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参加陛下!”
“臣,参加陛下……”
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慕仪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过是不是躲在楼上不要下来,但几乎是同时她就发觉了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听雨阁就这么大,万黛她们又是有备而来,怎么会让她这么轻易跑掉?
与其被人狼狈地揪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下来。
今夜当真是她大意了。
她以为她的计策十分周全。可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猜错了。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算中了。月满阁不是捉奸的地方,听雨阁才是。
这个江楚城也不知是自愿还是被骗,总而言之,自己这个皇后的清誉与他的身家性命已然绑在一起了。
“皇后娘娘与骠骑将军……怎么会在这里?”见陛下久不出声,万贵妃慢慢开口,一句话便问出了在场众人心中最在意的问题。
江楚城没有回答,倒是戚淑容蹙眉道:“方才众人离开庆安殿前往听雨阁之前,陛下便发觉寻不着骠骑将军。本以为将军是去更衣了,还特意吩咐了宫人前去找寻,谁知将军居然在这里……”语气了添了几分怒意,“内廷之地,你一个外臣肆意乱闯,将陛下与天家威严置于何地!”
“外臣在内廷肆意乱闯擅闯算得了什么?”静昭容似讥似嘲,“入了内廷之后,与中宫在此私会才最是骇人听闻……”
“皇后娘娘倒真是仰慕者众多呀,先有裴郎,再有这骠骑将军,臣妾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片议论声中,一个屈指扣椅的声音响起,不重,却立刻让所有声音消失无踪。
姬骞极淡极轻的声音传来,“皇后有什么解释?”
慕仪的语气十分冷静,“臣妾只能说,臣妾与骠骑将军会在此遇见纯属巧合,臣妾没有做过她们说的那些事。”
“是吗?”姬骞慢慢从轿辇中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踱到慕仪面前,“那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解释?”
“臣妾解释了,陛下会相信臣妾么?”慕仪半仰起头,看着姬骞微微笑起来。
她算是想明白了,纵然是万离桢提议的来这里,但父亲既然知晓她的计划,见情况不对必会设法阻拦。他费心阻拦了却没有成功,那么只便有一个原因——姬骞执意前来。
中秋夜宴开到一半,向来不爱附庸风雅大司马突然提议来赏芙蕖吟诗,这么反常的事情,她不信姬骞看不出有问题。
可诡异的是,他居然同意了。
更诡异的还有江楚城。根据她的了解,他如今明明是姬骞的心腹,前程似锦不说,肩上还有妹妹的大仇,怎会这般轻率地在内廷乱闯?
除非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今夜之事,姬骞到底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那天他曾对她说,他忍了她这么多年。原来这许多年,他竟觉得一直是他在忍耐她?到底是他搞不清楚状况,还是她的感觉太迟钝?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就算与他不再亲睦,好歹是了解他的,如今却开始怀疑这一点了。
她也许,早就不了解他了。
她所熟悉的,是那个温和体贴的儒雅少年,是风度翩翩的俊逸公子,却不是身登九五的至尊帝王。
男人的心总是善变的,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自己这个棋子纵然重要且宝贵,但兴许他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已经有了更好的法子,就算没她也没关系了。
他这回是当真厌弃她了。
跟来的臣子眼见一件宫闱大案就要拉开序幕,个别胆小的已经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颔首低眉打定主意绝不掺和。
万离桢打量一下面前的情况,蹙眉道:“陛下,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皇后娘娘乃是温氏全心培养的嫡长女,自当事事以家族的训诫为先,断不会做出此等有辱皇家、有辱陛下的事来。这件事情,也许是个误会……”
慕仪几乎要冷笑出声。万离桢这话说得真有水平,表面上是在为她求情,然而那句毫无力度的维护带出的意思,却是慕仪做的事情都是家族教唆。今夜她如果坐实了这个私通外臣的罪名,恐怕连温氏都脱不了干系。
更不要说,温氏这个话题如今根本就是姬骞与她之间的禁忌。
果然,姬骞闻言唇角微微下抿,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愉快的表现之一。
他看向慕仪身后的瑜珥,“你不是在席上伺候太主么,怎么会在这里?”
瑜珥神色坦荡地回道:“回陛下,奴婢是奉了太主之命,来灼蕖池为她折一支芙蕖。”
姬骞转向临川大长公主,对方颔首应道:“确实如此。孤听瑜珥说了今年灼蕖池的芙蕖花期甚长的事情,一时起了兴致,便让她为我折一枝回去。”
“既是折芙蕖,怎么会跑到二楼去?”静昭容一脸不信,“难不成爬高一点倒更方便折花了不成!”
