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这个诊所诊治过很多梅毒病人。
二楼病房里住有两个老年梅毒病人。一个是第三期,身体各部关节已肿胀变形;另一个呈老年性痴呆症状。
一年来,两个人的检验结果一直都是+2,持续注射盘尼西林也没有变化。也许疾病症状已固化,长期注射也没有反应了。
圆乘寺大夫知道另外还有三个梅毒患者平时来此就诊。
一个是刚才那个青年。另一个是六十五岁的老爷子,常由妻子陪着来诊治。他的疾病已经发展到骨髓,迈步时脚尖缩着落地,很像鸡走路时的样子。
还有一个是二十二岁的女性,叫长野志津子。她个子较矮,眉清目秀。总爱在裙子上面套着浅蓝色的工作服,一定是在某个公司里工作。
看了病历,得知她已投保险,工作的地方是“向岛超市”。圆乘寺大夫知道这是个面向水户街道,分月付款式的百货公司。
通过玻片法和绪方法的两种测试,志津子的检验结果均为+。她是一年前发现患病的,后来狠狠地治疗了一个疗程,现在身上没有任何症状。
志津子一周来此接受一到两次注射,有时隔周才来,并不固定。
其实,没有典型症状,只有血液轻微地呈+,不用太在意,但还是按时医治为好。
圆乘寺大夫对此并没说什么。志津子认真坚持了半年,好像也了解这种情况。大夫清楚她身上没有任何症状,只是血液检验呈+,就给其认真治疗,也应算作很严厉的要求。
鉴于这种情况,志津子来诊所的日子并不确定,但固定在某个时间段,一般是下午三点左右。
三点左右是午休之后医护人员有所松懈、比较清闲的时候。
志津子也和那个青年一样,话很少。她三点来到,如果有其他病人在诊疗,她就静坐在候诊室里看杂志,被喊到名字时,才轻轻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走进诊疗室。
她进房间时总是恭恭敬敬地与大夫打招呼,坐在圆凳上时,再次行礼,这和青年的表现如出一辙。
要说不同之处,就是她往胳膊上注射盘尼西林。
一周一次或十天一次,左右交互地注射在纤弱的胳膊上。
圆乘寺大夫对老人患梅毒不觉得惊讶,对年轻女性患梅毒却有些担心。
年纪轻轻怎么会生这样的病呢?这种病不是先天疾患,当然是和他人发生性关系被传染的。
她是和什么样的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呢?是那些男人不好呢,还是她早有问题呢?圆乘寺大夫胡乱地猜想了一通,当然是不了了之。
从见面的感觉而言,志津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女人,或许她是个清纯的受害者。
所以圆乘寺大夫每当看到这个女患者,就想对她说:
“你虽然得了梅毒,但千万不要灰心!现在这个时代,能根治这种病。”
然而,令圆乘寺大夫感到欣慰的,是志津子比较开朗,没有心理负担。
当然她话语很少,有时也会主动地问:“大夫,下次什么时候验血呢?”她具有那种承受疾病而积极治疗的良好姿态。
她和青年都患有梅毒,但都是给人印象不错的年轻人。当然,他们既非处男也非处女。其实现代女性独身者,不是处女的比比皆是。就因为一念之差患上梅毒这个倒霉的病,也觉得有点不合理。
如果说,一个人因为行为放荡而染上梅毒,那是咎由自取,没办法。如果仅发生一次性关系就被传染上这种病,那就让人感到很惋惜。这种情况,不再是什么人与人的问题,而成为幸运与不幸运的问题。
圆乘寺大夫思忖:这两人也许就是很不幸运的例证。
<h2>四</h2>
不日,圆乘寺大夫在诊所以外的地方,见到了这个叫万屋的青年。
那是初夏一个令人心爽的日子,他走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去浅草一带溜达一下,就沿着小巷朝西走去。他穿过向岛的高级饭店街,来到鸽之街的商店街,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走进了挂着“入舟寿司”招牌的店里。
圆乘寺大夫还是穿着西装,没系领带,戴着鸭舌帽。他刚拨开门帘,里面就传来了很有底气的声音:
“欢迎光临!”
