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离间(2 / 2)

凰诀 茴笙 1144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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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略一思忖,觉得在和女子打交道这方面,自己上委实不如常年出入各种闺阁雅宴、为首座之宾的慕仪专业,遂静立原地等着看她自由发挥。

那女子原是个生僻难近的,如慕仪这般初初相见便又是唤姐姐又是提要求原是最令她反感,偏偏她笑容举止亲近得恰到好处,端得是春风般自然,让人生不出半分不喜,反倒被她的态度所惑,下意识认可她的说法,以为两人确是相识已久的闺中密友。

她却不知,这种能自然与任何人尤其是女子熟识,并影响她们判断的本领本是身为第一世家嫡女所必需具备的,乃自小精心培养的立身之本,学名八面玲珑,俗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女子凝视慕仪良久,再开口时面上仍没有表情,语气却温和许多,“你若想吃自然可以,只是我此刻尚未钓上一尾,你怕是要等一等了。”

慕仪缓步走近,“这却是不碍的。家父温姓,小妹闺名静蕗。请教姐姐芳名?”

她说的是她原本该叫的名字。蕗者,古书上的一种香草,慕仪出生之前,族中最有声望的几位长辈经过几番斟酌,最后为煜都温氏即将降生的长房嫡长女选了这个字做名,自认为可堪匹配她尊贵的身份。后来她那不按常理出牌的父亲给她取了个更加可堪匹配她尊贵身份的名字,它便被弃之不用,极少有人知道左相嫡长女原本叫做静蕗,故而慕仪每每遇到不便表明身份的时候都用它来遮掩。

女子盯着江面许久,终于缓缓道:“秦姒墨。”

“原来是秦姐姐。”慕仪亲热地笑道。

秦姒墨凝视她许久,终于微提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意。

姬骞一直注视着两个女子,只见她们在“会心一笑”之后都不再说话,目光移向江面专注等鱼,心头涌上一股异样。

这股异样不是因为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们竟在这里安心垂钓,而是来自于阿仪的态度。她还是如从前一般,事事都帮着自己,但这一回他却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奇怪。她的微笑还是那么柔和,操纵人心做得如烹茶煮酒一般风雅自然,可那黑沉沉的眼眸下似乎有什么光芒在被克制,有什么情绪在被隐忍。

而且,从她方才开口到现在,一个眼神都没有看向过自己……

“今日天光大好,姐姐却为何要斗笠蓑衣加身呢?”慕仪轻柔的声音传来,将他从混乱思绪中拔出。

“此刻瞧着日头正好,晚些却定是会下大雨的。我不愿被雨水扰了兴致,便只能如此了。”

“可,若是下雨,鱼儿怕是也会被惊,难以上钩吧?”

秦姒墨语声淡淡,“不上钩便不上钩,也没什么大碍。”

慕仪闻言眼睛微微睁大,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鱼线,“秦姐姐,你这饵料该不会已被吃光了吧?为何这么久还没半分动静?”说着伸手抬了抬鱼竿,雪白的鱼线从江水中抽出,溅起水珠的同时亦扬起了尾部的鱼钩,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然而当慕仪看清那鱼钩时,却不由傻了眼。

“为何……为何这鱼钩竟是直的?”

对方回答得一本正经、顺理成章,“鱼钩自然该是直的。鱼虾若愿意上钩,就算是直钩也是没影响的。但是若以饵料骗取鱼虾上当,再以利钩将它们擒住,与行欺瞒狡诈之术有何分别?此有违自然之道,不可为也。”

慕仪直直地盯她许久,方困难地挤出一句,“姜——太——公——?”

那天,慕仪最终还是没能吃到秦姒墨亲手钓上的剑头鱼。对于这个结果,她没有半分意外。鉴于秦姒墨的作战工具实在太过奇特,她对她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钓不上鱼也没关系,我们不能怪她,实乃兵刃无能,非战之罪也……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当晚就顺势以“没能吃上相思成疾的剑头鱼,深感遗憾,希望能在秦姐姐家借住一宿,明日咱们接着钓”为由,成功住到了秦姒墨家中。

是一栋离青凌江不远的竹楼,二层高,毗邻一片茂密的竹林,这个时节生长得热闹。竹枝茂密笔直,竹叶青翠欲滴,微风拂过,发出簌簌的响声,似离人在哀哀哭泣。

三人用过晚膳,慕仪与姬骞借纳凉之名,表示要到竹林里去体味“自然的气息”。

约莫大半个时辰以前,正如秦姒墨所预测的那样,一场暴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此刻晚风中满是清新怡人的味道,深吸一口便仿佛被涤清了心脾一般。

“你有什么想法?”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姬骞低声问道。

慕仪走在他前面,闻言头也不回道:“吴王殿下若是都没想法,小女能有什么想法呢?”

