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看起来,接下来也就只能靠推测了。”
我将目光再次转回到茶几上的那摞信上,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张写着“谨贺新年”的贺年片。
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中受到致命伤的树叶一样,伤痕会时时作痛——
“她所说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
“她说的应该是亚当和夏娃的那则神话吧?”
“应该是吧。”
千田先生轻声说着,好像突然间有了新的发现似的又拿起那张贺年片来看。
提到神话中的树叶,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涉及树叶的神话,不过我不知道,千田先生也不知道。也许纯子写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其他什么神话,但既然在信上表述自己的心情,肯定还是希望对方也能够了解所涉及的内容才对。基于这种前提的话,还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比较普遍。
“她所说的树叶的伤痕会痛,是不是指的那里呀?”
“或许吧。”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千田先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说到树叶的伤痕指的自然就是身体的那个部位。不过我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去理解这句话的。她在此处用这句话,恐怕指的还是男女之间的爱。
纯子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喜欢用些让对方吓一跳的、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
“既然她说‘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中受到致命伤的树叶一样,伤痕会时时作痛——’,那么也就是说她本来想像杂草那样顽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当过去的爱情伤疤绞痛起来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崩溃吗?”
“在她自杀未遂被救过来以后,我曾经劝她说以后再也不能做这种傻事了,要考虑如何脚踏实地活下去才行。当然我是基于一个医生及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这些话的。所以她的这段话说不定就是她经过思考后给我的答复吧。”
“那她的意思就是说,她虽然理解您的意见,自己却做不到了吧。”
“说实在话,我并不认为阿纯会按照我对她的说教老老实实做人。既然她年纪轻轻的便投身于艺术世界中去了,一直自由奔放地生活过来了,那么无论别人再怎么说,她的性格都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收敛起来。而且实际上,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沉稳、冷静的性格的话,那么她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倒也是。不过她能够像这样对您坦率直言,恐怕当时她身边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看过那些信便可以了解到,阿纯当时是处在一种焦躁不安、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中的。”
“我看过这些信才知道,她实际上因为自己画不出画来曾经相当苦恼。”
“就是。一开始就被大张旗鼓地捧为天才少女画家、画坛最有希望的新星什么的,在那之后又一直受到瞩目,人们都期待她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这对于年轻而且绘画技术尚不稳定的她来说,肯定是种相当沉重的精神负担。”
“浦部先生也稍微提到过这个问题。”
“她身体复原后,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那时我就感到阿纯对于绘画工作相当焦虑。”
“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她第二次企图自杀的原因归结为画不出画来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是啊。所谓画不出来也不过就是绘画工作的进展程度不像预想中那么顺利而已,这和五六十岁的画家才思枯竭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她一会儿说学校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头脑混乱理不出头绪来,一会儿又说还不如掉下颗炸弹好。总之,通过这些信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厌烦、排斥的心理。刚才您也说过,她的情绪不稳定,那您认为她出现这种心理问题的根源到底会在哪里呢?”
“情绪不稳定是青春期少女的共同特点,应该说是极普遍的倾向性问题。但在阿纯身上,这种情绪上的摇摆太强烈了。我认为她的情绪变化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那是属于先天的,也就是性格上的问题呢,还是后天造成的呢?”
“人长到一定年龄后,性格很难再分辨得出哪些因素属于先天的,哪些因素是后天造成的。因此现在一般认为,人的性格本来就包括这两方面的因素。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论,单就阿纯的情况来看,她的性格中也包含有与生俱来的相当感情化的成分,而且极容易热衷于某些事情。另外她天生就对颜色以及形状等具有相当敏锐的感觉。”
“所以她才极其热衷于绘画的,对吗?”
“她在病房的床头上用小刀刻过一幅画,是蛇和女人的画。她在刻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连吃饭都忘了。因为她刻得太好了,我和护士糊里糊涂的都看着迷了,竟然忘了应该去制止她、批评她。”
的确,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就记得她在教室里自己的课桌上刻过一幅玫瑰和野兽纠缠在一起的画。
“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的确非常全神贯注。不过您可能不知道,她曾和相当多的男性谈过恋爱,而且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你想说的是,她性情不定、用情不专吧?”
