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你想到了,也许能给我一个答案。”
褚青蘅不由得道:“你真狡猾,用我的问题来反问我。”
萧九韶道:“我想你这个时间来敲我的房门,这才是一件更奇怪的事,你以前接受过的礼仪教育难道就是这样的?”
“啊,可能是我那个时候没用心学。”褚青蘅露齿一笑,“对于我这样遭遇不幸创伤的人,萧老师不应该这么苛责了。”她坐在他边上的椅子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更何况,你之前对我做过的那个实验,我越想越觉得那个时候的表现实在太差了。”
萧九韶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褚青蘅摇摇头:“不打扰你了,我这就告辞。”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手机依然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早上去局里的时候,她借故重新翻阅了萧九韶在德国读博士的纪念册。她找到那张毕业照,翻到背面去查名单,果然看到了Arthur Xiao的名字。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正式认识时,他给她看了这本纪念册,他不像会做多余的事的人,这样做其实是在暗示她了,可惜她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面。
她回味了一下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倒不是说是被欺骗、被当成精神病例、被隐瞒后的愤怒,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给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打了预约电话,现在不是休息日,医生的业务清淡,回复过来的约定时间是在中午。
心理治疗师叫林暖,她时刻将自己包裹在拘谨的套装里,戴平光眼镜,看见褚青蘅时职业化地微笑:“嗨,我以为我奇迹一样的病人不会再回来复诊。”
褚青蘅微笑了一下,她作为恢复最快的创伤性应激障碍的典范,那种恢复速度的确算得上是奇迹。她坐在浅咖啡色的长椅上,和林暖对视了一会儿,眨了眨眼:“还是随便聊聊?”
“只要是我能陪你聊的话题。”
“林医生,你觉得在长期治疗中爱上自己的病例这件事,是否时常发生?”
林暖脸上的表情僵化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了?难道你今天是来给我做心理引导?”
“随便聊聊。”褚青蘅在躺椅上半躺下来,姿态随意,“何况各种心理测验我都做过了,你想要几分,我就能做到差不多的分数。”
林暖摇头无奈地笑,拉近了椅子,和她面对面:“这种事,多多少少也会发生。”
“对于特殊的病例,心里也会有狂热感?好像爱情一样的感觉?”
“你这个比喻真有趣。”林暖思索了一阵,“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是要知道你就是我最特别的病例,不光是你的治疗成效最好,还是因为你所受到的困扰是当时所有幸存者里最少的。你的思维……嗯,很特别,我想这是你摆脱困境的一个原因。普通人来寻求我们的帮助,在循序渐进的治疗中会对我全心全意地信任,而你不一样,与其说我治疗了你,还不如说你自己摆脱了困境。当然,尽管如此,我也没爱上你。”她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开玩笑的语调。
褚青蘅微微支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那么,请想象一下,如果你面前是位特殊病例,是异性,你是否会爱上他?”
林暖顿了一下,虽然不想被她牵着思维走,可还是像被蛊惑一般思考:“有……这种可能,可是那有违医德。”
“医德并不是普世的标准,并不存在着道德方面的劣势。”
“好,就如你所说,那又如何?”
“然后你想对这个病例进行治疗,出于对专业的热爱,自然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就放弃这个机会。”褚青蘅放慢了语速,“随着疗程推进,这种感情是否会越演越烈?”
“我想是的……”
“然后这个特殊病例奇迹般地康复,你会疑惑,为何原本很复杂的病因,会变得这么容易处理?但是他看上去却又恢复了,这时候你的情感是否会像沸水,慢慢蒸腾,然后又慢慢停下?还是,像酸碱实验,氧原子和氢原子结合,状态稳定,那剧烈动荡一下子就消失了?”
林暖的脸变得僵硬:“一下子就没有狂热的感情了。”
褚青蘅舒了口气:“我就知道。”
林暖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思考路径,推了推平光眼镜:“我想你的确已经不需要心理疗程了,你是个非常好的学生。”
褚青蘅猜想自己是再也不可能预约到林暖的心理诊断时间,一个理疗师被自己的病例引导,总归不是个愉快的回忆。她给Arthur发了一个邮件:“如果还没吃午饭的话,是否愿意赏光路口那家茶餐厅?我请你吃饭。”
他这么聪明,从她那一系列反应就可以推测到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躲藏搪塞的必要,他才是那位她真正的心理治疗师。
她点好了商务套餐,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等待对方的到来。饮料才刚端上来,对面的位置就有人落座。
褚青蘅放下手机,微微一笑:“Arthur,你好。”
服务员端上的饮料放错了位置,他伸手调换过来,把奶茶摆在她那边,自己拿起那杯冰柠檬水:“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就差一点。所以萧老师,我刚才去报复社会了。”
萧九韶有点琢磨不透她的语气,也为老师这个称呼皱眉:“报复社会?”
