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摄影师之章(2 / 2)

魂断阿寒湖 渡边淳一 10752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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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村在东京进行地下活动的时候也曾和好几位女性有过交往,因此他并没有把那些地方的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放在眼里。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纯子自身。

只一次邂逅,殿村就已经看透了一点,那就是纯子对自己很感兴趣。

当纯子听他讲述拉迪盖的故事时,她是用那种既好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接近她的话,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们手中把她抢过来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殿村第二次见到纯子是在半个月后的九月末。秋风乍起,札幌已经进入秋季,不穿长袖衣服已经感觉冷飕飕的了。

他们两个约在位于五町目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约见她的借口是向她讨要上次借给她的那本书。不过实际上,对于殿村来说,纯子还不还那本书根本就无所谓。

纯子身穿白衬衫、蓝裙子,头发用发带束紧。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那种胆怯与窘迫的神情,脸上带着一抹和善的笑容。

“读了拉迪盖,感觉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

“有意思?”

问起女士们读过小说后的感想,大抵上她们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什么“非常感动”啦、“感触很深”啦等等。不过拉迪盖的作品根本与教育无缘,与她们的所谓感想相去甚远。而现在纯子却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有意思”,这不禁令殿村大感意外。

“下次我再借给你普鲁斯特,等你看完普鲁斯特以后,再接着看乔伊斯好了。”

殿村自愿承担起了纯子的文学向导的角色,就欧洲乃至美国的最新文学潮流问题大谈特谈起来。

殿村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看过很多小说,但他看那些作品都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虽然他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专业是医学而非文学,但他自恃他所读过的文学作品的数量绝不逊色于那些学文学的同学。再加上他作为革命运动家而练就的巧辩之舌,要想让似乎对文学不甚了解的纯子对自己心生敬意,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殿村说话期间,纯子基本上不插嘴,只是忠实地做他的听众,而且毫无厌烦之色。

殿村有一个毛病,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刹不住车,自我陶醉在自己所讲述的氛围当中。说着说着,殿村就把自己的那点底儿都抖落出来了。他告诉纯子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曾在某大型出版社工作过,因为要追求精神自由才跑到北海道来的等等。

以前在东京的时候,他的确在出版社工作过。为了追求自由来到北海道,这也是事实。只不过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党的地下工作,而所谓毕业于东京大学则完全是瞎编的了。虽说这一谎言是乘兴而为,但很明显是属于无中生有、哗众取宠之举。

不过,他的这一谎言在吸引纯子这方面似乎还是收到了实效。因为他看到当自己说出毕业于东京大学这句话时,纯子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的确,在纯子以往接触过的男人当中,还从未有过像殿村这种类型的。

仅就外表而言,浦部是个诚实直率但有些土气的乡下画家,村木是徒有其表的地方报记者,千田也仅只是个勉强固守住社会良知的医生而已。与他们相比,殿村身上具有那种极其吸引人的热度。而且他五官端正、精明强悍,甚至还出身名门,是个东京大学的毕业生。对于注重外表而且对权威相当缺乏免疫力的纯子来讲,被殿村所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我那儿去吧,我借书给你看。”

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了。他们在这里已经聊了近一个小时。康之去夜校上学不在家,就算他放学以后直接回来,到家的时候也是九点半了。当然如果他早退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于把弟弟的朋友带去住所,知之毫无犯罪感。康之、梅津他们确实也好像都对纯子有好感,不过那是不是恋情却还有待商榷。他们围绕在纯子身边只不过都是在起哄、凑热闹,似乎并无意于积极争取,把纯子据为己有。

北国的秋季到了七点钟便已经入夜了。纯子似乎对于和男人一起到男人的住所去这件事并无顾虑,竟然就这样顺从地跟着他来了。

他们一起登上楼梯,打开了房门。

“请进!”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冷冰冰的。殿村关上房门,想要打开电灯开关,刚一回过头来就看见了纯子白皙的脸就在眼前。夜色里,她的大眼睛里毫无怯色,直直地看着殿村。

