些可不是郑府的婢子,都是我的人!”

“我自然知道是你的人,不然你说话能这般嚣张么?”慕仪眄她一眼,“你的人我便使唤不得了?再说了,这里可是盛阳,我的汤沐邑。万大小姐在本翁主的地盘,还是客气些才好。”

万黛顿了顿,终是笑道:“是,我的婢子盛阳翁主自然是使唤得的。告诉高管事,盛阳翁主要在府内住下,让他仔细安排。”

慕仪撑着下巴看她,“阿黛姐姐在别人的府邸,倒像是在自己家一般,好生自在。”

“我来盛阳许多次了,回回都住在郑府,自然熟悉。又不像你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过来。”

“只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万郑二族近年来愈发交好,阿黛姐姐身在郑府也如同在万府一般?”慕仪漫不经心道。

万黛神色微滞,片刻后唇边凝起一抹笑意,“这个嘛,自然是比阿仪妹妹要自在一些了。”

郑府给慕仪安排的居处唤作沁园,建在内河上游,清幽雅致,是个极好的所在。美中不足便是离万黛的澄园太近,但寄人篱下,这也是没奈何的,慕仪大人有大量地忍了。

她离家两日有余,本打算今日便回去,想着聚城那边有瑶环瑜珥两个伶俐丫头在,无论如何也能遮掩过去,哪里料到自己会以盛阳翁主的身份堂而皇之作客郑府。也不知母亲那里是什么情况,反正黄昏的时候,瑶环瑜珥便恭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口道请罪了。

“奴婢无能,未能照拂好小姐,请小姐降罪。”二人齐声道。

慕仪头痛地让她们起来,“你们可是我亲手调教的丫头,怎么可以跟吴王的人一个腔调呢?太跌价了!快快起来!”

二女不为所动,瑶环一双顾盼生姿的凤目直直凝视着慕仪,“长主吩咐,让我等见到小姐时恭领罪责。长主说,大小姐任性离家本没什么,但大抵是嫌弃我等服侍不周,才会不带着我们。奴婢以为长主所言极是,故而恭请小姐责罚奴婢以往服侍不周之罪!”

慕仪看着咄咄逼人的心腹侍女,不知如何应对,默默把目光投向另一个。瑜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毫无表情,语声亦是淡淡,“奴婢谨遵长主之命,恭请小姐责罚。”

她无力地跌坐软垫之上,扶额,“我不就是忘了带你们一起出去,至于这么生气吗?我不是故意的啊,只是走得太急所以才没能通知你们!”

瑶环毫不客气,“小姐是因为走得太急而忘了通知,还是一早就谋划着要甩掉奴婢二人?”

慕仪想着自己当天因为猜到姬骞会在午后过来,所以特意吩咐她们去厨下给自己做金丝甘草蜜饯,少了最尽忠职守的两个,这才顺利遣走众仆得以逃脱,不由一阵心虚。

“总之,若下次小姐还这般弃我等于不顾,奴婢便只能认为是自己无福服侍小姐,愧受温氏多年恩遇,唯有一死以酬主恩。”铿锵有力地撂下话来,瑶环目光炯炯地看着慕仪。

俗话说上行下效,俗话还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慕仪一天到晚以死相挟终于尝到了苦果,如今连瑶环都把这招玩得这么顺溜,最后还用到她这小姐的头上,慕仪真不知该为自己超强的教导能力欣慰,还是该为这惨淡的前程哀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会再丢下你们自己跑出去玩了,行了吧?”无奈地作出承诺,二女这才满意地从地上起来,立到她身旁。

这边处理好了,慕仪深吸口气,扭头看向右侧第一张案几后正怡然品茗的窈窕身影。

乌发于头顶挽椎成髻,两鬓缓长,以泽胶贴而抱面,是极端庄的抛家髻,身上的堇色提深紫罗兰织锦对襟襦裙更是华贵而庄重,肤色白皙、长睫卷翘得近于西域女子,但那端肃的神情和通身透出的诗书清韵,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与那不通教化的异族蛮夷有什么干系。

十三年前才名动天下、艳名亦动天下的第一才女余氏紫觞。七年前温氏延请其为族长嫡长女傅母,此后名气渐隐,直至今日少有人知。

察觉到慕仪的目光,余紫觞放下茶盏,回眸看向她,淡淡道:“盛阳郑府的茶叶倒是不错,这‘清涧竹息’喝起来倒与‘六安雪芽’的滋味一般无二了。”