“哦,阿仪怎知我没想法?”

慕仪微微一顿,复继续朝前走,“既有,便烦请殿下讲来与小女一听,小女也好将自己的意思告知殿下。”

姬骞站定,微微蹙眉凝视前方小姑娘,“你这是……在与我置气?”

慕仪这回终于停下,静立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转身朝他露出个狡猾的笑容,“四哥哥上当了,我方才是在逗你呐!”

姬骞见状却没有放心,直觉告诉他她有哪里不对,可又不愿深想,“没有便好。我是想,那位秦姑娘泰半与今日私闯琼华楼之人大有干系。”

他会贸然跟一个陌生女子攀谈,自然不会只是因为看上了人家的美貌,她早清楚这个,白日才会主动出面替他跟秦姒墨套近乎。

慕仪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姑娘性子那么淡静孤僻,不像是会与陌生人这般熟稔的,可先前我提出要到她家借住一宿她竟应下了,分明便是心有挂碍、想稳住我们。不然便是知道我们已经怀疑上她,推脱躲避也是无用。”

“那你有什么计策?”

慕仪抿唇微笑,“计策嘛,现在是没有。只能待会儿见招拆招,去套套她的话了。不过殿下放心,小女定然不会如您白日那般,见了美人便移不动脚,连人都跟丢了。”

姬骞一窒,看着慕仪促狭的目光忽然很想分辨,自己是在已经跟丢那人后才看到秦姒墨的,可转瞬一想又觉得这样更加丢脸,还是由着她把自己当登徒子吧……

“此刻盛阳城中是何情况?”慕仪问。

“表面上倒是一切如常,只是今日各大城门戒备都加严了,街道上也有一些兵士以搜寻刺客为名在四处盘查。看来盛阳太守自觉事关重大、不敢外传,刻意封锁了消息,只派人暗中追捕我们。”

“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无妨。我的人暗中给他们使了不少绊子,远的不说,至少今夜是挨得过去的。今晚若实在套不出话来,便把那秦姑娘一并带走,再做打算。”

“一并带走,还再作打算!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打算!”慕仪嘟囔道。

“什么?”姬骞疑惑地看向她。

“没。”慕仪迅速换上笑脸,“我是说,你派的谁去暗中监视秦姒墨?”

“许知。他轻身功夫最好,若是那窃宝之人回来与她见面,许知隐在暗处料想也不会被发觉。”

宫商起,悠扬的琴声被风声带着远远传来。如清泉出山石,泠然叮咚,怡心悦耳。

“真是曲如其人……”侧耳倾听半晌,慕仪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于是踩着乐声朝竹楼走去,越近曲声越清晰可闻。慕仪越听越恍惚,某一瞬甚至以为自己不是走在江畔竹林,而是在茂密山林中拨开层层枝叶寻找一条水声潺潺的清涧。

出了竹林便远远看到秦姒墨坐在竹楼二层的高台上,抚琴自娱。她约莫刚沐浴过,着了一身象牙白曲裾深衣,裳服上无半分纹饰点缀,只腰上束一条绛色腰带,显得纤腰可堪一握。乌发未挽,如瀑般披散而下,更衬得肤色莹白,容貌静美。

自打襦裙盛行之后,国朝女子便少有着深衣的,秦姒墨却偏反其道行之,将这不被时下女子们青睐的裳服样式穿得飘逸而不失又典雅。

姬骞远远凝视着她,心头微跳。白日见她时只觉她打扮怪异却又风姿淡静,矛盾之下反倒生出一种别样韵味,引得他心驰神动。此刻她端庄地坐在高处抚琴,淡静之外更添几分高华,直如世家嫡出的贵女一般,清贵得惹人心动神往。

正自出神,却见慕仪已上了二楼,缓步走近秦姒墨,待一曲终了方拊掌笑道:“秦姐姐好琴艺,听得我也技痒了。却不知姐姐可还有素琴可供一用,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秦姒墨抬头,一缕头发垂在脸侧,“琴只此一张,再无多余。不过我还有一张极好的紫檀筝,不知可否?”