“我最早的那位心理治疗师,你应该知道的,业内执业的也就寥寥几位。很奇怪的是,最懂得引导人心的却没有从事这个职业,比如你。”
萧九韶看着她:“你的确是很特殊的病例……而且,你的学习能力很好,只是缺少更深入一个层次的思考。”
“我知道。”那一碟牛肉肠粉正好端上来,褚青蘅夹起一个,“我想我也让你很满意,不然也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萧九韶似乎想说什么,只是暂时还没组织好语言,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褚青蘅憋着一股怨气,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秘密和内心,她却对外面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她痛恨这种无力感:“很荣幸你跟我讨论过爱情这种千古难题,我想你是太聪明想得太复杂,所以一直没有考虑过一个最简单的因素的存在。一个特别的病例对你的思考有利,不过不需要以身相许这么悲壮。”
萧九韶惯常的无懈可击的表情开始松动。
褚青蘅不由得想,就算他们在智商上差得太多,可是她远比他伶牙俐齿,她要想抓到对方的纰漏,总不是没有办法的,更何况就如他在邮件里说过的“也许喜欢上别的人了”,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个话题说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不然就显得她没完没了地打击报复,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肠粉味道不错的。”她举着筷子,只是要示意给他看肠粉,结果萧九韶做了个让她内伤的举动,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将她筷子上的那块肠粉咬走了。
萧九韶似乎组织完语言,安安静静地开口:“我承认,我最开始知道你,是因为你来找过舅舅。他说,如果以后你有机会考进法医,请我多照顾你一点。”
萧九韶的舅舅是凌局长。那件事之后,她找上门请求过他,凌局长对她说如果她能完成心理治疗,他会给她想要的机会。但她没有想过,凌局长会拜托萧九韶多照顾她一点。
“第一个月密集性的心理疗程没有任何进展,但我发现你在网上自己查找心理学的资料,既然是自救,我想帮你一把。”萧九韶道,“我并不知道你事先经历过什么,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在尽我对别人的承诺。然后很快的,你真的来了。不管是因为对病例的感情也好,对你本身的好奇也罢,总之我现在被你吸引了。”
褚青蘅没想到他会直白地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如此坦荡,反而让她觉得自己遮遮掩掩不够大方:“你有没有想过,我作为一个病例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生活,那个时候那些吸引力就会全部消失,这对我不公平。”
“我觉得你不会怀疑自己的魅力,对你产生好感的人并不止我一个,你都知道,你至少还是享受这种状态。”
褚青蘅习惯地拿起调羹又放下,他真是一眼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了,这些是她都不愿意去承认的虚伪之处:“……那又怎么样?”
“你心虚的时候喜欢转移话题。”萧九韶淡淡地道,“我不觉得接受我对你来说有多难,而你本身也不相信爱情,其实你这种态度本身才是对我的不公平。”
褚青蘅觉得牙都痛了,她的牙科记录应该不错才对:“谈判破裂,我暂时不想聊这个话题了。”
那次谈话失败后的几日,褚青蘅当诱饵的任务也算结束了。结果是那凶手仍未露面,刑闵满眼疑惑地打量了她许久,大约是承认自己的想法有误,又从头开始寻找线索。
这样两起恶性案件没有破获,受到的外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被害人的远房亲戚从外地赶来认领尸体,还带人来闹过几回事,提出的赔偿价码越来越高。褚青蘅每天进进出出都得走后门,好像他们都见不得光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又有人斗殴送进来,正是在之前两起凶案附近那家准备搬迁的造船厂里发生的,下属机构怕跟凶案有关,就把人移交过来。
褚青蘅提早了一个小时下班,打算去出租屋里收拾东西,说起来这一天都倒霉,现在地下车库还被来闹事的人堵了,她只好从后门出去打车。
下了出租车,她走得很快,又一口气冲上楼梯,开门拿东西。她的行李还算简单,把东西都塞进行李袋也没费什么力。她锁好门,提着行李袋沿着楼道往下走。
蓦地,一个身材魁梧、身高一米八左右的人映入眼帘,他往楼梯上方走,而她往下走,当两人相向而来交界之际,她停下脚步,特意往旁边让了一让。借着斜射进楼道里的温暖夕阳,她看到了一张有点眼熟的脸。褚青蘅不由得想,到底曾在哪里见过他。她思考的时间很短,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突然想起萧九韶曾做过的犯罪画像:“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五之间,体魄魁梧,从事体力劳动,对暴力美学十分有兴趣。”
她拿起包里的防晒喷雾,回身朝手上正捏着毛巾要捂上她的脸的壮汉喷了好几下,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反手抹了一把眼睛,立刻堵在楼梯口上。
她这样贸贸然冲下去,说不定会被他就此制住,只能往楼上跑。
褚青蘅飞快地冲上楼梯,身后那人因为眼睛里溅入刺激性液体,有些笨拙地跟在后面。她的心跳得极快,几乎都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她甚至都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她的大脑还能过滤出这么多信息:这个人是这两件凶杀案的罪犯,可他绝不可能是暗花,相反,暗花还专门发来了警告信。
她跑上出租房的那层楼,一边跑一边摸出钥匙来,几乎是扑到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因为紧张竟插不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加快手上的动作,将门锁打开,双手用力把门合上。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冲到门前,重重一撞,几乎把她撞到地上。
来不及了。
褚青蘅飞快地思考,这个时间楼里的人还没下班,如果她大喊大叫可能非但招不来人,还会引得对方施加暴行。而报警,时间紧迫,她根本没有这个余力,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把眼前这位壮汉打倒在地。
“真的只是寻常斗殴事件,根本就是浪费我们的时间。”秦晋叼着一次性纸杯,拍打着记录本,用体重实验着椅子的承重力。
他看见萧九韶愣了一下,拿起边上的电话拨了个内线:“我是刑侦的萧九韶,褚青蘅下班了没有?”
