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樱花(1 / 2)

幻觉 渡边淳一 864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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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樱花开得过于绚烂,还是因为春天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抑或是由于在墓地这种地方,冰见子医生做出这样的事来,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

是的,那时冰见子医生冷不防把手伸向了头顶纵情绽放的樱花,亲手折了一枝下来,并把这枝樱花呈“一”字形横着衔到了口里。

然后她保持着口叼樱花的姿势,冲我微微一笑。

一刹那,一股冰冷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窜过了我的脊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冰见子医生是精神科的一位女医,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正如画卷中描绘的才女一般。这样一位女医,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亲手折断一枝樱花,并把它叼到了口里?

那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先在银座共进了晚餐。

地点就在冰见子医生平时经常喜欢光顾的那家位于银座四丁目的意大利餐厅,这家餐厅坐落在一座大厦的三层,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俯视下面的银座大道。

那天碰巧是东京樱花盛开的日子,在银座,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脸上都呈现着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樱花使整个街道都充满了一种令人神往的感觉。

当然,我比过往行人更加欢欣雀跃,因为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

事实上直到这次约会梦想成真为止,不,即使现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这家餐厅里,我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原因非常简单,仔细想想看,我只是冰见子医生开办的一家精神病医院里的一个护士,今年三十一岁,比她要小上五岁。

这样一个我,突然得到和在医生当中以美貌闻名的女医单独共进晚餐的机会。对我来说,冰见子医生是一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女医,可这次却是她本人直接约我出来吃饭的。

但是,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和我这种男人约会呢?整件事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议,然而更让我弄不明白的是,晚饭之后她突然对我说:“去青山墓地吧。”“墓地?”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在银座约会之后接着要去墓地,这实在是一个离奇古怪且太富于跳跃性的邀请。

为什么晚餐结束的时候,冰见子医生突然提出要去墓地,而且是在两个人慢慢地饮干了红酒以后?

冰见子医生原本就有语出惊人的习惯,不久前在诊治病人途中,她突然对我说:“你去买一个豆沙面包回来。”

我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啊?”我惊奇地回问了一句,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好像也跟我一样吃惊。

凑巧这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女性患者,曾经两次自杀未遂,这次又由于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陷入了昏睡状态之中,幸好发现及时,马上进行了洗胃等抢救,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患者在身体上得到救治之后,还需要在精神上进一步进行治疗,所以她被从附近的急救医院送到了我们医院。

冰见子医生在询问患者自杀动机的时候,突然提出要我去买豆沙面包,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要买十文字屋的”。

那儿的豆沙面包确实非常好吃,冰见子医生的父亲在此地开设内科医院的时候,那家面包店就已存在,而且我知道冰见子医生也非常喜欢那家店。

但是在治疗过程中,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家面包店呢?

事后我曾经问过冰见子医生,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位患者被救活以后肚子非常饿,所以我才提出去买面包的。”她说话的时候,仿佛这件事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的确在自杀未遂之后,经过几次洗胃,胃里的东西都被清干净了,变得空空如也。随后患者会陷入一种昏睡状态,几小时过后,当患者总算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会遭到一种异样的饥饿感的袭击。

冰见子医生是基于这种考虑,才提出要我去买豆沙面包这种要求的吗?

这样一想,我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是,这毕竟是在治疗过程中提出来的呀。

如果想要勉为其难地体会冰见子医生当时的心理,只能想作是她在和患者交谈的过程中,自己也逐渐被患者自杀未遂之后的情绪所感染,或者只是出于她那种任性的、生来就有的大小姐脾气?

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之后我马上就出去买豆沙面包了。

看着看着病,可以突然要我去买豆沙面包,所以在晚餐之后,听到冰见子医生说出“去墓地吧”这种要求,我也就不会感到十分惊讶了。

而且青山墓地就在青山大道南面的入口处,从银座去的话,坐车有二三十分钟就够了。

我从来没反抗过冰见子医生,事实上我也没有反抗的资格,当然只有唯命是从了。

只是冰见子医生起身的时候,我原本觉得餐厅的账应该由我来付,但她很快叫来店长,优雅地递上信用卡。反正我只是医院的一名雇员,而且是她主动约我的,所以我转念一想,不付账也就算了,我就让冰见子医生请了这顿饭。

不过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为什么她会动念去青山墓地呢?当我问她原因的时候,“为了去看樱花啊”,她回答得非常干脆。

青山墓地樱花确实很多,而且今晚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只是在那种地方,真能好好欣赏樱花吗?