慕仪闻言笑意更深,“有筝自然更好。你我琴筝合奏,定然更有趣味。”

暮色四合,一轮火红的夕阳半悬空中,映得周围的云团如烧着了一般,红得炫目惊人。青凌江如一弯玉带,静静奔流在碧色旷野,似一块翡翠玉石上略浅一些的天然纹络。夕照映上江面,给它也染上一层绚丽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楼的高台上,两个风姿夺目的女子各据一案,一人抚琴,一人弹筝,白嫩纤细的十指拨动出的是举世难求的美妙乐声。

琴声悠扬,筝声清越,二者时而相互牵引,时而相互配合,有时甚至各自南辕北辙,但落在姬骞耳中,却没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为这小小的分离,令曲声更显韵味。

姬骞凝视二女,心头各种情绪一并涌上。片刻之前听到秦姒墨抚琴,便已知她是精于此道之人,但此刻听到她与慕仪合奏,琴声中透露的精妙技艺和高远意境仍然让他微觉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还是慕仪。她琴艺过人他是知道的。温氏对于族长嫡长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马虎,慕仪五岁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艺国手”之称的高僧慧行为启蒙之师,后来的傅母余氏亦是曾一曲动天下的妙人。在这二人的先后教导之下,她小小年纪便琴艺非凡,更在十一岁那年以一曲《朝露尽》艳惊四座,被陛下赞可承宗师衣钵。

但他从不知她的筝弹得竟比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筝一听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却决计比不了慕仪惯用的名琴“绿猗”,可此刻她素手拨弄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的乐声,无论是技艺还是论意境都远胜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筝声清越而婉转,彷如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溪流,每一个转折都让人心头一紧,惶恐着即将遭遇的未知,却又期盼这未知会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阳中,慕仪着一袭吴绫齐胸襦裙,神态自若地拨动筝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较深的丝线绣着杜衡纹络,裙子则是黛蓝色,因绫罗用了八幅,故而裙摆宽大、显得极为飘逸,丝滑的裙面没有绣纹,却以特殊的银粉绘着一簇白昙,在夕照下闪烁着银光,远远望去,便如白昙绽放在黛蓝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乌发绾成一个少女间风行的飞仙髻,看起来清雅而不失高贵,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静自然之外略显清贵,慕仪便是从内到外皆散发着世家贵女的高华之气,明明是身处简陋的竹楼,却硬生生将那里衬得如白玉为阶、金玉为堂的权贵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骞凝视着她低头弹筝的模样,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心头亦是一动。

他忽然想起慕仪刚开始学习音律那年,曾与他说过一次,她其实一点都不乐意学琴,比起来她更喜欢弹筝,觉得那个叮叮咚咚的声音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决定了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为。

琴乐是由于圣人孔子的提倡,而逐渐在文人中盛行开的,代表了君子修养的最高层次。慕仪身为左相嫡长女,走的又是端庄优雅、仪态高华的路线,在公共场合献艺自然只能选择跟她一样矜贵的琴艺,因此练好它属于工作范围内的要求,不可轻忽,就如要带出门应酬交际的正头夫人一般,平日里也得好好尊重关照着,而心头真爱的筝艺就只能委屈做个妾侍,私下里多多宠爱便是。

姬骞此前听她弹过很多次琴,却从未听过她弹筝,此刻陡然领教此等绝佳技艺,惊叹之余亦添了一层莫名的涩意: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会告诉自己,而他也并不如自己原以为的那般知她懂她。

筝声猛地一转,变得急促激昂,隐带杀伐之气。秦姒墨微惊,尚不及反应手下已被带了过去,琴声亦随之变得急促,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

筝声琴声相互纠缠打压,似一对厮缠的怨侣一般,曲声慷慨激烈,直如欲冲上云霄一般。两人神态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姬骞见状微惊,右手握拳,只待情况不妙便出手。

“铮——”,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经微微红肿,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断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头土脸地躺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落败的狼狈不甘。

秦姒墨凝视素琴良久,方抬头看向对面神态自若的锦衣女子,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并未有半分胜利的矜骄,仍如深潭静水般沉静。

“我输了。”秦姒墨看着她,神态自然地说道。

“是,你输了。”慕仪颔首,看起来比她还要自然。

此前虽未言明这是一场斗艺,但两人俱是玲珑剔透之人,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点明。

“但是,我不喜欢你后面奏的曲子。杀伐之气太重,戾气也太重。我听了不舒服。”