电话那头是芮云,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她已经走了,说去收拾东西。”
真是疏忽了。他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冲出门去,来闹事的人还没走,他只能选择打车。幸好这个时候离下班高峰还差了十分钟,这里又是繁华路段,很快就有空车在面前停了下来。
萧九韶看了下表,对司机报了个地址,然后道:“从云岭巷走。”
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还是按照他说的路线开车。他对整个城市的路线相当熟悉,其中很多还有偏门的小路,最后出租车停在一个老小区的后门。萧九韶付了钱就穿过这老小区,这里的东门有个侧门,刚好正对着出租屋的那幢楼。
只是那个侧门很少会用到,他到达地点一看,果然被锁住了,当下退后几步,助跑后起跳,攀住了门上的栅栏,很快便攀爬过去。这过程中,他感觉到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褚青蘅拨过来的。
他接起电话,只听对面传来的声音十分混乱,“咔嚓”一声后就只剩下诡异的电流声。
他不敢挂电话,只能握着手机跑上楼梯。一路上,他都可以看到散落在楼梯上的纸巾、粉盒等物品,基本可以确定他没有判断失误。
他到了四楼,推了下门,门是锁住的,又拿出钥匙来开门,这门锁竟是被反锁的。他后退了两步,撞上了门,那本身有点陈旧的木门摇晃了一下,他又用力撞了两三次,最后那门锁终于松动了开来。
萧九韶喘了一口气,破门而入,只见一个魁梧的背影正对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点迟钝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酒精过度的脸,是属于造船厂电锯车间管理员的。
他闪身避开了对方的攻击,用力扳过他的手臂,将对方按在厅堂的四人餐桌上。那管理员发怒般地低吼一声,不顾他被扭转过来的手臂,用蛮力挣扎出来,回手就给了萧九韶一拳。萧九韶往后退了几步,正撞在角落上的五斗橱上。
那橱柜突出的一角磕在他的后腰,让他皱了下眉。
他反应极快地朝着又扑过来的壮汉踢了一脚,正中他的腹部。萧九韶趁着他受到攻击无法做出反应的瞬间,又补上了几下重击,把人打倒在地,转身撞开浴室的门,只见那旧浴缸里的水已经开始漫出来,而褚青蘅被绑住手脚关节,浸没在水里。
他也顾不上卷袖子,伸手把人从水底捞上来,拍了拍她的脸颊:“你还好吗?”
褚青蘅咳嗽连连,连脸都咳红了:“没……事,还好……”
他站起身来,开始寻找可以使用的剪刀之类的利器,她被捆住的关节上用的是0.5厘米直径的登山绳,徒手是根本扯不开的。
可是这里自然没有这类工具,他倒是从浴缸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没有任何反应了,难怪他之前一直听到一些奇怪的电流声。
萧九韶站起身道:“我去找剪刀过来。”
他走出浴室,刚巧看见之前瘫倒在地的壮汉正缓缓挪动着身体,挣扎着要站起来。他又补了一脚,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拿起边上尚未用完的登山绳,将他绑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上。然后拨了电话给刑闵,刑闵冷静地下了指示:“我们现在就过去,你继续留在原地。”
萧九韶拎起那凶手带来的工具包,里面除了工业剪刀和电锯之外,竟还有剔骨刀。也亏得他带了这么多工具,不然就凭褚青蘅的体力和速度,不用到屋子就被打晕了。他挑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来,只听那壮汉“嘶”地呻吟一声:“你这小子,下手真重……”
“对,我打断了你两根肋骨。奉劝你不要做太大的动作,不然肋骨戳进肺里,救护车来不及赶到。”
“呵呵,你不懂……不懂这么美丽的事,那小妞就懂,她才会主动要求献祭。”
萧九韶看了他一眼,“献祭”这个词,他不认为是这个连中学都没有毕业、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可以从他自己的生活渠道得知的。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又是暗花,他在这背后充当了一个教唆者的角色。
他拿着小刀走进浴室,才开始有点明白那人所说的献祭的含义。之前情况紧急,他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仔细去看。
褚青蘅揉了揉之前失去血液循环功能的关节,那两道红痕还是很明显,她解释道:“我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又不是变态,要选这种死法。”
既然萧九韶之前做出的犯罪画像里说他对于暴力美学十分感兴趣,却没有形成体系。她就主动要求换上最好的衣服,捆住手脚,溺死在水中。本来就说女人如水,死在水里自然是最美丽的形态。
结果那人竟然答应了,还从行李袋里找出一件真丝衬衫让她换上。
白色的真丝浸在水中半隐半露,还有裸露的腿和手腕,这哪里是暴力美学,她太高估对方了。其实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直到现在,绷紧了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她深呼吸了几回,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虽然说谢谢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幸好有你在。”
萧九韶倏然站起身,又一下子撞在身后的洗手台上,之前腰上那块淤青连带着尾椎骨的神经都抽痛起来,他按着腰后:“我去给你拿衣服。”
很快地,两件衣服就被扔了进来。
褚青蘅按了按手机,彻底没有反应,想来是报废了。她捡起衣服,一条是黑色长裤,还有一件深色的开衫,不由得想,幸好他没有扔两件上衣进来。
她穿好衣服,拧了下湿答答的头发,走出浴室。
萧九韶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凶手发呆。
褚青蘅走到他身后,好奇地伸出手,在他后腰上重重一按。萧九韶立刻转过身来,因为疼痛似乎正暗自咬着后槽牙:“你干什么?”