一说起银座附近的夜樱,人们立刻会想到皇居周围的千鸟之渊及隅田川沿岸的樱花,然而提出去墓地且说去欣赏樱花,这种提议让人总感到有些古怪。

“那里的樱花有什么与众不同吗?”我问。

冰见子医生头也不回地直视前方回答:“对,我的樱花正在等我。”

“你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青山陵园的土地属于东京都所有,那儿有属于个人的樱树实在不可思议。

“您家的墓地在那儿吗?”

“不在。”冰见子医生冷淡地回答,接着又说,“也不是非有属于自己的樱树不可啊,只要我心中认定这棵樱树属于我就行了。我把那儿一棵最年轻美丽的樱树定为自己的樱树,每年都会去看它。”

这种事情能行得通吗?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这时冰见子医生的目光突然变得梦幻般迷离。

“那棵樱花特别可爱,‘好漂亮啊。’每年我都会这样赞美它。今年它也会花团锦簇的,等着我的到来。”

冰见子医生所言之事令人费解的实在太多。

但是,去墓地欣赏夜樱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如在千鸟之渊或上野等地,直到三更半夜还有许多赏花的客人,熙熙攘攘、喧嚣异常;换作墓地的话,去的人也少,说不定倒可以尽情地慢慢欣赏樱花。

不管怎么说,我先出去叫了一辆出租,当司机听到我说“去青山墓地”的时候,表情变得非常惊讶。我们并不理会,坐了上去,出租车驶过六本木隧道,过了青山火葬场以后往左一拐,就到了青山墓地中间的大路,我们在那儿下了车。

“十分寂静吧?”

正如冰见子医生所言,整个墓地静悄悄的,空气非常清新,我本来以为没人会在夜晚来这儿观赏樱花,但是却看到道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一边散步,一边观赏樱花。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赏樱名胜,道路两边生长着高大繁茂的樱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照明,但是在几处街灯的灯光和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晚上的樱花仍然看得十分清楚。

“尾崎红叶、大久保利通以及齐藤茂吉的墓地都在这里。”

冰见子医生一一对我进行着介绍,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几乎都很耳生,只知道是些过去的名人。放眼望去,周围的这些坟墓古老而又坚固,有些坟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些却埋藏在杂草丛中。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浏览着左右两边的墓地,走了五十米左右往左一拐,冰见子医生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的樱花。”

她的话音一落,我再次仰头望了上去,只见并排的几棵樱树当中,有一棵最矮的、最多也就五六米高的樱树,显得好像比周围的樱树都要年轻,连细小的树枝尽头都缀满了樱花,整个就像一把巨大的花伞悬挂在夜空之中。

“漂亮得惊人吧?”

的确如此,这棵樱树与其说美得动人,不如说美得惊人可能更为合适。正当我边想边眺望樱树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忽然抚摩着树干低声细语起来:

“谢谢!今年也为我竭尽全力开满了樱花。”

在夜晚的墓地里,冰见子医生摩挲着樱花盛开的树干,对着樱花喃喃自语。

我在旁边望着她,忽然觉得窥探到了冰见子医生至今为止从不为人知的另一副神情。

冰见子医生本身是一位精神科的大夫,在多数情况下,她不是诊治患者,就是对我们这些护士下达指示,总体来说,她那种冷静而果断的态度给人的印象很深。

冰见子医生鼻子、眼睛的轮廓非常分明,身体修长苗条,与其说有一种温柔的美感,不如说给人一种精干的印象,使人感到难以接近。她的态度中隐隐地包含着一种冷漠。

这样一个冰见子医生,竟会在爱抚樱树的同时,对着樱花倾吐无比慈爱的话语。

甚至还从手中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饮料瓶,打开盖子,朝着樱树的根部浇起水来。

“多多地吸收水分,以便快快长大。”