温慕仪低头,指腹抚摸着筝弦,“我心气难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语声轻微,散入风中便再不可闻。

秦姒墨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也不在意。她会说先前那句话并不是为自己落败寻找借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于口,再自然不过。至于别人是否分辩、如何分辩却是与她无关。

“我输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

慕仪看着她,“我想要知道什么,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数了吧?”顿了顿,再开口竟是直接说了实话,“三个时辰前,阿蕗随世兄于琼华楼二楼览胜,怎料三楼却突然传来异响,我们因为担忧而擅自闯入,却发现室内供奉的太祖御笔已不翼而飞,我二人更是被随后而至的官兵诬为窃宝贼人。姐姐当知,此乃抄家灭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领受?正当那官兵要将我二人擒拿之时,却见一黑衣人闯出,打伤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们当即追了上去。岂料黑衣人轻功甚好,不过半个时辰便甩掉了我们,正一筹莫展之际,就瞧见姐姐独钓青凌江,好生自在!”

以她这么多年的相人经验,加上方才与秦姒墨的一曲合奏来判断,这确然是个品格纯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点冷僻,却是因为天性使然,不喜与人交往,并非故意拿乔。她心头怎么想便怎么做,严格论起来却是个直爽通透的性子。思来想去,对付这种看似孤傲、实则朗直的姑娘,说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听到她的话神色一变,目光透出几分意外,似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把头移向另一个方向,语气尽量保持了平静,“听姑娘言下之意,是觉得我与此事有关?”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惩治那敢对太祖大不敬的诛心匪类!”这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姬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应是在恼怒有人不守规矩闯了她都不敢闯的地方,同时还偷走了她连一眼都没看过的东西……

慕仪见秦姒墨不语,又补上一句,“姐姐也不愿见我等无辜含冤、枉死法场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会胆大包天去窃宝的,但与此事有所牵扯却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窃宝者到底是何关系,若太过密切自己这番言论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开口却是毫无干系的一句话,“姑娘自言唤作温静蕗,那么敢问与那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温氏,有何干系?”

“秦姐姐真是个妙人!姐姐会这般问可是因为知晓温氏这一辈女子取名皆从静从草,认为阿蕗必然大有来头,即使被冤枉了也会有家族出面,为我伸冤?只可惜怕是要让姐姐失望了,阿蕗不过聚城温氏一旁支庶出之女,在族中原是无足轻重,若出了此等令家门蒙羞之事,族人碍于情面或许会为我出头,但我回到族中之后的命运却是莫测了……”

秦姒墨瞧着慕仪轻轻笑了,“姑娘是欺我不知高门之事么?区区一庶出之女,如何能有姑娘的才华气度?再者,哪有庶女会将自己是庶出说得这般坦然的,姑娘莫非将旁人都看做了傻子?”

慕仪也是淡笑,“嫡庶尊卑原是命数注定,我无法选择亦无力改变,只能安心接受。既然事实如此,又有何难以启齿?至于高门之事,姐姐怕是当真不知。想我温氏一族是何其显赫清贵,聚城温氏一脉更是其发源本家,论显达论富贵皆仅次于北迁的煜都温氏,这样的门庭教养出来的女儿会若寻常庸妇吗?秦姐姐觉得我不凡,不过是因为不曾见过我温氏‘女公子’,那般才华气度,才真真是不凡不俗、令人高山仰止!”

所谓“女公子”,本是对别人家女儿的敬称,在温氏却衍生出别的意思。因温恪给自家长女取了那么个特殊的名字,真真践行了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的宣言,故而温氏这一代的女子在提及慕仪又不便点明的时候便用“女公子”来替代,时日一长不知怎地便传了出去。一开始还只是在女眷中通用,后来连外头的公子郎君们都知道了,说起“温氏女公子”便知是指左相嫡长女,倒成了江湖上赐的一个花名。慕仪听闻后不过一笑,横竖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便由得他们去了。

但终归这名号只在世家贵族间流传,寻常人等并不知晓,慕仪此刻突然提出,便是想试试秦姒墨这儿的水到底有多深。若她连这花名都清楚,便定然与权贵之家多有牵扯。毕竟这种事情不会在论及正事的时候提起,只可能是风流雅宴上的谈资。一个与权贵牵扯甚深的女子却独自住在这荒野之外的简陋竹楼,里面的文章说不得便大了。

姬骞虽然明知她的用意,但见她这般不含糊的夸奖自己还是禁不住一阵好笑,看着那故作深沉的小脸也觉得有趣。

秦姒墨微微蹙眉,“女公子?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位女公子?温氏这一代的女公子不是多了去吗?”