“嗯……看看你是扭伤还是瘀伤。”根据她从事法医三年的经验,他是撞伤了。
“这不关你的事。”
褚青蘅靠在餐桌上,双手抱着臂:“这种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你最好不要拒绝。”
萧九韶看着她,她的脸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好像深海处探出头来的海妖。他面对着她,终于犹豫着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这一回她并没有挣脱,他们还是完成了那个未完成的拥抱。
褚青蘅在他怀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的性情坚硬如铁,他的怀抱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宽松。他的心跳激越,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热情。按照正常人的程序下去,他会表白。自然,就算他智商指数破表,也不能越过这一道手续。
褚青蘅饶有兴致地抬起头,准备接受这个世纪表白——其实他带给她的意外真的太多了,甚至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新的意外。
萧九韶考虑良久,才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褚青蘅哼了一声:“你当地上躺着的凶手先生是死的吗?”
刑闵的支援在半个小时后到了,尽管有点晚,但鉴于周末的晚高峰,他们有很长一段路都是用腿跑过来的。
褚青蘅做完笔录后,刑闵破天荒地没有无视她,而是对她点了一下头:“你这次对任务的解读令人印象深刻,没有正面和绑匪起冲突,沿途做过记号,选择正确的拖延时间和方式,很好。”
她谦虚了一句:“那也是萧科反应迅速,不然我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刑闵用一种“你这外行人当然不懂”的眼神看着她:“萧九韶的确表现突出,不过他向来如此,跟你不同。”
褚青蘅脑海里最终只剩下“跟你不同跟你不同跟你不同”的回音。
她从笔录室里出来,而那位电锯管理员戴着手铐从隔壁走出来,他步履蹒跚,虽然已经做过救护措施,萧九韶下手也有分寸,没有伤到肺部和其他脏器,但是他的行动还是显得笨重极了。
他看见褚青蘅,笑着舔了舔干涩的唇:“你的骨骼这么美,我真想拿回去收藏。”
褚青蘅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芮云犹豫了许久才走过来:“那个……你有封航空信。”
褚青蘅接过来撕开,只见里面是一张A4纸,纸上贴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congratulations,底下是一个黑色的草花标志。
她翻过信封,邮戳是昨日的。
她突然有种感觉,暗花就在她身边,一直光明正大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对于他来说,都是透明的。
他早已把她看穿了。
接下来的周末,这持续了一个月的加班终于停止了。
刑闵请刑侦处的人去他在相邻城市的老家玩,刑侦处的人立刻通过莫雅歌来邀请褚青蘅一起参与他们的活动。
她还正在为自己的好人缘沾沾自喜的时候,被萧九韶一语戳破真相:“他们找你去是因为少一辆车。”包车要花钱,而找她当司机却是免费的,这是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但是她立刻就能想到。
褚青蘅指着他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你也不是每一次都对!”
萧九韶拉了拉起皱的衬衫和西装,之前剧烈的奔跑、攀爬还有斗殴,他也保持不住一丝不苟的着装:“那就等着。”
果然,莫雅歌又折转回来,补上一句:“对了,你和萧九韶都有车的吧,明天记得开过来。”
褚青蘅看了他一眼,拎着包愤然往地下停车库走,还没走出二十米就被他追上。萧九韶握住她的手腕:“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褚青蘅抬起手腕示意他看,她手腕白皙纤瘦,上面的红痕还很明显,半遮半掩地存在于她的手表之下:“现在都快九点了,餐厅都该打烊了。”其实她一点都不饿,经过那种差点被溺死然后再分尸的事件——或者那个人还想收藏她的几根骨头,让她始终有种恶心却空荡荡的饱腹感。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啊,不是说明天还要去刑队的老家吗?你把我送回去,明早还要来接我,一来一去多费时间。”
萧九韶微微一笑:“那么kiss bye呢?”
褚青蘅简直要晕过去:“这里可是有监控的。”当然他肯定知道地下停车场有监控并且他根本不在意,看他纡尊降贵低下头来等待的样子就知道。褚青蘅暗自叹气,仰起头在他低垂的下巴上用嘴唇轻轻一碰。
他的颈部线条流畅,上面还有两颗细小的痣,凑近了看就能看见。褚青蘅又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唇,倒是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冰冷:“晚安。”
萧九韶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他嘴角的微笑牵起了酒窝:“晚安。”
天刚蒙蒙亮,褚青蘅就起来收拾背包,两天一夜而已,倒也不用带太多东西。清晨开车也特别顺畅,很快就开到约定集合的旅游集散点。褚青蘅熄火下车去买早点,一边排队等待,一边拿出手机来,想给萧九韶发个短信,想来想去,又决定还是不这样做了。
这么急巴巴地要给他带早点,太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等她快排到队伍的时候,她看到有人拿着纸袋转过身来,正是萧九韶。他示意了一下:“我买好早餐了,包括你的那份。”
褚青蘅道:“你确定买对了我的口味?”