“六安雪芽”乃是顶尖的茶叶,因产量极少,故而在御茶中间也是难求的极品,盛阳郑府自然不可能有,但能找到以与“六安雪芽”滋味相近而闻名的“清涧竹息”,也十分难得了。

慕仪恭敬地接过茶盏,续了半杯,再殷勤地递给余紫觞,“自然是要最好的茶叶,才可堪匹配傅母的身份。这盛阳郑氏也是有眼界的,万不敢怠慢了傅母。”

“他们是在看你这盛阳翁主的面子,才不敢怠慢。”余紫觞瞥慕仪一眼,“不是我说你,这盛阳翁主的敕号有什么好的,也值得拿出来说嘴?可及得上你温氏嫡长女这个名号半分?旁的不说,且看当今天下,翁主何其之多,左相大人却只你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便是那正经的公主,又哪里比得了我温氏女公子的尊贵?”

听到余紫觞这番嚣张狂妄的发言,慕仪眉头也没挑一下,只严肃点头,“傅母说的是。阿仪也觉得这个敕号半分意思也没有,奈何这盛阳郑氏的人跟吃错药了一般,只肯唤这敕号。说起来阿仪长到十四岁,听别人唤我这敕号的次数加在一起,还不及今天一天多呢!”

余紫觞轻笑,“那定是这郑氏族人实在忠心为君,看重陛下胜过世家情谊了。”

“若果真如此,也是正常。毕竟郑氏不比温万二族,孱弱百年,在三大姓中一直敬陪末座,是得好好依附着陛下才是!”

余紫觞饮了口茶,忽然换了话题,“说起来,我听说你竟牵扯进太祖御书遭窃一事,到底怎么回事?”

慕仪苦恼道:“此事说来话长,本来我们只是去琼华楼览胜,却撞上贼人窃宝,莫名其妙就被疑成同伙。四哥哥还被逼得当众承诺七日内寻回御书,不然就甘领罪责!也怪我沉不住气,才中了那沈仲卿的圈套,累得四哥哥为我揽下这宗祸患。唉,这回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我听说吴王殿下当时神色笃定,看起来颇有把握的样子。”

“那不过是装给旁人看的,我最清楚不过了!便是我自己,这一路从容镇定的样子,也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余紫觞忽然作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了音量,“当心隔墙有耳。”

慕仪满不在乎:“郑府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这里就瑶环瑜珥服侍着,旁人还能怎么听到我们讲话?再说我们说得原也不算大声。”

余紫觞摇头,“还是当心些好。毕竟如今左相与万大将军正计划着……还是谨慎为妙。”

慕仪颔首以示受教,“傅母说得是。”

二人不再说话,慕仪抽出块白绢,用眉笔在白绢上写道:“可试出机关何在?”

余紫觞摇头,慕仪颓丧地耷拉下肩膀,余紫觞含笑拍拍她脑袋,写道:“莫要心急,此等窃听机密的机关无非那几种套路,试不出来也不打紧,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

正堂内熏香袅袅,墙上挂着前朝大画师李元所作的二十四节气图,每一笔都浸润着山水自然的闲逸野趣。而在书画的后面,看起来无甚异样的墙壁之上,有几个浅浅的、肉眼难以发觉的棱形印子。

华丽的内室,盛阳郑氏家主郑砚的正妻丁氏坐在妆台前,一壁打量着铜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一壁听着身侧婢子的贴耳细语,良久蹙眉道:“你确信没有听错?”

婢子声音压得极低,仅二人可闻,“奴婢确信。温大小姐抱怨说不喜欢盛阳翁主这个名号,那余傅母也嘲讽说公主都不及温氏大小姐尊贵。她们还说吴王殿下对找回太祖御书根本没有把握,只不过是因为温大小姐被执金吾将军设计了,吴王殿下才硬着头皮应承下这事儿。两个人不过是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好让我们放松紧惕而已。”

丁氏紧蹙的眉头松开,露出一个笑容,“今次真是差点被这两个人给唬着了!看他们白日那形容,还以为计划哪里出了纰漏,被他们发现了呢!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温氏大小姐虽然如传闻中一般有几分成算,到底还是骄横稚嫩了些!”

她想了想,忽然又道:“你确定她们没有发现那间屋子的机关?这些话不会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吧?”

婢子肯定道:“不会。奴婢听得真真的,她们先是说了一会子话,然后余傅母觉出不妥,温大小姐却道郑府的人都被遣走了,不会有问题。但余傅母还是担心,所以就不再开口了,大概是在写字交谈。”

丁氏沉思片刻,“事关重大,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去请万大小姐过来一趟。她与温大小姐自幼相熟,深知她的性情,得听听她的意思才好下定论。”

婢子却露出踌躇的神色,丁氏疑惑地看着她,婢子轻声道:“奴婢隐约听那余傅母提到,说左相大人与万大将军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她只说了一句,而且声音很小,奴婢揣测,会不会……”

丁氏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觉得,万氏此次与我们合作,其中有诈?”