“对,是这样。”
我本人就是她无法确定的恋爱对象之一。可能碍于这层关系,我无法就那么简单地相信她的性格是属于热情、专注的类型。
“我倒不认为谈恋爱的对象多就是用情不专。我觉得阿纯对每一个对象都是相当投入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而已。”
“可是如果她真的对恋情很投入、很专注的话,她谈恋爱的对象就不会换得那么快才对。这次有机会见到与她有关的各种人,我才知道她曾经甚至在同一时期和多位男士交往过。”
“要说到这一点,我觉得阿纯并没有真正在谈恋爱,而是在憧憬恋情,或者说她是在渴望恋情或许更贴切。当恋爱之初,阿纯肯定是爱对方的,并且在那一瞬间是全神贯注的,这点不会错。但她全心投入只在那一刹那,无法持久。很快她便会像看透一切似的不再满足而变得意兴阑珊。在这层意义上讲,我的说法可能有些造作,但或许可以说,阿纯就是永远的爱情上的波西米亚人(自由奔放的艺术家)。”
“您是说她原本打算全心投入,但很快便不再满足了?那么这种转变又是因为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她没碰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吧。”
“可是有那么多位男人围绕在她的身边,而且她也和其中的好几个人都有过肉体关系呀。像她这样频繁交友,怎么可能说她没有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呢?”
“这仅只是我和阿纯聊天时偶然产生的一种感觉而已。我觉得阿纯在爱情方面有点儿不同一般。”
“您是说她不同一般?”
“对……”
千田先生欲言又止,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烟点燃。我一直等他吸了一口烟之后,才接着发问。
“您是指在性交方面的问题吗?”
“从广义上讲,当然也包括那个方面……如您所说的那样,阿纯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过恋爱。但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她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才对。”
“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
“是啊。”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田先生盯着烟头儿看,好像又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才又重新开口说话。
“不是单纯与异性,或者外人之间的关系……”
“那就是与她更亲近的人之间?……”
“要问我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也无法作出回答。总之,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总觉得阿纯似乎还懂得一些不同于所谓男女之间的普通爱情的另外一种感情。她和传闻中的那些男人之间的爱情当然也是爱情,但那就如同幼鸟出巢觅食后必定再回巢一样,她和那些男人们之间的爱就相当于一时兴起出巢觅食这种动作,而实际上说不定对于她来讲,更重要的爱一直就在她身边。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千田先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本身也不过就是纯子一时兴起出来觅食时偶然在巢穴周围捉到的一只小虫子而已。
“您是说她与浦部先生以及最后她到钏路去探访过的殿村等男人之间的关系也都属于此类性质吗?”
“我不了解他们与阿纯之间到底是哪种程度的交往关系。”
“当然与他们之间都有过肉体关系。”
“可是我觉得,肉体关系对于阿纯来讲,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阿纯并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交出自己的身体的。你不觉得交出自己的身体是为了尝试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变得更加投入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起浦部先生曾说过的话,接吻的时候纯子也是睁着眼睛的。如果在与那些男人们的关系之外,纯子确实还有另一个掩藏起来的爱的话,那么她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便比较容易理解了。
“现在我所说的都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您大可不必介意。我只不过觉得如此考虑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阿纯无法长期热衷于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千田夫人进来为我们重新添了茶。这里虽然离市中心很近,只不过拐进一个小胡同里,周围便如此宁静。看起来札幌虽然也是大城市了,但却还保留了一些寂静祥和的地方。
“如果是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那么也就是说,她的爱有点儿异常喽。”
“是啊。”
“十五岁就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而且还和好几个男人交往,这种状态本身就已经够不正常了。暂且不考虑这些,单就她的男女关系属于这种状态却又无法投入这一点来看,也应该属于异常吧?”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令她产生这种异常心理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千田先生喝了一口茶后,将目光投向天棚。要去探求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于他这样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来说,恐怕也有些勉为其难。
“如果把她热衷艺术当作解释,那未免有些太冠冕堂皇,很难让人信服。但要说到她的另一种爱,却又了解不到实情……”
“当然这也是一种想象,或许阿纯年纪轻轻的便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她对这些事情又无法完全消化掉吧。”
“也就是说她因为一下子经历的太多才会这样的吗?”