“我的数据库从来不出错。”
她在萧九韶的车上吃完早饭,又看了看表:“你们部门的人都喜欢迟到吗?已经到整点了。”
“前段时间的确太累了,迟到十分钟也是正常。”
她从包里拿出粉盒对着后视镜补了一下妆:“那我回车上去等。”
总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不真实,她跟萧九韶似乎是在交往,可是她也不确定,毕竟什么都没有约定过,很像她和谢允羸玩过的那种“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游戏规则。
等了十分钟,果然刑侦处的人陆陆续续地露面了。莫雅歌一过来就直接惊叹道:“天哪,小蘅你好有钱,居然开凌志。”
另外一位警花何筱苓也到了,也是“哇”了一声:“你家里还有没有哥哥啊?或者弟弟也行。”
“当然没有——也没有姐姐或者妹妹,流落在外的那种也没有。”她家总的来说比谢允羸家里要和谐很多,谢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估计不少,谢允羸那个才上小学的弟弟就是。
秦晋捂着心脏,肢体语言十分夸张:“没有姐姐妹妹也没关系,我有你已经够了。”
褚青蘅也没为这调侃之词生气,还笑着反击:“后面领号排队去,我行情可好了,可不会为了一棵树就放弃森林。”
话音刚落,就见萧九韶“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启动发动机,末了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人到齐了就出发。”
褚青蘅暗自惊心:早上见他心情都挺好的,就为了这么一句话甩脸色,至于吗。
四辆车浩浩荡荡地开上了绕城公路,转了个圈又上了高速。
刑队的车子在前面领路,褚青蘅原本是跟在第二位的,结果上了高速没多久,就见萧九韶开车从她旁边的快车道超了过去。
莫雅歌咂舌:“我是不是得打个电话提醒他一下,这样的速度都超速了吧?”
褚青蘅看了眼仪表盘,她都开在最高限速上了,能超她的车肯定是超速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刑队的车开始减速,拐进附近的临时停靠点。她看见了,也就打起转向灯跟着进去。
刑队下车买了几瓶水分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前面就下高速,还有一段城镇间的公路要开,要注意车速。”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萧九韶一眼。
秦晋坐在萧九韶的车上,煽风点火:“那就是快到了啊,等下就可以认识穿性感泳装的火爆美女。”他同情地拍了拍萧九韶的肩,“可惜你就没机会了,有女朋友的人最多也就是看看了。”
褚青蘅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他们。
何筱苓立刻奔过去联络感情:“什么?萧科你有女朋友了?!”
秦晋特八卦地说:“我刚才看到车上落了一个粉盒,还是个品位不错的女朋友。”
褚青蘅下意识地翻了下包,果然是她的东西落在他车上了。
莫雅歌自然看到她这个轻微幅度的举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隔了片刻,萧九韶拉开车门走过来,在玻璃车窗上敲了敲:“我昨晚没睡好,你们谁还有驾照,跟我换一下。”
何筱苓道:“难怪,我看你今天开车横冲直撞的。”
莫雅歌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没睡好。”
何筱苓接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我来吧,不过先说好,我车技一般般,你们前面得开得慢一点。”
莫雅歌从副驾换到后座,抬起手来:“我很识相的,但是麻烦你们稍微注意一下路面安全。”
褚青蘅已经被她的瞎起哄折磨得快吐血,闻言道:“……我还能做什么妨害公共安全的事?”
“那我怎么知道?”
褚青蘅摇摇头,跟着刑闵开到了高速下口,回过头看了萧九韶一眼,只见他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阳光透过茶色的车窗薄膜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流丽顺畅的下巴和鼻梁的曲线被勾勒得格外美好。
城际公路上很空,限速又低,还一路都是拍摄,这样机械的开车方式让她有点昏昏欲睡。总算又开了半个小时,进入了城区。刑闵的老家在一个小城镇上,他主动邀请大家都住到自己家里去,但他们还是一致选择了这附近的度假酒店。
那酒店离刑队的家很近,又离温泉公园很近,两全其美。
褚青蘅停好车,跟着大部队去前台办登记,他们都没有预约过,幸好现在也不是旺季,空闲房间很多。
刑侦处有两个女人,她就刚好落单,便要了大床房。前台小姐对着电脑查了一下,抬头抱歉地笑:“不好意思,东区只剩下标准间了,只有西区的望湖楼才有单人间。”
“那就望湖楼吧。”褚青蘅收好证件,就带着行李袋去自己的房间。她在西面,而大部队在东区,两幢楼默默相对。她打开窗,正好看见底下的人工湖。
她换了睡衣打算先补眠,就收到萧九韶的短信:“午饭是一起吃,还是我帮你打包?”