婢子不语。丁氏凝视真红穿花的床帏良久,终是道:“不必去请万大小姐了。且等家主回来,与他相商之后再说。”

外间传来叩门之声,她冷声吩咐,“进来。”

婢子走到外间,道:“夫人,为翁主接风的雅宴已经备妥,可要即刻前往?”

“遣人去请翁主和万大小姐了么?”

“已命人去请了。”

“好,这便过去吧。”

夜宴开在镜华阁,一栋建在碧湖之上的二层小楼,临风对月、赏花品酒,极为雅致。阁名取“镜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过滥俗,且寓意不够祥瑞,故而换成了谐音的华字。湖上并没有修筑通往小楼的道路,客人们都需得乘小舟过湖,才可入得楼内。慕仪算着时间到了岸边,正赶上万黛的檐子也堪堪抵达。

万黛看着从檐子上缓步下来的慕仪,眸光微动。这会儿慕仪已换了一身茜色交领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那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种极特殊的面料,似纱似绸,看起来既端庄又飘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云髻,整个人只是静立湖畔,便气韵高华有若谪仙。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她慢慢道:“阿仪妹妹这身装扮甚是美丽。”

“是么?”慕仪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达成,偏还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服明紫对襟襦裙的万黛笑笑,“万黛姐姐也是明艳照人。”

万黛移开目光,没有应声。

慕仪打量着湖面上一艘慢慢划近的画舫,“看来此次得与阿黛姐姐共乘一舟了。”

万黛懒懒道:“这郑府也忒小气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们两个。”

“或许,他们是觉得我与阿黛姐姐亲厚非常,舍不得分开片刻?”

万黛诧异看她半晌,忽地轻笑:“阿仪妹妹如今说话真是越发有趣了。”

话音方落,画舫已划到了湖畔,慕仪和万黛同时走到岸边。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过,慕仪顿了顿,朝万黛微笑道:“阿黛姐姐请。”

万黛心下微奇,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她偶尔也会让着自己,却从未这般恭顺,没半句怨言。

二人及随侍的婢女都上了船,船夫摇桨一划,画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慕仪坐在宽敞华丽的船舱内,听着遥遥传来且越来越近的丝竹之声,看着远处湖面上灯火璀璨的精巧小楼,脑中却不自觉地想起昨晚静谧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那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洒落江面的萤火星光,还有那个独坐船头吹埙的墨色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磊落刚直,可他的埙声却那么无奈失落,似乎什么也不能抚平他的愁绪……

“阿仪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你的檀郎那里去了?”万黛似讥似嘲的声音悠悠传来。

慕仪脸颊猛地烧红,好在船舱幽暗,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道:“什么檀郎!阿黛姐姐开这样的玩笑,有失庄重!”

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堵得万黛不知如何回击,只得郁郁地扭过头。慕仪这才摸了下发烫的脸颊,,心头无比懊恼。

怎么会对着万黛直斥出声了?这样子,倒像真对那人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般,但天地良心,她可是半分歪脑筋都没动过!

可为什么,刚才万黛说出“檀郎”二字时,自己脑海中竟瞬间闪现出昨夜那个误打误撞的拥抱,鼻间也仿佛浮动着他身上的翠竹清韵,与姬骞和父兄身上的名贵熏香截然不同的翠竹清韵……

船身微顿,小厮一声清喝,镜华阁到了。

家主夫人丁氏带着众人立在岸边迎候,慕仪与万黛上了岸,与诸位夫人见了礼后,慕仪笑道:“如何敢劳烦夫人在此相候?真是折煞阿仪了!”

丁氏摇头,“翁主万金之身,皇家仪范,合该众人恭候的!”

听到“翁主”两个字,慕仪的眉头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含笑的神情。丁氏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错,这温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称作翁主。

她再开口已换了称呼,“还不见过温大小姐与万大小姐!”