“我喜欢你。”

殿村说完,揽过纯子。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先堂堂正正地向她表白爱意,然后再追求肉体上的结合。

纯子似乎突然往后退了一下,但马上就主动投身到殿村的怀抱里。纯子的身体比外表上看起来的要丰满、圆润。

拥抱着纯子柔软但有弹性的身体,殿村完全忘记了现在所处环境的危险性,这里是公寓里的一个房间,而且弟弟随时都可能回来。

三十分钟过后,一切都结束了,殿村站起身来。打开灯,冷静下来一看,房间里到处乱糟糟的,实在缺乏浪漫情调。靠窗边的角落里依旧堆满了书籍,周围有好几个坐垫胡乱扔在那里。

纯子看殿村已经起身,她也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穿上内衣。

“对你做出这么粗鲁的事,是我不好。”

殿村等纯子穿好衣服以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纯子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和刚开始时一样,一双大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殿村。

从这一天开始,两个人的交往极其频繁,简直可以说有些呈现出癫狂状态。

殿村虽说人在札幌,可实际上每个月在札幌的时间顶多也不过十天,一旦接到党的指令就必须到外地去。每次他去外地,他们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都见不到面。能够见面的日子有限,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殿村就要起身出发,这种紧张感也提高了两个人之间的亢奋度。

“我喜欢纯子,没问题吧?”

在他们发生关系一个星期后,知之明确地把他和纯子之间的关系告知了弟弟。

康之听到他这么说,有那么一刻表情显得很伤感,但是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怨恨哥哥或纯子。哥哥从小就比他优秀得多,就算现在自己在知识与经验等各个方面也都完全不是哥哥的对手。何况纯子虽然和他们这些伙伴儿们同龄,但是对于纯子,他们也只能充满憧憬地远远地看着,根本就没有直接去争取的勇气和自信。

既然自己捉不到手,那么还是让哥哥去抓住她好了。那样一来就可以把纯子从那个装腔作势的中年画家以及那个自以为绅士的报社记者身边拉过来了,而且还可以把她作为哥哥的女朋友紧紧地拴在自己的阵营之中。在这个问题上,不仅康之这样考虑,就连梅津和川合他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现在在同仁杂志的伙伴儿们当中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成为大家公认的了。

只要殿村一如往常一样像一阵风似的转回札幌,就急着向她报告自己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于是便会马上把纯子约出来。这种时候跑腿的不是康之就是梅津。

只要纯子在,她肯定会应邀前往知之那里。有一次她正和浦部在咖啡馆里,当听到康之告诉她说他哥哥回来了,纯子就把浦部扔在那里直接走了出去。看到尚不知情的浦部还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纯子,这些少年们高兴地欢呼起来。

知之每次约纯子出来并不急于马上和她发生关系。他常常会和那些少年们在一起打打麻将、扑克牌什么的,偶尔还会玩玩儿反应能力比赛的游戏。玩儿完了就和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谈论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

被这些少年围在当中,知之依旧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的语调侃侃而谈。话题的内容包括政治、经济、文学等等,而其中他最投入的则是政治方面的话题。提出社会现状的弊端、揭露资本主义的罪恶、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等等。对于经过党的培养训练的殿村而言,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少年们听着他讲这些,兴奋得眼睛直发亮。当然纯子也是其中之一。在少年们充满激情的目光的包围之中,殿村越发情绪激昂,讲得越发带劲儿了。

等他讲完了,少年们开始提问,知之随之再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在这一阶段,纯子基本上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偶尔提个问题也都是诸如“拉迪盖长得帅吗”等等不痛不痒的内容,而资本主义啦、马克思主义啦等等,她到底能否正确理解这些概念则很值得怀疑。但是殿村并不理会这一点,仍然用一连串令她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讲个不停。因为殿村早就看出,纯子感兴趣的并不是他所说的内容,她喜欢的只是这种热烈的场面和氛围。

热烈的讨论过后,他们继续开始喝酒。

殿村和纯子发生关系是在那之后两个人单独进城以后。有时因为讲得太过于投入,甚至错过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纯子也不会因此而表示不满。相较于和殿村发生肉体关系,她往往觉得还不如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讨论问题的时候心情更愉快。

殿村第一次和纯子发生关系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纯子的性欲很冷淡。第二次的时候,他曾努力想让纯子兴奋起来。但是她在那一刻除了轻轻皱了皱眉头、上身微微后仰之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激情反应,甚至结束之后还用明快的声音问了一句:“已经好了?”