冰见子医生身高约有一米六五,体重四十五公斤左右,一件白色的短风衣裹着她窈窕的身体,整个人靠在樱树的树干上。

在墓地里站着一位穿白风衣的女性,只是这个画面就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配上夜晚的樱花和朦胧的月色,总觉得有一种看画中人的感觉。

我被冰见子医生身上那种至今从未发现的母性深深吸引住了,她浇完水以后,又把饮料瓶装入了皮包,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重新仰望着樱花喃喃自语:“十分绝妙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树也可用“精神”这个词来形容,那么这棵樱树一定处于风华正茂、长势喜人的时期。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连欣赏樱花的目光都与众不同。

我边思索边凝视着她,这时她忽然伸出右手,亲手折下一枝,然后张嘴一口叼住了这枝樱花。

整个动作都在瞬间完成。

我怎么也想不到冰见子医生会亲自折断一枝樱花,并把樱花叼到口里。

这条花枝上绽放着四五朵樱花,冰见子医生把它呈“一”字形横着衔在口里,所以她美丽的香唇到面颊之间的部分被樱花湮没了。

那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樱花的精灵从天而降。这对冰见子医生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大模大样地向着呆然守望的我,伸手把这枝樱花递了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这枝樱花是我憧憬已久的冰见子医生口中叼过的花枝,我当然非常想伸手接过来,但马上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脸皮太厚。正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听到冰见子医生轻轻说道:“喏。”

我这才把樱花接了过来,冰见子医生刚才叼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到一点微微的湿痕,所以我加劲握紧了这枝樱花。

“味道甜美吧?”

听到冰见子医生这句话,我变得更加糊涂起来。樱花的树枝味道甜美,这话什么意思?说起来小鸟有时会去吸吮樱花的花蕊,以此类推的话,冰见子医生不也变成一只小鸟了吗?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眺望着樱树花枝之时,冰见子医生又在喃喃自语:“樱花都发疯了……”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慌里慌张地摇起了头。冰见子医生一动不动地仰视着樱花。

“束缚没有了。”

“束缚?”

“对,没有了束缚,花变得疯狂了。”

冰见子医生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她指的是艳丽的樱花朵朵竞放的样子。

这棵樱树怒放的样子确实超出了一般樱树,真好像失去了一切禁锢。我正在琢磨的时候,听见冰见子医生用在门诊室诊治患者时那种清晰而冰冷的口吻说道:

“这棵树有狂躁症吧。”

“狂躁症?”

我重复了一遍,才发现冰见子医生用的是精神科的专业术语——狂躁症。

也许正如冰见子医生所说,这棵樱树的确患有狂躁症。

称樱花怒放的树木患有狂躁症,这种想法实在与冰见子医生那种大胆的性格匹配。

精神科里所谓的狂躁症,虽说由做护士的我来描述也许有些不自量力,其实就是指情绪处于一种异常高昂的状态。

再具体一点说,就是从身体动作到精神表现都十分激昂,喜怒哀乐的表现也变得激烈,因为一点琐事就可以兴奋起来;而且思维异常活跃,想法一个接一个,如果不说出来就会坐立不安,而且内容大都间断跳跃。在表述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的同时,身体也活泼多动,头脑一热,就随意到处乱走,主动和不相识的人搭话。

与此相反,情绪低落,沉浸在不安或悲伤的状态当中,则称为抑郁症。在患者当中,狂躁症和抑郁症交叉出现的情况很多。

现在眼前这棵盛气凌人、竞相怒放的樱花,确实给人一种情绪亢奋或是开得非常放肆的感觉,如果称之为狂躁症,人们也会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受。

狂躁症的特点在于思维时常跳跃变换,但由于内容符合逻辑,所以还不至于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事实上眼前这棵樱花也是如此,一眼望去好像开得非常疯狂,但实际上并不是无规则乱开的。它还是在应该开花的季节,随着周围的樱花一起开放,只是开花的时候过于绚烂耀眼,给人一种玩命开过头了的感觉,所以这棵樱树才被诊断为狂躁症的吧。