“越是年轻,越是敏感的人,当她知道的太多,所受到的心理创伤也就会越严重。”
的确,当我还在为初吻而感到震惊、激动不已时,时任纯子已经和数名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已经误入了艺术这条迷途,尝尽了被媒体好奇的目光追逐的苦涩。这对于一个高中女孩子来说,无论她怎么早熟,肯定都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负担。
“我认为女性的爱往往会在很大程度上被初次体验所左右。”
听千田先生这么说,我又想起了浦部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是纯子的第一个男人。要算起来,在和浦部先生认识之前,纯子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纯子真的就有过性体验了吗?
“有人说,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浦部先生。”
“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那么细。只是在爱情方面,我觉得阿纯是个很可怜的女性。”
“可怜?”
“十五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即使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仍无法获得满足。如果她心里充满这种空虚感的话,那还是值得同情的。”
“您是说她的身体无法跟着感情走?”
“倒不是这个意思。作为医生,我看过好几次阿纯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又挑起了我的兴趣。
“说实在的。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非常吃惊,简直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还显得很孩子气,但是乳房和腰部却已经发育得跟成年人一样了。”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处女?”
“没错。”
千田先生重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他那端正的侧脸,不由得想故意问他一个尴尬的问题。
“请恕我无礼,您和她之间有没有过……”
面对我的问题,千田先生慢慢摇了摇头。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您和她有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呢?”
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但千田先生却意外地表现出非常坦然的态度。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确也为她所动过。即使已经知道她不是处女,但对于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来说,面对十七岁女孩儿那充满弹性的肉体,不可能没有诱惑力。当然在医院里有很多年轻可爱的女性,但却没人像阿纯那样说话有趣、思路敏捷的。我想阿纯可能也明白我的这种心情。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让我这个装得什么都懂似的中年医生为难,所以在她出院以后还经常往医院打电话,甚至干脆到我办公室里来。而且她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我旁边,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去帮我沏杯茶什么的。这些信就是那个时候寄给我的。”
“那最后呢?”
“嗯,明确讲,我和她只是接过吻,而且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献。她偷偷跑了进来,对我说:‘吻我吧!’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让我吻她。”
这种做法也的确是纯子的风格。
“然后呢?就只是这样?”
“很遗憾,就是这样。如果我当时进一步想要的话,或许阿纯会答应我。但一方面那是在医院里,再加上我这个人胆小,就算感兴趣也还懂得适可而止。而且我和她接吻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阿纯要求我和她接吻的理由并不是想追求和我之间的爱情,或者肉体上的愉悦,她好像只是想通过接吻忘掉此时此刻。”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的爱上了您?”
“当她要求我吻她的那一刻也许她真的以为是爱上了我吧。但我觉得她实际上却似乎在为内心深处的荒凉而感到焦虑,是处在躁动不安的心理状态下的。”
“您和她接吻的时候感觉到的?”
“是啊,要说起来这也只是一种直觉。”
“可只是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
“一般来讲是这样吧。不过这倒也不是自我安慰。事实上我当时就觉得,与其和阿纯相爱,不如保持这种亲密的关系更为妥当些。”
“这的确是聪明的选择。”
“是吗?”
“当然。我已经见过几位和她相爱过的男士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因为和她相爱而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
“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医生的角度去面对她的话,说不定也会落得和大家一样的下场吧。”
确实如此,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发生了那种变化的话,那么纯子到后来就只会把他当作男人来对待,就不会再把他看作是医生了。说不定也会先将他吸引到自己身边,最后再残酷地抛弃掉。
“问您这种奇怪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算是杀人案件,过二十年也到期限无法追究了。”
千田先生毫不介意地笑了。作为内科医生,像千田先生这样不计较的人也真少见。
“提到她的身体,我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她的结核病到底是什么程度?”