“我不下来吃了,叫个客房服务就行。”那个一起吃,多半是众人聚餐。她也经历过那段精神紧张的时期,现在又开了一上午的车,实在没有精力。
她这一觉睡得很熟,完全没有认床,醒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看着被微风拂动的窗帘,印染在白纱上的那抹红色,有着说不出的魅惑。
她刚换好衣服,就收到莫雅歌的电话:“你到底睡醒了没有?醒了就赶紧下来,我们去刑队家吃饭。”
褚青蘅简直要佩服他们旺盛的精力:“好好,我马上下来。”
“——还有带泳衣,等下刑队请客去泡温泉。”
褚青蘅匆匆翻出泳衣塞进包里就拔下房卡关门,只见大部队已经等在大堂,就差她一个人了。她刚要道歉,就见萧九韶靠在玻璃窗边,穿着不对称设计的衬衫,扣子解开到第二颗,露出优美的锁骨,衬衫下摆松松垮垮地露在外面——她实在太惊讶,连到了嘴边的道歉的话都咽回去了,她本来以为他会穿着正经的白衬衫黑西装去泡温泉呢。
刑闵家里受到了一群“过境蝗虫”的袭击,他家里是那种自己造的小洋楼,陡然间多了这么多人,整个院子里都变得狭小了。
秦晋本来要开啤酒的,被刑夫人阻止了:“等下去泡温泉还是不要喝酒了,对身体不好。”他听话地收了手。
莫雅歌在旁边立刻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褚青蘅看着忙忙碌碌的邢夫人,低声道:“我原来以为刑队这样的人,家庭氛围不会太温馨,却原来还挺不错的。”
“你这是偏见。”萧九韶也低声回了一句。
“是他先有偏见。”
他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有偏见有错吗?”
是啊是啊,她是可耻的关系户。褚青蘅悄悄地在他后腰的瘀伤上一拍:“你再说一遍?”
萧九韶抽了口气:“你真是……”
周围这么多人,肆无忌惮地说笑。他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纤长而柔软,沿着手心缓缓抚摸,经历着每一道细小的纹路,路过每一道细碎的年华,隐秘而温存,就在这喧闹之巅。
我许你晨曦之光,回报你带给我别样静美。
不知为何,褚青蘅突然想到这个句子,甚至进更衣室时都有点心不在焉,差点把电子卡落在里面。
走出女宾更衣室,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这个小城市的夜空甚至还能看得清星星。
她们走到前几个池子,就见刑侦处的男人都已经三三两两泡在里面,甚至还有人吹口哨。褚青蘅跟刑侦处的人都不算熟,莫雅歌和何筱苓早就下去打闹去了,她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就见秦晋对她招手:“这里!”
她看见原本仰起头闭目养神的萧九韶睁开眼,望向了她,她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在池子边坐下,将双腿放进水中。
秦晋笑着打量了她片刻:“身材挺好的。”
褚青蘅微微一笑:“你没听那个电锯管理员都说要把我的骨头收藏在家里,那还用说。”
萧九韶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突然紧绷的神情又渐渐放松了。
褚青蘅指了下前方:“那边是玫瑰香薰池,谁跟我一起去?”
秦晋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娘娘腔。”
褚青蘅朝萧九韶伸出手去:“我是邀请这位市局之花。”
“人家有女朋友的,你别随便调戏有妇之夫啊。”
“什么叫调戏,就不能是姐妹之情?你少低级趣味了。”褚青蘅拉了下萧九韶,他总算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他的脸上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更衬得皮肤白皙。其实脸皮薄就是这点不好,稍微一下就脸红。褚青蘅适应了一下,就泡在玫瑰池里,抱怨道:“现在天太热了,泡温泉就像蒸桑拿一样。”
萧九韶看着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你拿我当姐妹?”
褚青蘅看着他这种笑容,就知道后面没好事:“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较真,这明明就是开玩笑的好不好?”
萧九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缓缓向下移:“真可惜我担当不了这种重任——你要验明正身一下吗?”
褚青蘅像被烫到一样猛然抽回手,却没能如愿,东张西望一阵子,还好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咳咳咳,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不可以偷腥。”
“不是有句古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偶尔偷吃也不错。”他倒是很快进入情景模式。褚青蘅只觉得心跳加速,她坚持让自己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比较喜欢主动,不喜欢被动啊。”
“那个……打扰一下,我发觉你的尺度挺大的嘛。”莫雅歌干咳了两声,“我本来是想叫你去前面的池子泡泡。”
褚青蘅抬头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那稍等下,我马上就去。”
她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不变,贴近他身边:“嗯……其实那句古话还有下半句的,你知道吗?”她的手触碰到他的心脏处,那里跳动得激越,“偷不如偷不着。”
她看着萧九韶尴尬又气恼的样子,笑着跳出温泉池,往莫雅歌的方向走去。莫雅歌趴在池子边上,懒洋洋地说:“我都感觉到杀气了,他竟然都没追过来扭断你的脖子,真是奇迹。”
褚青蘅道:“因为他不能追过来,男人就是这点麻烦。”
莫雅歌的眼神立刻转为了同情:“其实你是性冷淡吧?”
“……闭嘴。”
当然萧九韶的气在回酒店的路上都没有消,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跟他共事的都对他这种表情习以为常了,继续说说笑笑。
褚青蘅给他发了两条短信,全部都石沉大海,她也就收手了。他们一群人走在路上,看到一家烧烤店还在营业,便冲了进去。
秦晋去点吃的,回头问萧九韶:“刑队已经请过客了,现在换你请?”他朝褚青蘅眨了眨眼,笑道,“不请也没关系,我找到新金主了。”
褚青蘅被逗笑了:“何时我都成了你的金主?”
“不是这样吧?”秦晋惨兮兮地看着她,“吃干抹净就不认账?”