慕仪仔细打量她神色,见不似作伪,心头大惑:难不成这竟真是一个极清白的?

秦姒墨没等到她的回答,还当她是不愿告知,便自顾自转开了话题,“姑娘你既这么说了,我便姑且先信着。既然你说你只是聚城温氏的旁支庶女,那么这位公子想必也并非什么世家嫡子吧。”

姬骞此刻已经上了二楼竹台,正含笑静立不远处,见秦姒墨提到自己,敛衽长揖,“某乃煜都郑氏郑清源,表字子溯。此前一直未对姑娘言明,还请恕罪。某倒是煜都郑氏嫡系之子,可惜亦是庶出。”

言辞中淡淡的自嘲调侃令秦姒墨侧目,倒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锦袍玉冠、俊逸潇洒的男子,星眸中露出思量的意味。

慕仪道:“所以,我二人虽是世家出身,却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惹上这等麻烦,家族固然会为我们善后,但回头族中的处置说不得比官家上刑更重,前程尽毁都是有的。还望姐姐大发善心,救我们一救!”最后这句话语声微颤,似乎终于无法控制地露出几分真实的不安情绪。

姬骞看着她上身微弯、言辞恳切,说着请求之语却不显卑微,这种时刻维持仪态却最终泄露出几分凄惶的端庄女子形象,比伏地哀求抑或恫吓威胁不知触动人心多少倍,不由感叹她的演技真是益发炉火纯青。

秦姒墨果然大受触动,竟露出几分愧色,“原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今次涉及之人乃我至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事。若牵累到你们,我深感歉疚。不若,你们将我带回去,便说是我窃了那太祖御书,以我的性命相抵,可好?”

慕仪几乎是目瞪口呆,愣愣地盯着秦姒墨良久,终于判断出她不是在捉弄自己,也不是失心疯,更不是诡计多端杀招暗藏。那张美丽的脸上确确实实是一览无遗、如假包换的真诚……

“你倒是个厚道的……”她呵呵呵假笑三声。

“怎么?不可以么?”秦姒墨蹙眉。

慕仪学着她那般深沉地叹了口气,“自然不可以。你说你窃了太祖御书,那么那御书长什么样子、你如何窃的、为什么要窃、有无人指使,这些你都答得上来吗?再者,你看着也不像身怀绝世武功,可那楼中现身的黑衣人可是顶尖的高手,在场那么多兵士都是心里有数的。事关重大,不是你想揽下来就可以揽下来!”看秦姒墨还想开口,便道,“最重要的是,你既出面顶罪,官府自然能猜出你与窃宝之人关联甚深,说不定便会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到时候才真是弄巧成拙!”

还有一句没说出来,便是姬骞这会儿暗中的安排,正是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公门之人当真无耻之极……

慕仪此刻训导秦姒墨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却没想到在七年之后,她会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当做诱饵,要钓的还是同一条鱼,真是让人泪流满面的命运……

秦姒墨闻言果然不再出声,低头看着七弦琴不知在想些什么。慕仪几乎要仰天长叹,这么个看起来清高出尘、慧质通透的女子,内里居然是这般不解世事,难不成她从小便是在这竹楼长大的,没出去过?

姬骞眼睁睁见事情朝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实在不知是否该发表点什么意见。看着这对少女莫名其妙就互掏了心窝子,他只能感叹女人果然还是一种太过冲动的生物,说好的徐徐图之、慢慢套话呢?

正自无力,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鸟叫,他神情微变,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山色葳蕤、芳草萋萋,远远还能看到农户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端的是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可那哨声,他却是知道的,分明是谁发出的示警之音!

他不露声色地朝秦姒墨看去,果然见她嘴唇微抿,垂下的眼睫轻颤,似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因她本就少有表情,此刻又低着头,慕仪并没有发觉异常。便是他,若非是存了心思去观察她,怕是也看不出来的。

轻咳一声,对上慕仪随之抬起的小脸,他轻声道:“我方才听到一声鸟叫,想是官府派来搜寻我们的人找到附近了,我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吧。秦姑娘也随我们一起吧。”