圆乘寺大夫第一次来这家店,他环视四周。见左侧的柜台呈L形分布,周围放着六七张桌子。就自寻了柜台右侧一个没人的座位慢慢坐下。
他刚把提包塞到柜台下面,仰起头来,正想喊人点餐时,与正从侧前方注视着自己的寿司师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看到那副脸庞,圆乘寺大夫觉得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哎……”圆乘寺大夫一边注视着柜台玻璃盒中的材料,一边搜素记忆的窗口。
“先要肥鱼片!”
圆乘寺大夫说出需求时,寿司师注视着他的面庞,困惑地点了点头。
猛然间,圆乘寺大夫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这是来自己诊所里治病的万屋次郎。
万屋次郎起先讲话很有底气,现在突然沉默了,并露出困惑的神色。不用说,他肯定是一下子认出了圆乘寺大夫。
“原来是……”
圆乘寺大夫对其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香烟来慢慢点燃。
这家店的三个寿司师并排站在一起,一下子就能猜出正中间的那个身高体胖者是老板,另外是那个叫万屋的青年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实习生。
圆乘寺大夫一边喝茶,一边悄悄地看,那个叫万屋的青年正在柜台里低着头攥寿司。当然攥寿司时,谁都会低着头。但青年攥寿司的样子,给人一种不同寻常和情绪低落的感觉。
圆乘寺大夫很快就明白,青年被自己看到了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工作,觉得很尴尬。
既然是工作,在哪儿干,干什么工作,都用不着害羞。可是青年患有梅毒。他做寿司店的食品加工,且是赤手攥饭,即使不传播病毒,但对来店的食客来说,也是相当忌讳的事情。
至少是得知他有病后,没人会觉得寿司好吃。
青年一直沉默寡言。根据情况推断,他一定隐瞒着自己的病情。不用说顾客,连店里的老板好像也不知道。如果大家得知实情,顾客难以像现在这样,与老板和店员们愉快地交谈,直接向他点餐。他们甚至会不再光顾这家店。
圆乘寺大夫决定不表现出他和青年熟识,装作从未谋过面的样子,只默默地吃饭,吃完悄悄地回家。
“请!”
青年发出只有圆乘寺大夫才能听到的微弱话语,放下两个刚攥好的肥鱼片寿司。虽是面对圆乘寺大夫,视线却躲避着大夫的目光。
“谢谢!”
圆乘寺大夫边说边抓起一个寿司来,左右端详:与材料相比,米饭并不多,但很紧,攥得不错。
“喂,次郎!一小盒!”
柜台中间的老板指名道姓地喊青年干活。所谓的“次郎”,就是万屋次郎的简称。
青年“唉”了一声,开始攥起饭来。其答应的声调与拨门帘时的声调相比,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圆乘寺大夫不由得可怜起青年来。如果自己坐得太久,青年会更尴尬,更困惑。
可是只吃了两个寿司就离开,也不像回事儿。再说这个店的寿司很好吃,他肚子也饿了。
“来个鰤鱼!”
“唉。”
青年的应声回答依然如蚊子哼哼般。如果对谁都这样答应,顾客未必不会疑虑青年有问题。
圆乘寺大夫想安慰青年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的病情!”使青年放心,让他再像原先那样快活地招呼客人。青年大概也希望听到这样的话,但在店里又不能说这样的事儿。
圆乘寺大夫又指定了原料,青年仍是“唉”地回应。尔后圆乘寺大夫默默地吃饭,青年则在默默地攥饭。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圆乘寺大夫起身走出店门。
“多谢款待!”
“谢谢光临!”
只在这时,青年才一边鞠躬,一边流露出那种求助的目光。
<h2>五</h2>
第二天,又是青年来就诊的日子。
圆乘寺大夫心有疑虑:这个青年还会不会来就诊呢?他的职业和工作地点被自己发现了,他感到很尴尬,也许他就不来了,也许他会换家医院。
圆乘寺大夫初步断定,他不会再来了。
圆乘寺大夫遵循平时的习惯,下午一点过后,去门诊看一看。
进门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病历。仔细一瞧,是青年的病历。
“哎呀,万屋次郎这不来了吗?”