“结核病?”
千田先生举着正准备往嘴里送的香烟盯着我。
“她不是因为得了结核病还吐过血吗?”
“什么时候?”
“咦?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有些急了。作为内科医生,千田先生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那岂不是太过大意了吗?
“住院的时候,您没为她做过X光检查或者听诊吗?”
“当然做过。因为她清醒过来以后并发了肺炎,所以给她拍过几张X光片。可根本就没有结核病的症状啊。”
我真的难以置信。如果纯子不是结核病,那么我过去在她做雪雕时看到的红色的血又是什么?
纯子当时在阴云笼罩的操场一角,整个脸都贴在雪雕上吐过血,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而且实际上看到过那红色血迹的人不止我一个。宫川怜子急忙跑来通知我的时候,当时在图书馆的所有图书部成员都跑到操场上去了。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纯子已经被老师背回了家,而在雪雕上却留下了纯子吐出的点点红色血迹。
她有结核病这件事情绝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纯子的皮肤白皙透明,体质虚弱,时常请假,不上体育课,而且还迷恋绘画,我们大家都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结核病所致。实际上,连班主任老师都这么说,所以我们才认为不应该让时任纯子做值日生打扫卫生的。
不仅在学校里如此,就连浦部以及村木,甚至其他男人也都相信这一点。事实上,浦部就曾跟我说过,因为纯子有结核病,身体弱,外出写生的时候才格外注意,没有勉强过她。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可能对我说谎。
“难道她真的没吐过血?”
“怎么可能?如果有吐血的话,那病情就相当严重,需要安静休养了。那种人怎么可能喝酒喝到半夜或者外出旅行呢?”
要说起来也的确如此。如果纯子真是得了肺结核的话,那么她的生活方式也未免太过奔放了。
我还记得当纯子吐血后只休息了三个星期就返校来上课的时候,我还曾为她这么快就好了而感到奇怪。
“她不是因为自己病得相当厉害才自暴自弃的吗?”
“没那么回事儿。如果真的吐血了的话,那就应该带有细菌。和检查呈阳性的人在一起的话,病菌就会传染给大家。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和她接吻。”
休息三个星期后,纯子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曾命令我跟她接吻。我当时一下子想起了她曾吐过血这件事而有些害怕,但想到如果不顺她的意便无法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结果还是按她的要求去做了。最后还强迫自己咽下了口水。当时那种充满恐惧的感觉我至今难忘。可是后来浦部、村木以及我本人,还有纯子家里的人们,的确没有一个人得结核病。可是如果她没有吐血的话,那么在雪雕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又是什么呢?我感到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
“她的的确确没有得过结核病?”
“绝对不会错。她病历上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而且在那之后,几乎每个月都拍片检查,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肺部有异常症状。何况她本人最清楚这一点了。”
连千田先生这样的医生都如此明确断定这一点,那么无论谁再说什么也只能相信他所说的才是对的。
“您一直以为阿纯有结核病?”
“不只是我。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这样。”
“是这样啊?”
“如果如您所说,她确是没得结核病的话,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千田先生右手依旧举着正抽着的香烟,把双臂抱于胸前。一种无以言喻的落寞情愫掠过我的心头。
“也许阿纯是用这种方式创造了一个神话。”
“神话吗?”
“是啊,而且是由阿纯自导自演的……”
“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被她彻底蒙骗了?”
“要说受到蒙骗似乎有点太言重了。因为其他人也都爱上了这个神话,并且乐在其中啊。”
要说倒也的确是这么回事。纯子得了结核病,所以才会身体虚弱,所以肌肤才会白皙得透明,所以才成为感觉敏锐的少女,我自己似乎也沉醉在这个神话里,并对这个神话情有独钟。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的确一次都没说过自己得了结核病。”
“对吧。恐怕阿纯只是故意制造出了那种氛围,而真正把它进一步加以渲染的还是她周围的人们。”
此刻在我的头脑中又涌现出纯子多姿多彩的另一副面貌。而她那不断变化的形象像万花筒一样吸引着我,耍弄着我。
二
壁炉上的时钟发出柔和的报时铃声,已经九点了。我在他们家里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了。
“您这么忙,还占用您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这方面完全没问题。偶尔像这样聊聊过去的事还可以调节一下心情,挺好的。”
“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我从沙发上微微欠起身来。
“她最后出发去阿寒应该是在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的一月十八号。在那之前,您见过她吗?”