萧九韶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钱夹,瞥了褚青蘅一眼:“我请。”他的左边坐着刑闵夫妇,右边则是莫雅歌,把他跟褚青蘅隔离开来。刑闵叹气:“我真的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路。”
秦晋点了各色烤串,还搬了一箱啤酒回来,把钱夹扔还给萧九韶,挤在褚青蘅身边,先开了四瓶啤酒,一人两瓶:“上次在KTV还没跟你决出胜负,先热热场?”
褚青蘅拿起一瓶啤酒,轻轻摇晃了一下:“我发觉你真是睁眼说瞎话的典范,上次你明明已经喝醉了。”
“上次是我那天状态不好,再说今天这里都是我的人,要灌倒你一个人还不容易?”秦晋指手画脚,“喝不过你我就跟你姓!”
褚青蘅摇摇头:“可是褚晋这个名字很难听的啊。”
她刚说完,就听萧九韶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想了想,决定当作没听到。她跟秦晋一口气喝掉两瓶啤酒,引得众人开始瞎起哄:“这么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来个交杯!”
莫雅歌压低声音对萧九韶道:“我说,你真不去管她一下?这才是刚开始呢,再被他们这群人轮流灌几次,怕会被灌惨了。”
萧九韶道:“喝点酒又怎样?我喜欢就行。”
莫雅歌算是服了他:“好好好,当我没说。”
“秦晋你先走开,就算要喝交杯也轮不到你第一位。”何筱苓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知道的,上个案子如果不是萧科最后英雄救美,哪会解决得这么快?”
褚青蘅端着玻璃杯,转头望向萧九韶,他当然不会被人起哄几句就当众表演。她朝他微微一笑:“萧科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是不是啊?”说话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
而她的愿望竟然落空了。萧九韶拿起玻璃杯,长身站起。褚青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拿起打开的啤酒帮他把杯子满上。
萧九韶伸出手臂,待她的手臂缠上来,才弯过手肘,微微低下身配合她的高度。褚青蘅只得继续在心里默念:不过是一杯而已,很快的,用不了半分钟。
萧九韶慢慢把杯口举至唇边,眼神平淡,却一直焦灼在她的脸上。褚青蘅被那说不出意味来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这简直跟视奸没有两样,幸好杯子很快见底,她逃一样回到座位,把所有的错一股脑推到秦晋身上:“都是你!平白无故找我拼什么酒,现在可好!”
她这边刚抱怨完,就觉得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出手机来一看,只见萧九韶终于回复了短信:“就算要改姓,也是你改成我的。”
“为什么不是你改成我的?”褚青蘅想了想,萧褚青蘅或者萧青蘅这个名字的确还是蛮好听的,反过来可就不怎么样了。
最后,他们这批“蝗虫”还是被要打烊的烧烤店老板赶回酒店去了。路过酒店附近的便利店,刑侦的几个男人又进去买了一堆方便面,刚好便利店的小妹零钱不够找不开大票,只好每个人都掏零钱来凑数。
褚青蘅打开钱夹,倒出来两个硬币,又用力抖了一下,只听“叮当”一声,一枚泛着微光的戒指从夹层里掉出来,弹跳几下,正落在萧九韶脚边。
褚青蘅看见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戒指,顿时觉得她今天的运气果然不好,这种倒霉的几率跟被雷劈也差不多了吧。
褚青蘅回去洗了澡,坐在床上擦头发,窗外的人工湖幽幽暗暗,寂静无声。
但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振动着在床头柜上移了个位置,褚青蘅按了扬声器:“有事?”
萧九韶道:“还没睡?下来走走?”
“我都打算睡了,连睡衣都换了。”
他凉凉地说了一句:“吃饱了就睡,热量全部都转换成脂肪。”
褚青蘅被击败了:“好吧,等我换件衣服,马上下来。”其实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她不用脑袋思考也知道萧九韶肯定不会忘记关于戒指的事,她只得换上衬衫半裙乘电梯下了楼。
然而她一下楼就更加悔恨了,人工湖边草木旺盛,蚊虫肆虐,只顾着对付她,完全不理旁边的冷血动物。
褚青蘅拍打了半天,终于放弃:“……算了。”
前方一条木制的栈道,一直修到湖中心,整个湖面在夜色的映衬下都呈现出绛紫色来,有点烟波浩渺的意味。连那白玉兰形状的路灯倾泻下的光都是凄清的,如天边孤寂的弯月。
的确是约会的胜地,褚青蘅想,就是时机有点问题。
她微微抬头,正好可以看见他的颈,曲线优美,间或喉结微微一动,连那两颗细小的痣映着白皙的皮肤,都像是要发光一样。
她想,估计还是得她先自觉开启话题,否则她怕就得在这底下喂一晚的蚊子。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戒指的事,其实,之所以我那个什么,就是因为——”
萧九韶打断了她不知所云的解释:“你很在意?”
褚青蘅愣了一下:“什么?”
“戒指的事,”萧九韶的双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转头看着她,“过去的已是事实,我不会再做任何选择。”
褚青蘅伸出手去:“你没有再扔一次吧?”