圆乘寺大夫向站在身后、用嘴衔着发夹梳发的安田护士发问。
“他今天应该来。”
“是吗?”
“这病人怎么啦?”
“没什么。”
护士开口招呼青年就诊。
青年仍是歪着头,扭着上半身走进门来,轻轻地鞠一躬。闪身从大夫面前经过,逃跑般地钻进白色帘子里面。神情与态度和以前相比,没有变化。
如果说有变化,就是扭头的姿势比平时更大一些,从门口进帘子的速度更快一些。
圆乘寺大夫依然是用目不斜视地看杂志来迎送他。青年再次经过时,仍是一言不发,歪着脑袋快步离去。
“这样就很好!”
圆乘寺大夫对青年无所顾忌地还来这里治疗,感到满意。
五天之后,圆乘寺大夫二次光临青年所在的“入舟寿司”店。这次是他一个人。
“欢迎光临!”
又传来很有底气的声音。圆乘寺大夫还未落座,青年的眼睛就盯住了大夫的脸庞。
与上次状况不同。青年生硬的表情转瞬即逝,放松的脸上呈现出笑意。圆乘寺大夫见状也露出笑容。
“您要点儿什么?”
“对啦,还是先要点儿肥鱼片吧!”
“唉。”
青年依然回避着大夫的目光,却没有原先那种困惑的表情。圆乘寺大夫这次待了半个小时,才离席出店。
“谢谢!”
青年还是和上次一样地鞠躬,但是脸上绽放出笑容。
圆乘寺大夫见状释怀:他可能已领会到了自己的好意!
两天之后,青年又来注射盘尼西林。
“万屋先生!”
护士一招呼,青年就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扭着上半身走进来,迅速消失在帘子对面。注射结束后,他又扭着脸从房间里走出去。虽然在寿司店里和圆乘寺大夫面对面地讲话,但青年在此却不想说一句话。
圆乘寺大夫好像与之配合默契,佯装什么也没瞧见地阅读报纸。
从那以后,圆乘寺大夫一周两次去青年所在的寿司店就餐,与青年来诊所治病的天数相当。
青年不再因为圆乘寺大夫的到来而尴尬、沮丧和困惑。
“欢迎光临!”“您要点儿什么?”“唉。”青年的话语又有了底气。虽然两人的对话很少,青年却已经表现出对圆乘寺大夫的亲近。
圆乘寺大夫也已经体会到他和青年之间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友情的信任。
两个人没有直接交流过治病、吃饭之外的话题,也没有互相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只是保持沉默就能产生友情,似乎有些荒唐。然而,相互之间达成了一种信任,则是确凿无疑的。
<h2>六</h2>
又过去了两个月。八月底,圆乘寺大夫和这个青年促膝长谈了一次。
那天,青年注射完盘尼西林,走到圆乘寺大夫面前,表现出扭扭捏捏。
圆乘寺大夫像往常一样把腿搭在圆凳上,阅读医学书籍,见青年站立身旁,便问有什么事儿。
“嗯,我想跟您说一下。”
“是吗?那你说吧!”
圆乘寺大夫把腿从圆凳上放下来,用眼神示意青年坐在上面,青年却站着没动。
“我好像在哪儿……”
“是吗?”
圆乘寺大夫隐约感觉到青年要和自己长谈。
“那请到这边来吧!”
圆乘寺大夫站起身,离开诊室,走入治疗室。青年老老实实地跟着走进来。他们面对面坐下。青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低头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痛下决心地对圆乘寺大夫说。
“那个……其实我想开个店。”
“开店?开什么店?”
“开寿司店。”
“在哪儿?”
“在鸽之街前面的小巷里。虽然地方不太好,但价格便宜,用原有的积蓄做启动资金,就能开起来。”
“那好。你要自己开店,我就去你那儿吃,努力吧!”
