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里面的人不仅是皇上的故友,而是身为北戎镇南王,还在他们大宜境内受了伤,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出于国与国之间的考虑皇上也该亲自见一面。
但就是……
怎么觉得这样别扭呢!
龙彦昭的脚步并没有停顿,他直接进了那个房间。
房间点着一点烛火,并不是很明亮。
大夫来看过了,镇南王是手臂上受了一刀,已经做过紧急处理,但一路奔袭逃亡至此,还是失血过多,如今没什么生命危险,只是有些虚弱。
然后龙彦昭便在半遮半掩的床榻之上,看见了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对方的五官十分精致,圆润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两片削薄的唇……
眉骨上也有一道疤痕。
龙彦昭脚步一顿。
当年他被接离北境之时,阿启头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
那时候父皇刚刚驾崩,朝中再无一人能继承这个皇位,是接到密旨、力保皇室遗脉的广平王亲自接他回宫。
那是龙彦昭在北境生活了五年多以后,再一次换上了锦衣华服。
但他并不想走。
不是住惯了北地。
而是舍不得阿启。
可那时候,眉上还蒙着一层绸布的少年跑来送他,指着自己的头对他说:“看见没有,我为了救你都死过一次了,所以你要永远记得我这个恩情……好好活着,警惕一点儿。”
即使被遮住半边眉毛也依旧绝美的少年露出恣意的、无所谓的轻笑,阿启对他眨着眼睛,开玩笑地说:“你在大宜做个皇帝也不错,万一哪天我混不下去,就要去投奔你了呢。”
……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多年以后龙彦昭也一直记挂着他眉上的伤怎么样了。
他们一开始还会隔一两个月互相通一封信。
但后来,他写出的信全部都石沉大海。
为了保证信能够送到阿启的手中,他还做了很多努力和牺牲。
只是后来,阿启再没给他回过。
阿启在最后一封信中说他眉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只留了一点疤,让他不必再介怀。
后来龙彦昭将那封信看了很多遍,才知道阿启所说的不必介怀,其实是在跟他道别。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阿启那么忙,是因为他是北戎王最宠爱的儿子。
是容貌被世人传赞的镇南王。
联想到那般自信洒脱、恣意自由的阿启,龙彦昭知道他大抵是并不缺朋友。
北戎与京城离得还是太远。
他们要面临的事情又都那样多。
所以到最后,便只能,就那样了。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了对方眉上的这道疤。
阿启也长大了。
五官比以前长开了不少,尽管面色苍白,但看上去比以前要更加伶俐了……
至于他眉上的疤,看上去倒也不似他信中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那疤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痕迹还是很深。
白色的。
同样十分惹眼。
……
不知道为什么,乍一看见这道疤,龙彦昭的眼前竟然凭空浮现出了一道红痕。
……
“龙四……?是你吗?”
听见了动静,床上的人虚弱地睁开眼,又挣扎着要坐起。
龙彦昭忙回过神来,不叫他起身,他喉头上下滚动着,说:“是我。”
床上的程阴灼虚弱地笑了起来。
……这样看起来,他们两个人真的很像。
又很不像。
五官很像,但这副五官整合在一起以后,结合自身气质,则又完全不像。
程阴灼给人的感觉要锋利了许多。
大抵从来都是北戎王最宠爱的孩子,即便此时失了势、受了伤,虚弱无比,他也依旧是一副眉目张扬的模样。
可顾景愿不是这样的。
顾景愿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顺从。
龙彦昭以前以为那是一种恭顺谦和、好脾气的意思,可如今再一看此时的程阴灼,倒觉得阿愿他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棱角。
——不去与命运做计较了。
所以才无欲无求,什么都无所谓了。
所以才会那样温和。
龙彦昭的心上突然疼了一把。
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般,很不舒服。
可这时候,床上的程阴灼咳嗽了两声,对他说:“龙四,我口渴了。”
“龙四,你见了我怎么不高兴呀?”
“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还是说我叫你龙四你不愿意了,唉那我还是叫你皇上吧。”
龙彦昭忙回神给他倒了杯水。
说:“不是这个意思。”
程阴灼半坐起来喝了口水,而后冲他眨眼:“那你想不想我?”
龙彦昭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现在觉得有些乱。
不知为何,前尘往事都混上了顾景愿的眉眼,急哄哄地冲进他脑子里。即便他此刻面对的是阿启……顾大人低眉顺眼的模样却还是止不住地浮现,叫他觉得心上很难受。
“龙四你站那么远干嘛,你过来坐。”
程阴灼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铺。
他一条胳膊受伤了,行动不便。
大概是为了给龙彦昭让地方牵扯了伤口,还疼的一阵龇牙咧嘴。
表情生动。
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龙彦昭并没有坐在床上,只是急着上前了几步,说:“你别乱动。”
他这样说他,却并不怎么看他,被程阴灼注意到了,不禁笑道:“怎么着,你这是……害羞啦?”