以前殿村也曾和数名女性发生过关系,但遇到像纯子这样对性如此冷淡的女性还是第一次。纯子可以抛开一切顾虑接受男人,但和男人之间的这种事情却又似乎在她身上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虽说纯子性欲冷淡,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厌恶与男人发生关系。只要殿村想要,她每次都会答应他,而且有时候两个人走在夜路上,纯子还会主动提出“抱住我”的要求。拥她入怀与她亲吻时,她也会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去时,她也会烦躁地扭动身体。可是真到了发生行为的关键时候,她却淡漠而冷静。

殿村认为纯子的这种态度是由于她年龄还小的缘故造成的。虽说她比较早熟,但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离懂得性的愉悦还为时尚早。

不仅这方面还太早,就连谈论那些政治啦、文学啦之类的话题也还太早。实际上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有些强自超前了。这样一想,她对于性行为的冷淡以及她急于理解他所说的那些话而流露出的热切的眼神,在殿村的眼里都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但是康之他们是无法了解到这一层的。在他们看来,殿村和纯子的关系就如同某种领袖人物和情妇之间的关系一样。既然殿村在他们中间已经像教祖一般神圣,那么被他所爱的女人纯子自然也就成为君临于他们之上的重要人物。而自愿接受她的统治的人自然就是那些隶属于《青铜文学》的同仁们。

九月、十月这段时间,纯子几乎没有到学校去上课,而且也没有把时间用于绘画,她白天就开始和他们聚在一起,整日胡混着。而且在喝醉酒之后,还对他们施以恩惠,和他们每个人都接吻。

不过,他们这些聚在一起的伙伴儿们也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像现在这种状态不可能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十一月初,殿村突然撤离了札幌,他要去的目的地是钏路。在殿村这方面来说,这是早已预定好的行动计划,但是对于《青铜文学》的少年们而言,这一消息不啻晴天霹雳。

完成了在札幌的情报收集员的工作之后,按照党的指示,他从十一月开始就要参与到山村活动中去,作为这项工作的其中一环,他要潜入到钏路附近的K村里去,并在那里对当地的居民开展宣传教育活动。

十月末,殿村在通知那些少年们这一消息之前,先把这件事告诉了纯子。

“和你分别虽然非常遗憾,但是我又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工作和我所要从事的革命斗争。我的生存价值就在于斗争。”

殿村在这一刻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什么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伟大。

“原来以前你一直都在瞒着我呀?”

纯子第一次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说道。

“那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

虽然话说得比较冷淡,但是殿村心里真的很舍不得把纯子就这样舍弃在札幌。

“反正我要去的是钏路,还可以时不时地到札幌来看你。”

“我要去钏路。”

“可是你不能到K村来。那里有我的同伴儿,不方便。”

“那我就待在钏路市里好了,你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真的要来吗?”

殿村紧紧拥抱住纯子。他深为不解的是,愿意追随自己同行的热情和性行为过程中的冷漠,这两种极端的因素在纯子身上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

十一月四日,殿村作为山村工作队员进入了距离钏路有一个小时路程远的K村。那里以仙鹤栖息地而著称。交给殿村的任务就是在位于村外的那个属于左翼系列的诊疗所里边从事医务工作,边和山村的人们接触做工作。

诊疗所里有一位已经四十岁的在党的内科医师,但只靠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才选拔了曾在医学系学习过的殿村赶过去支援。因为他是从医学系中途退学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行医执照,直接从事医疗工作属于违法的行为。因此,对外只称他是看护助手,是在内科医生的指导下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而实际上几乎所有外科患者都是交给他处理的。

纯子到离这个村子很近的钏路来,是在十一月中旬,也就是殿村进村半个月以后。

深秋季节的钏路阳光格外明媚,但已经开始有雪原跳虫整日在低空飞舞。在天空晴朗却有寒气逼人的钏路市内,殿村见到了纯子。

“你能在这儿待几天?”