不用说,我对这个诊断并没有什么异议。

从护士的角度来看,本来就没有资格对医生的诊断心存异议,我就更不可能产生半点儿疑问了。

总之,冰见子医生说这棵树患有狂躁症,我只有点头称是。到此时我才觉得似乎明白了冰见子医生把这棵樱树定为自己的树,并于夜晚前来探望的理由。

没准儿就是因为这棵樱树患有狂躁症,冰见子医生才被它吸引住的吧?由于这棵樱树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疯狂,而且不受约束,所以她才如此珍爱它,心里放心不下它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被一种新的不安抓住。

如果冰见子医生喜爱患有狂躁症的樱花,那她本人会不会同样患有狂躁症呢?

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这绝对不可能,这只是我一时间想过头而已。

我慌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越是否定,不知怎的,冰见子医生也许患有狂躁症这种想法却愈发变得加鲜明起来。

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得出口,在我默默无语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再次摸向樱树的树干,轻声细语道:“再见,过一段时间我还会再来。”

紧接着樱树仿佛听懂了一般,刮起一阵轻风戏弄着我的面颊,数片花瓣恋恋不舍地飘落而下。

冰见子医生也许真能和樱树进行交流,樱树可能也同样能听懂她的话语。刹那间我对樱树产生了一种嫉妒,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嫉妒,她和樱树告别后就向大道走去。

刚刚进入四月,在春寒残留的夜晚,冰见子医生竖起短风衣的领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

我走在她身旁落后半步的地方,还在思量自己刚才怀疑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的事情。

我怀疑精明强干的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是不太合理,可是当我看到右手里冰见子医生用嘴叼过的那枝樱花时,慢慢地又觉得即使我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实际上,精神科的医生们在诊治患者的过程中,也有人会逐渐趋于古怪。我在接触了一定数量的患者之后,发现有的人表现异常,但实际正常,而有些被社会认可的正常人,却有十分异常的时候。

幸好这只是一时的现象,她现在应属正常状态,看着如此绚丽多彩的樱花,冰见子医生变得有些狂躁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岂止如此,看上去十分坚强,实际上又不时露出脆弱,这也许正是冰见子医生的魅力所在。

这样想着,我们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墓地中央刚才下出租车的地方。

“那我从这儿就回去了,你怎么办?”

突然听冰见子医生这样一说,我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迅速向停在附近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我就坐出租车回家了,没事儿吧?”

让冰见子医生这么一说,我也只好点头。当我呆呆地傻站着的时候,她又道:“刚才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说着坐进出租车,轻轻一摆手,就绝尘而去。

在墓地的中央大道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话虽这么说,其实周围还有一些晚上赏樱的人,也不显得那么寂寞。

但是这样和冰见子医生分手也太扫兴了。忽然对我说一句“我回去了”,然后叫来出租车,一声“拜拜”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银座共进晚餐以后,又来到青山赏看夜樱,我原本期盼分手时能带有些浪漫情调,这样也过于简单了吧?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并没有奢求过多的东西,但是我也没有料到冰见子医生会突然叫辆出租,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这里虽说是墓地,但青山离涩谷很近,从这里乘地铁到最近的电车站,再坐电车到大森,我回起家来并不难。

冰见子医生也许正是知道这些,所以才一下子就走了。但是这种突然分手的方式,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是和我待在一起突然感到郁闷了呢,还是我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我仔细回想了许久,冰见子医生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呀,直到她上车时向我挥手,我也没觉得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这样看来,这还是冰见子医生善变的老毛病吧?不对,从一开始她就想好了在墓地和我分手,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还可以继续跟她在一起。

但是,“刚才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冰见子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使我惊讶不已。

她的所作所为看似随心所欲,可实际上大事她都落实得很好。

不错,她刚才叮嘱我的事情看来极为重要。

来墓地之前,我们在银座吃饭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愿不愿意担任个人心理指导。

我一下子没能理会她的意思,听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问我愿不愿意担任心理治疗室的个人心理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