萧九韶从口袋里抽出手,把那枚戒指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那戒指刚买来的时候他时常带着,哪怕是做实验的时候也很少会取下来,内圈都有些磨损了。他去德国的那天,终于把它从无名指上拿了下来,很容易,原来这个戒指的尺寸已经不再适合。
褚青蘅捻着那枚戒指,叹气:“蒂凡尼的品牌是不错,不过就是小饰品,如果有人拿这样的戒指求婚我一定会翻脸。”
萧九韶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挺认真地开口:“可是我又很羡慕。你这么精通心理分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萧九韶停下脚步,抬手抚摸着她的黑发,隔了片刻,又缓缓低下头来,嘴唇触碰到她的。她似乎听见他喉间轻微的叹息,他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发丝。这个吻轻如羽毛,带着一点不自然和生涩。
褚青蘅抬起手臂,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温度通过手心传导过来。她莫名地想,原来人真的是传导体,而他竟然是这么像个普通人——不是奇迹也不是机器,他就像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像神祇走下了神坛。
“那天你刚来报道,就要去解剖室,我刚换班,是另外一个同事带你和芮云。”他牵着她慢慢地走,“我准备走了,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就记住了。”印象很深刻,同样都是新人,芮云吐得昏天地暗,而褚青蘅则是很冷静,似乎没有第一次接触这个职业的不适。她裸露在口罩和橡皮衣外的肌肤泛着冷光,那种逼人的青春气息是活生生的,尽管他也大不了她几岁。
褚青蘅不太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地提到这件事,便开玩笑道:“原来是一见钟情。”
其实戴着口罩,连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眼看去,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哪有机会传递什么信息。
萧九韶握紧了她的手,隔了片刻倒是没有反驳,反而还承认了:“嗯,一见钟情。”
“后来晚上加班又碰到过几次。”在同一个电梯里,隔着人群,电梯是金属材质的,映出来的人影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对她已是熟悉,而她对他却一无所知,也不会把他和那个ID联系上,“也会听人提到你,一直到那天才有机会合作,挺可惜的。”
褚青蘅拿起那枚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戒指的尺寸大了,戴上后还是松动的:“你瘦了很多啊。”
萧九韶褪下那枚戒指,随手扔进了湖中,湖面上泛起了一丝涟漪,连个声响都没有。褚青蘅看着他:“其实我想说……”
萧九韶看着她。
“嗯,这个戒指,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我也得给你买的吧。”
萧九韶微微一笑。
“本来你这个改下尺寸就可以继续……”褚青蘅被他骤然转到零度的目光扫到,立刻改口,“当然啦,还是重新买比较好。”
翌日,刑队带了他们去山上水库吃农家菜。
艳阳高照,头顶凉棚,远处有风吹来,就带起一阵迷蒙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漉漉的。邢夫人和她们几个女人坐了一桌,另一桌都是男人。
褚青蘅挺喜欢吃水煮花生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剥花生,最后连邢夫人都发现了,还来帮她剥壳。
隔了一会儿,莫雅歌和何筱苓去另一桌敬酒了,褚青蘅等下还要开车,就坐着没动。
邢夫人微笑着看她:“你挺安静的,我第一次听老邢提起你,还以为你是多活泼的女孩子。”
其实她说得委婉了,以刑闵对她的看法,这初始评价估计得是嚣张跋扈。
褚青蘅笑了一下:“嗯,刑队是个好男人。”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虽然不算太差,却也不算富裕。我公公婆婆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啊,我也是。”邢夫人笑起来,夹给她一条鱼,“多吃点——老邢干了很多年的基层,什么都做过,人又顽固,又很愤世嫉俗。”
对于邢夫人对丈夫的负面评价,褚青蘅可不敢接话,便安静地听着。
“大城市生活压力大,资源却也丰富,当初我们的女儿出生时,他就说要在工作的城市买学区房,把女儿接到那里读书。刚开始是嫌首付贵,担不起贷款的压力。后来,房价这么高,我们连首付都付不起了,今年女儿就要上小学,却还是凑不齐钱。老邢常说,究竟是这个城市留不住他,还是他没有能力留在这个城市。”邢夫人婉转道来,“后来有一个出身贫寒,人又聪明肯干的年轻人想考进局里,老邢很欣赏他,也想帮他一把,因为那个年轻人啊,就像他年轻时候一样。”
褚青蘅知道刑闵在刑侦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但是他不是名校毕业,学历不高,人也不会变通,苦干了这么多年依然只是科级,而萧九韶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就跟他一个级别。她笑了笑:“刑队很欣赏的那个年轻人后来没有被录取,因为那一年恰好有个关系户,就是我。”
邢夫人脸色不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可是我也听说,你一直都很努力,每个人都认同你的工作能力。”
其实还是有人不认同的。褚青蘅瞄了萧九韶一眼,只见他也正看着她这个方向。排座的时候真不凑巧,她坐的位置无论怎样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是太恐怖了。
“我很希望你能够原谅老邢,不要把过去那些事放在心上。”
褚青蘅拿起茶杯,和邢夫人的轻轻一碰:“嫂子,你这话就奇怪了,刑队本来就没有对我不好过,怎么能说得如原谅这么严重呢?”
邢夫人叹了口气:“老邢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人处世可远远不如你成熟。”
“嫂子,你一下子对我说了这么多关于刑队的坏话,”她半真半假道,“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刑队?他都快威严扫地了啊。”
吃过午饭,大家都开始往回撤退,刑队则留在家里,等明天一早再走高速回去上班。少了一辆车,原本还可以坐得挺宽松的车子,就变得挤了,满满当当地塞到标准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