“我会一直待下去的。”

“你说一直待下去,可是你住哪儿呢?”

“我会住在贝拉米的妈妈桑那里。”

“贝拉米?”

“是末广町的一家小酒吧。那里的妈妈桑也画画,所以认识。”

“可你也不能一直白住在人家吧?”

“偶尔到店里去帮帮忙就是了。”

“你要到酒吧工作呀?”

“是啊。”

纯子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

殿村真想把纯子带到K村去。可是在那么一个小村子里,打扮时髦的纯子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而工作队员如果和女人同居这种事情传开的话,势必影响大家的士气。

“我们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殿村实在很心疼从札幌特意坐九个小时的火车赶来看自己的纯子。

“时不时能见到你一面,我也就满足了。”

“可你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人不是只有那个妈妈桑吗?会不会觉得寂寞?”

“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画画呀。到这儿以后我又突然特别想画画了。”

走在即将进入冬季的港口城市的街道上,纯子毫无惧色地说。

不过实际上,纯子在这里只停留了两个星期。其间,殿村每隔一天就和纯子见一次面,每次见面他们都到饭店里开房。殿村依旧充满热情地讲述着自己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而纯子也还是非常认真地听得入神。

十一月末,当他们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纯子突然告诉他说:“明天我回札幌。”

面对殿村的质疑,纯子给他的理由是“我只是想回去了而已”。

这种回答根本就不成其为回答。从她那平凡而简单的表述方式中殿村觉察到纯子是多么想回札幌。

殿村眼里的纯子是不会说出任何复杂思想的单纯少女,是更加诚实而且直率的女人。她现在既不是已经厌倦自己了,也不是已经开始讨厌钏路这个地方了,她看样子确确实实只是开始怀念札幌了而已。

“是吗?那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明天我还有工作就不能送你了,回去之后一定要写封信来,好让我知道你已经平安到达,免得我担心。”

既然她说要回去,再强留她在这里就太可怜了。殿村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两千日元都当场交给了纯子。

“年底我打算到札幌去一趟。”

“我也还会来的。”

“从现在开始天气会越来越冷,明年开春之前就不要跑来跑去的了。”

“好吧,那我就等明年春天再来。”

殿村看她真的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不禁有些心慌,可他又实在爱惜她的这份真诚。

十二月,殿村忙得不可开交。进入冬季以后,农家开始进入农闲期,患者都是趁着这段时间来看病的,所以患者一下子多了起来。

诊疗所非常小,一共就只有四个小病房。可是因为这里的医生、护士态度都非常好,所以不仅K村的病患,就连相邻的A村以及O村的病患也都到这里来了。在治疗过程中对患者态度和善也是他们为了开展宣传教育活动而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要这样去做的,但实际上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一点。

患者的病症虽然多为高血压、腰痛等农民中的常见病,但除此之外还有湿疹、割伤以及人工流产等各种各样的繁杂病症。

殿村虽说从大学里中途退学,也曾经到千叶县相关的医院去帮过忙,因此像阑尾炎以及人工流产等外科手术他还是能够独立完成的。

仅只十一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殿村主刀做过的手术就有阑尾炎三例、人工流产两例以及腹部外伤缝合手术一例,不仅工作效率高,而且术后的效果也都相当好。

虽说在上大学的时候偏向于从事学生运动,连大学都没念完就退学了,不过当时他如果能够继续念下去的话,肯定能够成为相当有实力的名医的。

警察出现在这家诊疗所里是在十二月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的一天上午。

警察分乘三辆巡逻车,一共来了十多个人,一下子就把诊疗所给包围了。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刑警给他们看了一下自己的警察证件,然后向殿村出示了逮捕令。