龙彦昭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终于还是再次打量了起程阴灼的眉眼。
他看他的时候,程阴灼也不跟他客气,直奔主题:“阿四……你知道我父亲去世之前传位于我,太子逼我交出王位的事情了吧?”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才跑了这么远,过来找你……龙四,我想请你……”
龙彦昭沉默地听着他的请求。
他曾经也不是没幻想过与程阴灼再见时的场景。
可或许今天已经太晚了,程阴灼还受了伤,又或许是他总是忍不住分神去想……
龙彦昭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是真的很怪。
阿启跟他说话的时候虽然也这般百无禁忌,肆无忌惮,但阿启本身话并不多。
他更不会用这样轻佻的语气。
阿启也叫他龙四。
曾几何时他是多么喜欢被他叫这个名字。
轻笑着的,生气愤怒着的。
可现在……那感觉不在了。
虽然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已经分开了六年多。
龙彦昭都早不是六年前的龙彦昭。
只是……
他的眼神……
龙彦昭总觉得对方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的阿启眉目虽然张扬,但眼中偶尔会泄出一丝淡淡的落寞。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改变,眼神也可以。
但……
会有人眼睛里的东西越变越少么……
阿启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人,所以龙彦昭还曾经猜测他也与他一样,是爹不疼妈不爱的尴尬身份。
如今想来……
“阿启。”他突然叫了一声。
程阴灼一张一合的薄唇闭紧了一瞬,又重新展开唇角,歪着头、眨着眼看他:“嗯?”
龙彦昭问:“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以前……我这样说你别生气……就是以前咱们一起玩的时候,我记得好像你父亲并没有很喜欢你。但后来我回了京,便逐渐听说……”
“以前父亲的确不太喜欢我。”
程阴灼无所谓地轻笑,并不觉得有被冒犯,他直接回答说:“不过后来或许是看出我的努力了吧,你知道的,为了能让父亲喜欢,我一直都很努力的。”
龙彦昭接受了这种说法,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会儿又想不到了。
他只是听着程阴灼说着他一路奔逃过来有多辛苦多么九死一生,太子下手有多狠毒。
“对了龙四,他们为了杀我不计任何代价,这京城里头也有他们的人……我,我有点怕。”
“不要怕。”龙彦昭说:“没有人能伤害你。”
“可我觉得这里还是不安全……”程阴灼俨然是被吓坏了,还有些后怕地扯住龙彦昭的衣袖:“要不我跟你回皇宫吧,那里一定不会有刺客……对了我听说你现在还没有后宫……”
“阿启。”龙彦昭别开眼,轻轻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显然不想提这个问题。
他说:“朕这就安排人接你入宫暂住。至于你说派兵帮你的事情,朕会考虑,也需要跟其他大臣商议。”
“龙四?”程阴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冷漠。
龙彦昭心中更加不舒服了。
“你先好好休息。”他说着,抬步就要走。
程阴灼还在怔愣地看着他。
龙彦昭却已经转身,向前走了两步。
两步过后,他又回头,试探询问道:“对了……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看日落,回来时天色有些晚了,你便在我家里留宿的事情吗?”
“记得呀。”床上的程阴灼无比自然地微笑,说:“我们还拿了些你家的肉出去烤,你弄的那什么辣椒沫,差点儿没害死我……”
.
龙彦昭从驿站里走出来,便大步流星地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嫌马车太慢,他仍是腾身而起,直接在房梁上跳跃行走,用轻功飞回去。
很多人都说他喜欢阿启。
龙彦昭没否认过。
但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对阿启的感情,只是又下意识地不允许自己去否认。
他怎能否认阿启呢?
那般臭美自负的阿启,恨不得全天下都喜欢他的阿启,俨然是世间最纯洁珍贵的光芒的阿启……
不爱仿佛都是一种亵渎。
他连否认都不忍心。
即便他早就没有心存念想了。
而如果以前还没法完全肯定的话,但这次见了如今的阿启后,他却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了。
——他不喜欢他。
年少的朦胧感觉或许完全出自对少年风华绝代的惊叹,以及对方为他受的那一刀。
他怀念他,欣赏他,感激他,会穷尽一切地报答他。
但就在上一刻,他却确定了,他不爱他。
他对现在的阿启,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爱的是……
“阿愿!”
龙彦昭直接闯入了自己的书房,面上透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只是先前被他掷在地上的美男图已经被人收起,桌上沾染了墨迹的画纸也已经被人丢进纸篓里,御书房里空空荡荡。
一个人都没有。
……
方才还坐在这里,答应会等他回来的顾景愿不见了。
“皇上?”原本守在门口的洪泰全被突然闯入的皇上吓了一跳。
“人呢?”龙彦昭已经进内室找了一圈,又急哄哄地转了出来,一脚踹翻了地上的纸篓,揪着他问:“顾大人人呢?”
“顾顾顾大人说他先出宫了……”
“放屁。”龙彦昭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他一双眼睛都瞪得赤红:“朕不是要他在这里等朕回来?!”
眼见皇上眼神越发凶横,面色阴沉可怖,洪泰全被吓得直接跪在地上,“陛下息怒,顾大人在宫中从来都是随意行走,如今……这……奴才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