秦姒墨嗫嚅道:“不,不用了。我留下来便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姬骞正色道:“那些官兵既然寻到此处,见到姑娘必然是不会放过的,姑娘也说了与窃宝之人关联甚深,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怕是凶多吉少!姑娘便是不顾及自身,也需得为你那至亲之人想想,难不成你真愿意被官府当做钓他上钩的诱饵?”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走便会让人起疑了。秦姒墨垂眸思索片刻,终于道:“郑公子说得是,小女子这便从命。”语气中淡淡的无奈掩饰得很好,他几乎都要听不出来了。

慕仪与秦姒墨从竹凳上起身,略整理下衣裙便欲随他下楼,却听见橐橐靴声隐隐传来,三人惊讶地朝楼下看去,只见不远处密密麻麻的身影如水波般朝竹楼涌来,因天色渐暗,他们又穿着翠色的衣服,隐在林木之间竟是未被发觉!

慕仪呆看半晌,眼见那群人已经快冲到楼下,忽地笑出声,“居然为我们出动了如此精锐的部队,这盛阳太守也真是下了血本啊!”

姬骞冷哼,“是啊,你当我们犯的是小罪吗?窃取太祖御书,这盛阳太守怕是还记挂着为我们的父母宗族再出动一次精兵强将呢!”

“说得好像太祖御书真是我拿的似的,身为受害者,我也很无辜好吗?”

这二人在此等关头还有兴致斗嘴,秦姒墨也不气恼,甚至抿唇低笑一声,倒比先前的面无表情看起来鲜活美丽了许多。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些人已冲到了楼下,兵刃出鞘、寒光冷冽,却只是在竹楼四周列阵,并没有冲上来。

“某何德何能,居然劳动如此多的军爷,甚感荣幸,甚感荣幸!”姬骞索性在竹凳上坐下,惫懒的模样活像个无赖。

慕仪见怪不怪,倒是秦姒墨半日来见他仪容出众、举止有度,还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此刻看到这般形容颇有些意外。深潭静水般的眸子注视了他许久,似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一队正模样的兵士越众而出,朗声道:“小人奉太守命令,请这位公子同那位小姐过府一叙。还请二位移驾。”

姬骞轻笑,“这盛阳府衙当真是客气得紧!捉拿要犯也说得这样客气,倒是给足了我等体面!”

那队正面色不变,“公子说笑了。小人之事奉命行事,还请公子不要令小人难做。”

“我若偏要令你难做呢?”

“那么小人便只有得罪了,少不得要令公子受些委屈。”

姬骞懒洋洋道:“这可巧了。我这人素日什么都怕,唯一不怕的,便是受委屈……”

“公子既执意如此,请恕小人无礼了!”

话音方落,十几个兵士从不同方向一跃而起,踩着竹墙便朝二楼飞跃而来。眼见一个绿衣人已经快到慕仪身前,周映立时飞身而出,一剑刺中他胸口,再将他踢到楼下。不得不说,周映在这方面很好地体现了一个影卫的专业素质,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现!

几乎同时,姬骞那边也闪身而出一个褐衣男子,慕仪认出这便是那被安排去监视秦姒墨的许知,此刻正和被他监视的那位并肩作战,打得风生水起。慕仪悲伤地发现连秦姒墨的功夫居然都不错,只有自己没用得需要人贴身保护。

“你……你不会把人都派出去了,只留了俩吧?”躲在周映身后,慕仪朝姬骞问道。

姬骞一脚踹翻一个绿衣人,“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不可置信地重复,“那你方才那般猖狂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信心满满呐!”

“我确实信心满满!”

“四个打一百个你还信心满满?你以为我们都是开了外挂、自带光环的穿越文主角么?!”慕仪忍无可忍。

姬骞:“……”

周映剑锋横扫,一下灭掉身前的三个人,回身将慕仪拉到背上,“小姐请抱紧属下!属下这便带小姐逃出去!”

慕仪立刻乖乖在她背上趴好,朝打得无暇他顾的三人做了个“保重”的手势,便心安理得地准备跑路了。

周映果然是一把好手,右手挥剑、脚下生风,居然一路就这么杀将出去。待到两人在五里之外的青凌江畔站定,慕仪还不可置信,“这么容易便逃出来了?那些人可都是高手啊!”

周映蹙眉,“属下也觉得奇怪,一路竟没受到多少阻碍,好似有人在暗中相助一般。”面色忽变,“不好……”

话音方落便身子颈后一痛,意识瞬间失去,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黑衣男子立在她身后,慢慢收回了击上她脖颈的手。

慕仪愕然望去,正对上那人半隐在黑纱后的,秋水寒潭般冷冽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