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纹,过来,好好地坐着。你看,今晚窗外那么黑,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四处都是风声,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酒?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你说什么?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赋。来,让我们碰一下杯,且干了这杯酒,我们来开始再说一个梦。酒,这真是件奇妙的东西,浅浅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饮则迷失本性——一杯已经够了,别再喝。今晚,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酒的故事。
三十年前,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在这儿,没有昼夜之分,酒绿灯红,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
是个冬日的清晨。
江湾的海面上,像蒙着一层白雾,几点风帆,静静地卧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别有一种寂寥的诗情画意。一个穿着件破旧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的青年,挟着一个大画架,在路边站住了。对着海静静地望了几分钟,他支起了画架,匆匆忙忙地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及画笔、水碗等……呵了呵冻僵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凛冽刺骨,他瑟缩地缩了缩脖子,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白雾。画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他丢下画笔,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几跳,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然后,抓住画笔,他又继续画了下去。
一阵泼剌剌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诧异着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于是,他看到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在驾驶座上,却高踞着一位少女,红上衣,红裤子,披着件大红披风,头上压着顶小红帽子,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飞舞着马鞭,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其快如风地跑着。他被这景象愣住了,忘了运用画笔,呆呆地注视着这疾奔而来的马车。车子从他面前驰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的少女却回过头来,对他注视,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车子很快地跑远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另外换上一张干净的,迅速地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在画纸上勾出一辆飞驰的马车来,两匹快马、回头注视的舞着马鞭的红衣女郎……不到五分钟,这张画面的轮廓已生动地勾出来了,他退后几步,满意地看看,又慢慢地加上画面的背景:海、天和远远的几点白帆。
正画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正往这边跑,红衣少女熟练地驾驭着马,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马缰,马车陡地停住了。他愕然地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和驾驶座上的少女。这时,那少女正握着马鞭,对他凝视着。
这少女很美,他是个艺术家,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一身火红的衣服裹着成熟的身段,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斜入发鬓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大胆和豪放。他有些被震慑住了,眩惑地望着她。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突然扬着声音问:
“喂,画画的!你是谁?”
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故意咧着嘴说:
“喂!驾车的!你是谁?”
“唰!”的一声,一条马鞭出其不意地对着他的头挥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无法躲开,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顿时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抚摸着脖子,少女早拉动马缰跑走了。他听着马蹄声去远,被打得莫名其妙,对着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正错愕间,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却对他抛来了一个微笑。他茫然地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
少女等马停稳了,一翻身跳下了马车,身手十分矫捷。然后,她大步地走到他身边,对他那张画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妙,于是,他淡淡地说:
“孟玮。”
“孟伟?伟大的伟?”她问。
“不,斜玉旁的玮。”
“你是个画家?”她再问。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将来。”
“现在呢?”
“刚刚从美专毕业。”
“你是哪里人?”
“杭州。”
“离上海很近呀!”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胡茵茵。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她爽快利落地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亲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地美。
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画一眼,带着点蛮横的态度说:
“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
“你可以画大自然,不应该画我。”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地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她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着他说:
“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着说,“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钱,”孟玮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不卖。”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地说,声音里夹着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女孩子。她高高地昂着头,噘着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着她,平静地微笑着,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
“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着作资料,不准备卖的。”
“你不卖画,你靠什么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地问。
“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着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地说:
“那么,送你吧。”
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地站在那儿,失措地望着他。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着急地追上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剌剌地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咣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袋。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地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地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地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着一张脸,愤愤地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着,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着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地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地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地放下了掩着脸的手,愣愣地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
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地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地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地望着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地烧灼着,带着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着她。
孟玮用手枕着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着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着海,就像凝视着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着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地说:
“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着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着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着一条马鞭,高昂着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地笑着。
“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打量着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上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地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地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地望望她,她却微笑着转开头。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査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
“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着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
“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究风,总有一天出毛病!”
“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
“高中念完了。”
“大学呢?”
“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
“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地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着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地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
“让马拼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地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着,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是吗?”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着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
“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
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地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
“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地说:“孟玮,你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着眉,没有说话,她压抑地说:
“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大家捧着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
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说:
“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
“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
“好吧!”他望着她说,“明天,恐怕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
“我才不管昵!”她甩甩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地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着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地大笑,可能还是人们听到的第一次。
“孟玮!开门!”
“小孟!快开门!”
“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甩甩头。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
“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地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他关上门,责备地说:
“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天动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采烈地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地说:
“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
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茵茵怀里,冷冷地说:
“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地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地说。
“这——”胡茵茵有些失措地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
“我孟玮可以穷,可以没衣服穿,但决不接受施舍!”
“这又不是施舍,你为什么讲得那样难听?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馈赠的吗?”
“馈赠是彼此,你送我这东西,你让我用什么回报?”