这话是对着她身后的郑府众位小姐说的。这夜宴乃是打着为慕仪接风的名头设的,有资格列席的也只几位盛阳郑氏嫡出的小姐,听了她的吩咐,众女皆敛衽行礼,“见过温大小姐,见过万大小姐。”

慕仪、万黛也裣衽还礼,“诸位姊妹有礼了。”

几番折腾寒暄,众人终于亲切地携手入了阁内。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张案几,丁氏身为长辈与主人,自居了上位,自她以下慕仪居左侧第一席,万黛居右侧第一席,然后是诸位夫人,最后是小姐们。大晋历来尊左卑右,今日这安排显然是慕仪占了上风,难得的是万黛虽然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发表什么异议。

入席之后,慕仪朝丁氏微微欠身,“阿仪此番贸然前来,夫人不嫌我打扰不说,还大张旗鼓为我开这接风雅宴,真真让阿仪受宠若惊。”

丁夫人含笑回道:“温大小姐这么说便是见外了。大小姐能莅临寒舍,是蓬荜生辉的大事,哪里会麻烦?旁的不说,便是我家这几个姑娘,哪一个不是自小听着大小姐的偌大名声长大的?个个都对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还请多多指点她们!”

慕仪看着那几个比她还大两岁、听着自己“偌大名声长大”的郑氏小姐,笑容不变,“只要诸位小姐不嫌弃,阿仪自然愿意与各位切磋商讨。”

坐右侧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我这身处乡野之地的妇道人家,都久闻温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贵女之名,可见小姐盛名!此番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第一贵女”四个字一出,便见万黛眉头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慕仪却没空发笑,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不过我前些日子才听说温大小姐随长主回乡祭祖去了,怎么此刻倒出现在了这儿?”

“是呀,我还听说大小姐纯孝过人,自请长留本家以伴先祖。初闻时还感佩不已、自愧弗如,却不想竟是传闻失实了!”这回开口的是位小姐,说完之后便以纨扇遮唇,似是为自己失口而后悔。慕仪待她把纨扇拿下来才认出,应是郑砚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大小姐郑姗。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去世后过门的续弦,乃盛阳太守裴呈的表妹,论出身虽及不上先头那位,不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听闻丁氏十分贤惠,对待郑姗也视如己出,从无亏待。倒是这个郑姗,跋扈嚣张,仗着父亲的维护宠爱,很是出了些风头。

众人这番你来我往结束,全把目光转向案几后的慕仪,只待看她如何反应。

谁料慕仪却不回应众人话里话外的质疑责难,只以袖掩唇,饮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姗姐姐说得没错,确是传闻失实了。”

众人微讶,不料她竟这般轻易地承认了,却见她神色不变,平静道:“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显出诚意,算得尽了孝心。若只是区区几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无处可托,反而更像是做样子给活人看以求虚名了。”

这话说得尖刻,一时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面色微变郑姗,只有慕仪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然阿仪身为温氏一族嫡长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导,及笄之后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头重责于不顾,任性归乡去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轻重缓急,阿仪再是糊涂,也明白这个道理。”顿了顿,看向郑姗,眼神清亮,“市井小民无知无识,传出此等谣言不足为奇,但阿姗姐姐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么也会信这无稽之谈,还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真真是让人吃惊!”

这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先前郑姗不过是话里话外隐约指责,谁也没想到这温大小姐竟是个气性这般大的,一席话把郑姗与那市斤小民作比不说,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身份!

郑姗面色铁青继而转白又飞快转红,撞上众人嘲讽的目光再次变得雪白,一时颇为精彩。慕仪却似乎没有兴趣去欣赏,只是再次执杯饮酒,姿态优雅。

看着风仪完美、无懈可击的慕仪,郑姗暗咬银牙,心中大恨。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对温大小姐发怒,可要反驳她刚才的斥责,却又一时想不出对策,急得汗都下来了。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一城,待今晚之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被大晋第一贵女当面训斥,恐怕就要名声大损了!

丁氏见郑姗手足无措,心头冷嗤,早知道这贱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现在果不其然,一句话便被人家将住了。转头看向慕仪,眉心却又不自觉微蹙,没想到这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倒真是个难缠的!

不过这样才对。这样的手段才像是温恪精心教导出的,而这样的嚣张也恰恰符合了侍女窃听来的消息中那个傲慢贵女的形象,看来她们是当真没有发觉那间屋子的关窍。想到这里她心下稍安,遂朝左侧三席那位生着一双凤目的夫人使一个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踌躇还是缓缓开口,神色却不若方才那般自在,“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过另一桩更有意思的传闻。说昨儿个,竟有人见到温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现在琼华楼览胜,后来还不知怎的搞得琼华楼鸡飞狗跳,将近百守卫都给惊动了!”因害怕陷入郑姗那样的困境,到底还是留了点余地,“这话妾原是不信的。温大小姐是何等矜贵,怎会随便抛头露面,还是同男子一起?听大小姐方才的言辞,便知是个极重礼数身份的人,断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温慕仪凝视那夫人片刻,颔首,“夫人说得是。阿仪不会随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抛头露面。不过夫人既然不信,也觉得此事荒唐,却不知为何还要拿出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