“回昭容娘娘,奴婢来得匆忙,到了之后却发觉没有带装芙蕖的东西,于是打算去听雨阁中取一个瓶子,这才上了二楼,可谁知到了二楼却看到……”
“看到什么?”
“……却看到骠骑将军藏在里面!”
此言一句,一片哗然。众人似乎此刻才看到江楚城一般,纷纷把视线投向他。
“奴婢大惊失色,又听到皇后娘娘与瑶环居然也进来了,说是娘娘的轿辇坏了,来这里稍事休息。她们见到奴婢和骠骑将军也很惊讶,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听得陛下已带着人过来。然后,便是您看到的情况……”
静昭容一脸不屑,“撇得倒是很干净,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自然得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听听他说些什么,也许事情便清楚了。”万离桢不紧不慢地开口,“敢问骠骑将军,今夜为何孤身前往这听雨阁?”
一语既出,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方才皇后那边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听江楚城的分辩了。
比较下来,他的分辩才更加关键啊!
江楚城道:“确如这位女史所言,下官与皇后娘娘只是在听雨阁偶遇。”
万黛秀眉一挑,讥道:“骠骑将军是耳朵不太好吗?大司马的话你可听清了?他问你,‘今夜为何孤身前往这听雨阁’。”
江楚城却没有回答,在万黛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忽地朝姬骞跪下,稽首拜道:“陛下明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与皇后娘娘确实只是在此偶遇,绝无任何私情。然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请恕臣不便告知!”
众人听了他这番答复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个将军,在皇宫内廷肆意乱闯,惊了皇后娘娘的仪驾,还被人认作是有私,如今大家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他居然说他不便告知!
这是在求死吧?是吧!是吧!
他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也就罢了,可这般行为,又将皇后的清誉置于何地!
因着一种奇妙的预感,慕仪从一开始就料到江楚城不会坦诚,可纵然有心理准备,此刻仍觉得心头一阵发寒。
姬骞凝视江楚城良久,方缓缓道:“既然孟皋你把这件事情说不清楚,也罢,朕便给你时间。来人,将骠骑将军锁拿起来,朕回头再慢慢问他。”
“至于皇后……”姬骞没有看慕仪一眼,只是平静道,“朕见你最近身子似乎不太好,想来是前几日太过操劳的缘故。从明日起,你便好生在长秋宫歇息吧。”
慕仪想起几个月前,她遭到戚淑容指控时,他也是这么处置的她。但她知道,这回没这么简单收场。
“宫中的一应事务,朕看从前惠妃就处置得挺好,便交给她来管吧。不过她近日身子也有点不好,万贵妃得空还需从旁多加协助。明日便让六尚局的女官们去毓秀殿听惠妃的训诫。”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震。
众所周知,后宫从前名义上是皇后主事、万贵妃与温惠妃协理,然而皇后娘娘在控权方面十分在行,后宫众人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务皆由殿内省和六尚局等官署负责,而这些官署的主事无一不是诚心效忠于皇后,是以万贵妃虽名义上有着协理六宫的名号,却根本无法真正从她手中夺权。
可陛下如今居然让六尚局的女官们去恭听惠妃训诫!
训诫六尚局女官这是皇后方有的权力,陛下此举,竟是要完全拔除皇后多年的苦心经营!若真让惠妃从此将这些位置特殊的女官宦臣们攥在手中,只怕就算有朝一日皇后重新掌权,后宫也已然不是从前的后宫,想要重得人心便难了。
慕仪掌凤印三年,从未被人这般架空过。身为国母,身为女君,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更耻辱的是,姬骞这般处置她,根本是在明白地告诉众人,他不信任她,他在怀疑她。
这样的对待,比褫夺她的权力还要让她备受鞭笞。
可她只能默然地立在那里。众人都看着她,夜风瑟瑟,她缓缓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躬身施礼,“臣妾遵命。”
万黛也福身道:“臣妾遵命,自会好好辅助惠妃。”
姬骞看向温恪与万离桢,“朕这般处置,两位可有异议?”
慕仪没听到他们的回答。但她知道,父亲不会反对的。若是姬骞将后宫交给万黛来负责,他必然是不会同意,但姬骞却将这些事情交给了惠妃。虽然惠妃不是他的女儿,但她对温氏的忠心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以父亲的性子,在没有把握立刻救出她的情况下,自然会先选最稳妥的、对温氏损害最小的办法。至于如何帮她解围,只能过了今夜再作打算了。
万离桢当然也不会反对。万黛今夜虽然没有拔得头筹,但扳倒她这个皇后已然是收获不菲了。让惠妃主事便让惠妃主事吧,没了皇后她孤掌难鸣,到时候再去除她自然要容易许多。
姬骞这个决定可谓在温万二族间取了一个最好的平衡,若说事先没有准备她绝不相信!
