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地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地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
“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
“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
“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着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地望着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好好地给她吃一顿!”
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沮丧。
<h2>4</h2>
早晨,江宇文胁下夹着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刚刚走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上,静静地对着树下的大白公鸡出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地披在肩上,衬托着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显得颇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洗成灰白色的连衫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样干干净净地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
“嗨!海莲!”他走过去,温和而含笑地招呼她。
她迅速地回过头来,眼睛发亮。
“唤,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着。“我正等你呢!”
“说国语的人?”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记得住吗?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掏地望着他。
“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
“江——宇——文。”她像孩子学念书似的学着。
“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是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
“等等!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莲正连跑带跳地追了过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去洞那里,好吗?”她问,满脸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着太阳升高,听着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本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不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着腰,她那长发垂着,罩住了她的脸,风又把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半遮半掩着,别有一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心中充溢着一份难言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面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着说:
“你看!”
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着海水,水光迎着太阳闪烁。他摇动着手掌,让那粒贝壳在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着种虔诚的神情,望着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地说:
“这是海的孩子。”
“嗯?”江宇文望着她。
“海的孩子。”她重复着,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像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她呆呆地凝视着它们。江宇文惊奇地看着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来找它们,给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
是的。江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着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地凝注在海面上。
“我常常这样看着海,”她轻轻地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着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
“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地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
“天这么黑,
风这么大,
爸爸捕鱼去,
为什么还不回家?”
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地,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着她的背脊,嘴里喃喃地安慰着:
“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海莲仆在他胸前,那样轻声而细碎地啜泣着,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颊。
“什么故事?”她孩子气地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着她的肩头。“从前,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着,注视着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上的人穿着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着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
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江宇文,听他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着说:
“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督山岩洞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地和江宇文走人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地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
<h2>5</h2>
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地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一边拾着贝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地向他诉说着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地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着烛光的洞穴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
“海多么奇怪呵!”
“怎么?”他问。
“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着。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于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唾生命。它是最坚强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杆的……他凝视着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着海莲,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
“喜欢!”海莲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呢?”
“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着,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彩,注视着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它多么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地研究过海?谁真正地了解过海?他凝视着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嘴里喃喃地喊着:
“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地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
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着绝大部位。晚上,她也开始跟着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地说:
“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一张四吋照片落了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照片叠到唇边去深深地吻着,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
信里面说:“……听说你也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努力吧,追寻吧!假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着……”
他抛下信笺,狂喜地在屋子里旋转,捧着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地雀跃腾欢。然后,静下来,算算日子,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惜着那些和海莲所荒废掉的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地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响,海莲笑靥迎人地站在门前: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着头问,满脸天真的期盼。
“呵,不,今天不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地推出门外。“现在,我要写信,别来烦我,好吗?”他温和地说着,关上了房门。
三小时以后,当他握着信封,走出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呆呆地坐在他的门槛上,用双手托着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说:
“怎么,海莲?你一直没有走开?”
“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她问,还是那样天真地微歪着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地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没多久,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他顿了顿。”懂吗?海莲?
海莲用那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着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地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
他走开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上有种萧索的、无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新变得明亮了,微侧着头,她笑容可掏地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地说,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模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地念一点书,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
海莲怪天真地看着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他是那样地惊异和不知所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怯生生的声音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地激荡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歉疚的情绪抓住了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
“咳!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去拾贝壳!”
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们奔向了海边,手牵着手,沿着海岸跑着,一直跑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他们笑着,喊着,在湾内绕着圈圈。海莲不停地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扛宇文,他也笑,一面拼命地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喘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在沙上望着她,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颤动的嘴唇,然后,不知怎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
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他发觉她的手紧箍着他的颈项,她的身子瘫软如棉。他挣扎地费力地拉开了她的手,喘息着站起身来,心里在强烈地自责着:怎么回事?自己是疯了,还是丧失了理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海莲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软软地伸展着,脸上有着奇异的光,眼睛半睁半闭地仰视着他。浑身充满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诱惑的美。
“水灵!”他喃喃地念着,“你蛊惑我!”
抛开她,他大踏步地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地奔回了住处,一口气跑进了房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来,不断地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悄悄地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
<h2>6</h2>
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吞噬了。他发现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窗,对他而言都变得无比无比地陌生了。不只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这和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藏起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觉以外,他还有种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无法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和黄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着的是海风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着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绕着他的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听什么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浪的澎湃。还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中的精灵般舞蹈着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地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
摇摇头,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了“固态物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式变得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愤怒地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他找出了那个“她”的照片,用镜框配着,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着照片,他生气地对自己说:
“看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着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努力吧!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地发傻劲了!”
可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着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对他默默地凝视着的海莲!
“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地抱着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着说:
“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
“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和单调!”江宇文热烈地嚷着。“在那儿,你永不会觉得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你唱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着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些海的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
“你在说些什么呵!”李正雄惊愕地望着他。“你对海着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
像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了海莲的话,并且自然而然地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染的吗?他呆得愣愣地瞪视着窗外,半晌,才低低地说:
“可能我也成了白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个人会懂的,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
于是,这夜,他辗转难眠。他不住地看到海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着他、笑容可掏地央求着的女孩: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声地喊着:
“海莲!”
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涌塞着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着强大的力量在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他,他听着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着桌上的照片,他把它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
“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着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地,逐渐地,他感到一种崭新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地,豁然地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地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地奔流。“解脱了!”他脱口高呼。“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地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都开始呼喊:
“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着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地说:
“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着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钱!”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着喊,声音里夹带着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着,一面向屋外冲去。
“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着嚷。
“去海边!”
“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地说。“她正等着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着,给她金银珠宝,给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着问:
“海莲呢?”
“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地坐在你房间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着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沿着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地喊着:
“海莲!”
“海莲!”
“海莲!”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地喊:
“海莲!海莲!海莲!”
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地抬头看他,由于饥饿,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着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地从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地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着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地伸长了手。他跑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腿上。
“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地喊着,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着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着光彩和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笑靥迎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地说,带着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着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地笼罩着他们,一幅好美丽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