“我觉得应该是在深冬季节,大概在正月中旬前后吧。她出院以后有一段时间像这样给我寄信,还经常到医院里来找我。不过后来就像把我忘了似的不再来了。既然她不来了,我就单纯地认为她的情况可能还不错。可是快到年底的时候,她又忽然出现了。”
“她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她让我帮她写张诊断书,说是经诊断身体状况不佳,最好还是把胎儿堕掉。”
“是要堕胎呀?”
“那个时候做人流手术还不像现在这么简单。如果要做手术,就必须有医生的诊断书才行,证明其本人无法承受妊娠所带来的重负。”
“那是她自己怀孕了吗?”
“我也问过她,不过她说是她哥哥的女朋友要用。”
“那她是特意为她哥哥的女朋友来求您帮忙的?”
“她说希望我写的诊断书上的名字,我记得应该不是阿纯的。”
“她自己如果用那张诊断书也可以去堕胎吧?”
“当然。如果想做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您给她写了吗?”
“当然没写。就算是阿纯来求我,我也不能给自己没见过面的人写诊断呀。”
“那她……”
“她呀,一副挺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回去了。”
纯子到底为什么会跑去求千田先生做这种事呢?我仿佛又发现了纯子另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如果她说谎,实际上是她自己怀了孕的话,那么她在雪中死去的时候就是怀有身孕的喽。”
“是啊,应该是吧。不过阿纯是否真的怀孕了,这件事还很难说。”
“那后来呢?”
“后来她又有一段时间没打照面。过了年以后,到一月中旬的时候,她又突然跑来了。”
“这次她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说想跟我借钱。”
“借多少?”
“具体数额我忘了,应该是两三千日元吧。”
“在当时两三千日元可是相当大的金额哦。”
“我说如果只是一千日元的话那不成问题,就当是送给她好了。阿纯一听非常高兴,并保证说以后一定还给我。为了表示谢意,就把这张画放在这儿,拿着钱走了。”
“这就是那张画吗?”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靠放在沙发边儿上的那幅画有白色花朵的画。当筹不到钱的时候,纯子是不是曾打算用这张画卖些钱呢?
“她没告诉您她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吗?”
“我没问她。如果问了,她也许会告诉我。但我觉得就算问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千田先生似乎还因为得到了这张画而相当满足。
“那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吗?”
“不是。第二天她又跑来了。她在我这儿大概聊了有半个小时的样子,告诉我说她要外出旅行一段日子。”
“她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具体内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概就是些关于人的生死啦以及爱情方面的话题吧。好像我当时对此类话题还是蛮感兴趣的。”
“然后呢?”
“然后她说她要到钏路去,大概半个月以后才回来。”
“这次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吧?”
“是啊,没错。”
千田先生的夫人端着红茶再一次走进客厅。已经九点十分了。我打定主意准备告辞。于是再一次问千田先生道:
“这样问好像急于下结论似的,不过我想知道,您现在是如何看她的呢?”
千田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回答。
“我和阿纯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互爱或者互恨的关系,要说起来应该属于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式的关系吧。当然阿纯身边也有各种各样和她有肉体关系的男人,其中有几个我也知道。但是我觉得,像我这样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相互关怀、理解的交往模式,反而可以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使我对她的真实情况更了解。我不是不愿服输才这么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她给您寄过这些信就足以说明您是对的。”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寄来这些信,不过我总觉得阿纯是那种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恋爱都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人的孤独行者。”
明确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千田先生再次以充满怀念的目光凝视着时任纯子留下来的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