逮捕令上罗列着违反医师法和违法行医两项嫌疑。

殿村直接被押上了警车,警察为了搜集犯罪证据,对诊疗所也进行了强行搜查。患者们因此突发状况吓得跑到了外边,从远处担心地等待着搜查的结果。

在K村的诊疗所里,有假冒的医生进行过外科手术治疗这一事实,第二天就在H报的全北海道版面上以中号字标题进行了报道。尤其在钏路的地方版面上更是以大号字标题在醒目的位置上大事渲染了一番。

而诊疗所那方面由于各种医疗资料都被警察强行扣押了,再加上院长也因为被怀疑是在知情的情况下雇用了殿村这个冒牌医生而被命令到警署接受调查,诊疗所也只好被迫暂时停业了。

从那天开始,殿村便被拘留在钏路警署里接受审查。在接受审查的过程中,殿村发现这次逮捕他表面上是对他违反医师法违法行医的行为进行调查,而实际上其背后的真正目的还在于探查他们这支山村工作队的活动情况。而且他还发现,警察其实早已获悉殿村潜入这一地区的消息,也知道他没有行医执照,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放松对他的控制,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来着。

对于自己被逮捕这件事,殿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愤怒。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做法是违反医师法的行为,而且也早就作好了思想准备,知道既然以这种形式从事地下活动,那么被抓也只是早晚的事儿。只是他没想到逮捕行动这么快,这一点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担心这一来恐怕会使他们好不容易才纳入轨道的地下宣传教育活动受到暂时的挫折。

出现这种局面对于党的整体工作来讲的确是件憾事,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倒也不算是什么值得特别伤感的事情。刚刚建立起来的工作基础被破坏了,只要以后再重头来过就是了,殿村坚信发展群众运动本来就是这种性质的工作,而且实际上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因此对于他,被逮捕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可耻的事。

与此相比,殿村现在更加担心的是,当纯子得知这件事情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本来打算新年放假的时候回札幌去和纯子相聚的。可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局面,这一计划自然也就无法实现了。既然已经被抓,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现在害怕的是当纯子得知他的经历之后,会不会对他失望。

殿村的确曾经告诉过纯子,说自己是毕业于东京大学的杂志社编辑。但那是在纯子专注的目光注视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并不是自己真的想欺骗她。那只不过是看到少女充满钦佩和崇拜的眼神后,为了满足她心目中对自己的完美形象的期待而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虽说后来有好几次可以进行更正的机会,但是每次都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无此必要了而作罢,结果导致错失了良机。

纯子看起来似乎是被殿村的男子汉气概以及他对政治、经济、文学等各个领域的广泛学识所吸引,但其背后的确也存在着被他那出身名门、毕业于东京大学这一虚假身份所迷惑的成分。

殿村比谁都清楚,纯子对于这种虚名相当缺乏免疫力。

当纯子知道她被自己骗了的时候,她是会义愤填膺呢,还是会因为失望而蔑视自己呢?在冷冰冰的拘留所里,殿村仿佛此刻才恍然醒悟到,纯子在自己心目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警方对他的审查从早晨十点开始,除去中午吃饭的短暂间歇外,一直进行到傍晚。

因为有患者的证词等,对于不法医疗行为这一点他是无法逃脱的。因此殿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基本上供认不讳。但是他也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我所实施的医疗行为或许不符合法律规定,但是和其他任何合法的医生所做的工作相比,医疗效果绝不逊色,而且收费标准也远比他们要少得多。患者中应该不会有人记恨我。”

他一直缄口不言的是有关山村工作方面的问题。在这方面警方也没有确实的证据,缺乏可以对他进行追查的有力手段。

经过七十二小时的拘留之后,又延长了十天拘留期限,最后才决定对他进行起诉,把他从钏路警署移交至钏路监狱的待判决牢房。

从转移监押地的警车中向外望去,钏路街上的积雪比往年都要多得多。人们匆忙地行走在自己曾经和纯子一同走过的那条沿海大街上,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一团团的白雾。