“送礼一定要回报吗?孟玮,你的思想真狭窄,你太重视物质了。这些衣服用不了什么钱,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玮凝视着她的脸,坚决地说,“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请你拿回去!”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
“孟玮!”胡茵茵生气地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
“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
“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叫着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着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说着,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地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地剪成碎片。剪着剪着,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地对孟玮狠狠地抽过去。孟玮一动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地说:
“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着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他走近她,轻轻地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地说:
“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说完,他俯首吻她。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
“孟玮,”胡茵茵狂热地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如果我们结婚……”
“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着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阁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地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记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这天晚上,孟玮正在屋里为一个出版公司画封面,这是他用来谋生的一种方法。突然,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出乎他意料的是两个衣冠楚楚、满面公事的绅士,其中一个提着一个大皮包,很世故地问:
“请问,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玮迷惑地说,“你是——”
后者立即递给他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着金××律师,他诧异地把这两个客人迎了进来,金律师很会节省时间,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开门见山地说: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来和你谈判的。”
“胡先生?哪一位胡先生?”孟玮不解地问。
“孟先生,您别装糊涂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么事?”
“他想问您,您要多少钱肯对胡小姐放手?”
孟玮注视着这两个客人,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做一个送客的姿势说:
“金大律师,请转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财产都不在我的眼睛里。”
“孟先生,”金律师沉着气说,“我们是有诚意的,希望多多考虑。胡先生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假如您不放手的话,对您也不会有好处。”
“怎样?难道你们还能杀了我吗?”
“不是这样说,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个性您一定听说过,如果他不认父女之情,您就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钓到大鱼,胡先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放聪明点,别人财两空……”
“你说够了没有?”孟玮冷冷地问。
两个律师看出毫无商量的余地,却仍想做徒劳的尝试,一个说:“孟先生,我们愿意出五十两黄金……”
孟玮把门开得很大,厉声说:
“滚!”
“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孟玮大叫。
两个律师狼狈而逃。孟玮望着他们气冲冲地走下楼梯,自己倚门而立,越想越有气,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带上门,冲下楼梯,一口气走到公共汽车站,搭车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厦。仰望着那座庞大的建筑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阵苦笑,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阁楼,简直是两个世界!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联婚,难怪别人和钱想在一起了。
司阍的走来开了一道小门,伸出头来狐疑地望着他,用轻蔑而不满的口气说:
“你找谁?从后门走!”
大概他以为这是哪个下人的朋友了。孟玮昂着头,朗声说:
“去告诉你们老爷,有位孟玮先生要见他!”
司阍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断然地说:
“我们老爷不在家!”
孟玮一脚跨进了门里,怒声说:
“你去通报,会不会?告诉你们老爷,他要找的孟玮来了,要和他当面谈话,去通报去!”
孟玮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阍的狐疑地走了进去,转告了另一个下人,没多久,孟玮被带进了一间豪华的大客厅。打蜡的地板使他几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红色的绒窗帘从顶垂到地,地板光洁鉴人,设备豪华富丽。孟玮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刚坐稳,一扇门轻轻一响,闪进一个穿着白衣、披着长发的少女,她对他直奔而来,叫着说:
“孟玮,你怎么来了?”
“茵茵,”孟玮沉着声音说,“我来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诉你父亲我要定了你,现在,我想改变主意了。”
“孟玮,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紧张地问。
“我怕我会使你太苦,”他环视着室内,沉痛地说,“你是一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移到风雨里去,我怕你会枯萎。如果你跟着我,那种生活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
“孟玮!”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没有认清我!我告诉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告诉他,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死!”
“茵茵,你不怕苦?”
“有了你,无论怎么苦,也是快乐的。不是吗?”
孟玮正要说话,胡全走进来了。和一切大商贾一样,他有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对精明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的,他个子奇矮,双手特大,但是,绝不给人滑稽的感觉,相反地,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对。孟玮本能地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个够,才冷冷地说:
“你就是孟玮?”
“是的。”
“你来干什么?”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紧盯着他。
“来告诉您,我要娶您的女儿。”
“告诉我?”胡全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然后,他近乎愤怒地说,“哼!好狂的口气。我的女儿是这么容易娶的吗?小子,你要多少?开口说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玮被激怒了,生气地说,“你的律师已经到我那里去过了……”
“我已经知道了,”胡全摆摆手说,“你嫌五十两金子太少是不是?”
“是的,太少了!”孟玮抬高了声音说,“你的女儿在你心目里,只值五十两金子,在我心里,是万金不换的!我告诉你,胡先生,你的钱不在我眼睛里,我要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钱!”
“哼!”胡全点了点头,冷冷地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个女儿,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可是,你斗不过我!你以为弄到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产就稳稳地操在你手里了,是不?哈哈!你别打如意算盘,我决不会让茵茵嫁给你!”
“爸爸!”胡茵茵跳了起来,叫着说,“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管不着我!”
“好呀!”胡全气得脸上的肥肉在跳动。“茵茵!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有爱情!这穷小子只看中你的钱,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玮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儿!我要娶你的女儿,但是不要你一个钱!”
“茵茵!你要嫁给这小子?”
“是的。”
“你跟定了他?”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