她只觉得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顶着漫天箭雨站在茂山的万丈深渊之前,那时候心中的茫然与无助便如此刻这般。
可又是完全不同的。那一回,纵然她中间一度心神迷乱,事情却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中,如今才是真的是深陷泥沼、无法自救了……
难道这就是她的收梢?受了十几年的训诫,浸淫宫廷倾轧这么多年,却这样轻易地被她的对头扳倒,还是以如此不堪的罪名!
她怒极反笑,移开视线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旁边是乌泱泱的人群,侍卫围在四周,她的视线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游走,落到一个身影上时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穿着侍卫的裳服,面庞也与那个人完全不同,但她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他!
是他偷潜进来了!
几乎就在她认出他的同时,一道寒光凛然而现,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便朝这个方向刺来——温慕仪在十二岁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个故事。
一个女子意中人辜负,最后含恨身死。在她离世之后,她的灵魂不愿意往生,终年徘徊在那个负心人的家中,看着他娶妻生子、官运亨通。
她告诉自己,她在等一个机会。她想要在他最得意、最不想死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取走他的性命。她一次次地想象他跪在她面前恸哭祈求的样子,似乎只有想象着这一天,她才能撑着那虚弱的灵魂继续游荡在人世。
为了这个心愿,她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了少年变成老叟,携妻儿辞官返乡,隐居山中。
一天晚上,一窝强盗找上了这户富裕的人家。她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强盗们放火杀人,看着他的妻子儿女一个个丧生在强盗的刀下。她跟自己说,快看吧,看仔细些吧!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位置,就是这些孩子夺走了原本属于你孩子的位置。这些都是你的仇人,看清楚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吧!
她满脸带笑,仿佛多年执着的心愿终于实现了般痛快。
可是当强盗冰寒的刀刃朝他刺去的时候,她却几乎没有思考地、不受控制地扑了上去,以自身为他挡下了那柄刀刃。
强盗们都被这个突然现形的女人给吓得屁滚尿流,仓皇着逃走了,只剩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满屋尸首中紧紧地搂着她。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幻,一片一片像萤火虫一般飞到半空,可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这个曾经辜负了她的男人。熊熊火光中,似乎他还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在簌簌梨花下温柔地朝她微笑,她就此赔进一颗芳心,也折了自己的一生。
这么多年来,她以为她徘徊人世是因为恨,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只是因为爱。
就算他负了她、骗了她,甚至最后还伙同妻室取了她的性命,她却依然不恨他,依然舍不得他。
她的意识逐渐跌入永恒的混沌,恍惚间听到他还在她耳边大声呼唤,“姑娘,姑娘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
原来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慕仪当初看完这个故事后嗤之以鼻,直言:“且不论鬼魂被砍了一刀就灰飞烟灭这种事情靠不靠谱,只说世间若真有这般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女子,倒真是死了比较好,省得看了堵心碍眼!”
言犹在耳,可是在八年之后,当那柄冰寒的刀刃朝她的夫君刺去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胸口一阵剧痛传来,她身子一软,朝后倒去。
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周围感净是一片惊呼喧哗,她却都听不分明了。
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深深插入自己胸口的那柄利剑,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阿仪,阿仪你不要吓我……”姬骞搂着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声音低哑仓皇得简直不像他了。
慕仪身子往后仰了一些,更深的躺进他的怀中。她的眼眸凝视着上方那张俊逸的面孔,惨白的双唇微弯,是一个虚弱的笑容,“四哥哥,阿仪可能要先走了……”
姬骞闻言身子狠狠一抖。他死死地瞪着她,面部肌肉不停抽动,似乎拼了命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发觉根本做不到,“不许胡说……你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传太医去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慕仪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般,自顾自道:“其实能够这样死在你的怀里,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住嘴!”姬骞几乎是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你不可以死。我跟你的账还没有算清楚,你不许死……”
“我累了。你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好累……”
她抬起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庞,嘴角犹自带笑,“愿与檀郎一世好,奈何……前缘误……
手在将要碰到他脸颊的最后一瞬,重重地落了下来。
“温慕仪!你不许睡!温慕仪!温慕仪!”
那双美丽的杏眼慢慢阖上,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滴上他的胸口。如同这么多年来,她刻在他心上的过往一样,炙热而滚烫。
周遭一切的声响都淡去了。她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世间,真的有这么愚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