在他被转移到监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他接到了弟弟康之的来信。在普通的三张信纸上,写满了康之那独特的右上斜的稍显凌乱的字体。

他说他是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的,还没有直接跟东京的家里报告情况。既然做了这种工作,被抓住也是在所难免的。而且他还说,当假冒医生被抓起来实在太遗憾了,还不如当个铁骨铮铮的政治犯被抓起来,这样反而会令他感到自豪。如果只用钱就可以保出来的话,希望能告诉他所需金额等等。然后他在信的末尾告诉知之说,时任纯子很担心哥哥的情况,曾经到他那儿去过两次询问情况,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不知去向,到她家去问过,她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殿村非常清楚那些少年们的心情,正因为他们一直把自己视为英雄,才会因为自己现在被冠上了假冒医生的罪名而令他们难以忍受。不过令他更担心的还是康之所说的纯子不知去向这件事情。殿村在回信中只简单说明保释金需要五千日元,另外想知道纯子的消息,然后就请看守帮他把信寄走了。

新的一年来到了,监狱里除了装饰起贺岁的稻草绳和年糕外,并没有丝毫过年的气氛。而且这些装饰品在过了正月初七以后也被拿掉了。年底下的那些雪也已经基本上化得差不多了,从方形的小铁窗向外望去,照射在枯萎的草坪上的阳光格外强烈,完全不像是在正月里。

正月初十日,他又接到了康之的来信,康之在信里说他们将尽可能想办法自己去筹措那笔保释金,对纯子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殿村看着这封信心情非常沉重,看样子纯子到底还是弃自己而去了。

一月十六日,诊疗所里的伙伴儿来探视他,给他送来了新的睡衣和毛巾,并趁机简捷地告诉他说院长已经被抓。

第二天,忽然又下起大雪来,而且一连下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才终于变小了一点儿。降雪前曾经那么明亮耀眼的太阳,现在却只能看见一个黄色的轮廓,在严寒中抛下些许无力的光线来。

上午,结束了在狱中短时间的散步后回到自己的牢房,看守过来对他说:“有人探视。”

诊疗所的伙伴儿三天前刚刚来过,现在还会有谁来呢?他满心疑惑地跟着过去一看,在铁网外边站着一个女人。竟然是纯子。她身穿红色大衣,头戴茶色贝雷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直直地望向他这里。

“你怎么来了?”

“我送钱来了。”

纯子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想念他的表情,只是平静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来。

“这里有五千日元。”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是我卖画加上借来的钱,放心吧。”

“是你一个人帮我筹来的?”

“是啊。有了这些钱你就能出来了,对吧?”

“对不起。”

“没什么。”

纯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今天早晨到钏路,然后就直接赶来了。”

殿村真想能够隔着铁网把纯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等会儿去阿寒看看。”

“可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如果能搭上营林署的马拉雪橇就能去。我想在山里待一段日子,画点儿画。”

“你一个人去吗?”

“当然啦。”

“最好还是别去了,直接回札幌去等我好吗?”

“我会等你的,不过我还是想去阿寒看看。”

纯子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殿村最后见到纯子时的情景。

殿村现在又回想起纯子最后露出的那一笑。在她的笑容里他看到了纯子脸上虽在笑,心却没有笑,她的脸上渗透着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无法排遣的寂寞。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个时候纯子已经下定了死的决心。如果她那个时候就已经作出了决定的话,那么在态度上会有所流露,也会留下一些话语。而且如果她真的考虑要去死的话,她就不会送这些钱来了。

可是既然如此,她那充满寂寞的表情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她对为了获得自己的肉体不惜编造虚假经历的男人感到失望了呢,还是对他们之间的爱已经厌倦了呢?又或者是对她自己感到厌恶了还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一切都只能靠推测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就是她当时的目光就如同看穿了世上所有的一切般清醒,而且毫无疑问,她最后是看着殿村消失在大雪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