“谢谢!”
青年刚刚理过发,他昂起头来,极为冷静地注视着天花板,悠悠地说: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开寿司店,保健站会许可吗?”
“只要食品卫生和建筑面积符合规定就可以。”
“这些方面没问题,我……”
圆乘寺大夫这才意识到青年是在担心自己的病情使寿司店通不过卫生检查。
“这事儿没问题。保健站不会检验你的血液。就是验,你的病也不像痢疾、伤寒那样,通过手、嘴接触而传染,不会因此而挑你的毛病。”
“真的吗?”
“当然。我不是经常吃你攥的寿司吗?”
“我一直很感谢您。”
“因为你做得好吃,我才去吃,用不着道谢!”
“我捏的寿司您不介意……”
“外行没有医学知识会对此乱说,你的病做寿司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干吧!”
“谢谢!”
青年又鞠了一躬,尔后注视着正面的墙壁,不想起身。
“还有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要是开店,一个人很难做,我想找个帮手。如果可以,我想结婚。”
“想结婚?”
“可是我……”
“结婚和开寿司店不是一回事。结婚的对象是谁?”
“我想您也认识,她叫长野志津子,在超市工作……”
圆乘寺大夫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来这里治病的青年女性的脸庞。
“你喜欢志津子吗?”
“是的。”
青年垂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那你们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只是有点顾虑:她身体比较虚弱,结婚说不定会给她添麻烦。我要是没有那种病,会主动加快恋爱进度的。要是结婚把病传染给她的话,那就太糟了。现在正犹豫不决呢。”
“怪不得。”
圆乘寺大夫双臂交叉在胸前,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确实是个难题。
“她了解你的病情吗?”
“哎呀,我好几次想如实告诉她,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我撒谎说去大夫那儿太累了,在家里打补药。她好像也经常来这儿诊治,她贫血很严重吗?”
“贫血?”
“唉,她是贫血吧。”
圆乘寺大夫屏住呼吸,言不由衷地回答。
“是啊。”
“她对我说自己贫血,身体虚弱,不配做你的媳妇。而我的病比她要严重得多……”
青年满含歉意地在大夫面前低下头。
“好!”
几分钟后,圆乘寺大夫把交叉着的胳膊分开,直视着青年。青年也像个接受判决的被告一样,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大夫。
“你们可以结婚。”
“真的吗?”
“没问题。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可以结婚做夫妻,但在验血变成负值以前,不要生孩子。如果生一个先天性梅毒婴儿,是很可怕的。”
“那就按照您说的做。我的病情应该告诉她吧……”
“不用说。”
“要是传染给志津子怎么办?”
“你现在的状态未必传染。就是传染了,她爱你,不会恨你的。”
“是吗?”
“放心吧!还有一个要求,你和太太结了婚,也要坚持来诊所治病。”
“为了早点要孩子,我会好好坚持的。”
“就这样吧!”
“她要是和我结了婚,我会加倍地报答她。”
“她也贫血,身体很弱,她也会加倍地报答你。”
“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青年第一次在大夫面前放声地笑了。
圆乘寺大夫讲完“梅寿司”的来历及其万屋次郎的故事,已陪伴殿冈乘电车到达了上野的前一站。
“刚才吃过的那家寿司店,是梅毒夫妻开的店吗?”
殿冈用扫兴的眼神瞄了大夫一眼。
“是啊。”
“……”
“他们的生意不错,两个人关系也很好。看来各自心里有点内疚的夫妻相处更融洽。”
“原来那家梅寿司……”
殿冈心里沮丧极了,甚至想落泪。
“在那儿吃饭,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
“我可是吃了十个寿司啊。”
“刚才说过,梅毒不从饮食上传染,而是体液和黏膜感染。你是药商,连这些都不懂吗?”
“哎呀,懂……”
不知为什么,殿冈突然胸口发闷。圆乘寺大夫紧抓着电车上的吊带说:
“能接触到这样的人,我就不会离开平民居住区的诊所了。”
他说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浏览着窗外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