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下去:
“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地问:
“还想听吗?”
“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
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地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地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说呢?”
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脸。
“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划地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地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地说:
“在疯人院里。”
我又一次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地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
“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
“是的。”
“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
我沉思不语,这故事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地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地。
“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借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
“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地接了下去。
他深深地凝视我。
“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
“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
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地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地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阿兰·德龙和华伦·比提!”
“当然,”他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
我震动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地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
“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地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值得尝试,是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地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地开了口:
“怎样?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给我答复。”
“除了长得像小凡之外,你凭哪一点选中了我?”我问。
“你的机智——你是很聪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吗?”我盯着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辞职,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
“你的感情呢?”他问。
“不是感情,”我闷闷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见一见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这只是我帮助你,并非一个职业,你必须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地说,一层胜利之色飞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一言为定!”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
<h2>
7</h2>
星期天,早晨。满花园的玫瑰花在盛开着,我一早就挽了个小篮子,在花园里剪着花枝,我要剪一篮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间房间都插上一瓶花。我剪着,走着,哼着歌儿。
有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门铃响,老刘去开了门,我正远在花园的一角,是谁?翡翠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着摩托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
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
“嗨!”
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见鬼!”
然后,他问:
“你是谁?”
“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起过你。”
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
“你在这儿干吗?”
“剪玫瑰花。”我说。
“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说地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地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地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促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地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是吗?很像吗?”
“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地。“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
“是的,她——小凡,对不对?”
“小凡!”他像被刺着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间。”
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
“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缕白烟,淡淡地飘浮着,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地伸展着手臂,说:“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
“可是,”他接着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
“不错,”我看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着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地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地看着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地念出几句话:
“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
我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把轻寒迤逗。”
他对我扬起了眉毛:
“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
“你又怎会知道?”我笑着说。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
“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
他瞪着我,我也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地瞪视着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好了,我说:
“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
“别管我!”他鲁莽地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
我抱着两个花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地溜了出来:
“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
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地说:“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滚!滚!滚!”
我狼狈地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
“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地,他说:
“你不要离开,留下来,余小姐。”
他的话里有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着什么?我迟疑地站在那儿,他又低声地加了一句:
“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着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
“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地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
<h2>
8</h2>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
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欢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佛。月色凉凉地照着窗子,花香清清地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着走廊,我轻轻地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谁?石峰?还是石磊?
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着,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地开了口:
“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
“是吗?”他吸着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
“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实不小,”我望着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
“你怎么知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
“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
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
“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
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地开了口:
“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
“是的。”
“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着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挣扎、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连声地说,“你也是这样的吗?”
“我自幼是独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
“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
“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
“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东西。”
他望着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
“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
“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
“不,那时祖父正病着,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
“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
“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
他猛地一震,仿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地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友谊从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
“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
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硬:
“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着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
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了过多的酒。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
他瞪视着我,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个脸庞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来,他颤抖地碰触着我的脸,嘴里梦呓般地反复低唤着: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痉挛着,他的颤抖迅速地传染给了我,我看到了一个被感情折磨得濒临死境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痛楚、疯狂,而炙热的呼唤,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说明,不忍打破他的梦境。
“小凡!”
他再喊,他的手揽住了我,于是,骤然间,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饥渴地压在我的唇上,狂猛地揉搓吸吮。我的头发昏,喉咙里干燥欲裂,但我没有失去我的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而我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变而为狂怒凶狠。
“你是谁?”他恶狠狠地问。
“余美蘅。”我的声音又干又涩。
他的脸扭曲而变色。
“余美蘅是什么鬼?”
“不是鬼,是人。”我无力地说。
“你从哪里跑来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冒充小凡?你说!你说!”他咆哮着。
我振作了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地车转身子面对着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也对他吼了起来: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
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接着,他就颓然地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退,嘴里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地乱摇着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
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地追到门口,用手扶着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着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我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地说:
“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地,我说:
“你不该把我拉进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为我同情他!”
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地停在我脸上。
“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
“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地摇摇头,慢慢地关上了我的房门。天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
<h2>
9</h2>
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地建立起友谊来。
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况底下随时隐藏着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着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着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喊了一声:
“石磊!”
“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口,皱着眉喊:
“小磊!”
“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地说:
“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
“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犹疑地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着房门,喊着说:
“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着的回答,接着,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着,更多的东西被疯狂地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着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
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着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地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地哭一场。”
我跟着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噩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
“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
“你是说——”我不解地望着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深思地说,“当小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着他的话,凝视着他。
“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
“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
“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
“哼!”他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分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地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地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地、喃喃地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需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地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地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地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
“我,石磊。”
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地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晚风里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地说: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
“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地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地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地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地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山上来的?”
石磊噗哧地笑了,难得的笑!望着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
“是吗?”我笑着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
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
“你干吗?”
“祷告。”
“祷告什么?”
“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唱着歌谣:
三轮车,跑得快,
上面坐个老太太。
要五毛,给一块,
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掉头看着石磊,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
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着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是的。”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美蘅,”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