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祁的话很认真, 不似玩笑。皮卡车内静默了好几秒。
末了,苏青杳轻啧一声,声音柔和但语气不虞:“你的专业我们用不到。你做到光热电世界顶尖的技术,就要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大展宏图。”
电话那头, 安静了半晌, 刘博士在一旁不敢说话。
许久以后, 手机扬声器里响起他的笑声,低沉的, 释然的, 并且愉悦的:“行,我懂了。”
当初走得匆忙,在风沙大的煌城, 离人时没有盖上毯子防尘。一月没回煌城,宿舍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陈黎上楼帮苏青杳一起打扫卫生。
陈黎腿伤好得七七八八, 但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跛。
她伤的是左腿,而苏青杳是右腿,陈黎擦桌子的时候,还笑着自嘲:“咱们两个人能凑出一双好腿。
苏青杳听乐了, 把抹布拍在地板上, 不咸不淡地说道:“也不是好腿, 你比我高, 凑起来是长短腿。”
在北京生活太安逸, 苏青杳回归基地后,花了两天才适应基地的生活。
十二月, 西北的冬天不好过。
气温都在零下, 十月底下了一场大雪后, 道路常有结冰的情况。
从煌城去往沙漠的路况更加糟糕, 沙漠里也下过两次雪,漫天过去,仿佛在高耸的雪山,而不是曾经炎热的沙漠。
冬天,基地里的植被也基本枯萎,没有什么适合这时候生长,都在静静蛰伏,等待来年开春,惊艳世界。
基地之前没有改造好的地块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动工,土壤化材料从四川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在基地进行预处理后,和划分好区块的沙子拌在一起。
这些是力学研究员的工作,苏青杳和陈黎这批农学研究员则开始进行对来年春季将要种下的沙枣种子进行冬藏处理。
按照规划,新地块都种根系更加发达的耐寒抗风沙的乔木科植物。
忙完一阵,众人在休息区席地而坐,出了一身的汗,寒风一吹,顿时瑟瑟发抖,又纷纷将厚重的大衣裹上。
刘博士双手环胸抱着大衣,坐在地上叹了声气,一股白雾呼出,他的脸在白雾中略显惆怅。
陈黎打开保温杯,倒出一杯盖热茶,递给苏青杳,苏青杳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喝。陈黎喝了口,笑着问:“刘博,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唉,首电和狗大户的合同签了,都上新闻联播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有资格上新闻联播。”刘博士酸溜溜地说道。
苏青杳接过陈丽递过来的保温杯,笑道:“刘老师,我们项目还在实验论证阶段,要真正论证沙漠土壤化可行性,真正改变土质,不人工浇灌形成自循环小气候,最少也需要六七年的时间,现在才三年不到,别着急啊。”
陈黎点点头,附和道:“就是,你看看他们光热电,全世界都在搞,两三年搞完一期工程就可以投入产能开始回本,咱们呢,七八年都是往里面砸钱。每年卖点土豆瓜子枸杞干的……才补贴几块钱啊。”
话刚说完,她就被苏青杳摇头示意别说了。她急忙闭上嘴,再看刘博士,已经被她打击得如丧考妣,双眼无神,半条魂都飞天了。
陈黎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不……不好意思啊……会有好事发生的。”
她的嘴巴像开了光似的,当天下午,刘博士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北京来的,陈教授的电话。
他一个人站在空地里,一百来米的沙地,来来回回踱步,和陈教授不知聊着什么,足足半小时后,他快步赶回休息区,激动地通知所有人:“陈教授说,他现在正在和上次来的那帮狗大户谈,狗大户对我们项目感兴趣!”
苏青杳心头一跳,很快冷静了下来。
中东石油大亨们不是傻子,中东的次生沙漠少,淡水更是稀缺如同黄金。沙漠土壤化虽然能改造土壤,但如果没有地下水浇灌形成循环系统,改造后的土壤也根本支撑不住。
除非他们足够有钱,肯淡化海水后不要钱地浇水。
苏青杳想想就觉得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最后应该谈不成。
楼祁回煌城那天,苏青杳去他的宿舍所在小区接他。
下了车,见到苏青杳,楼祁表面古波不惊,将行李从车上取下,挥手让司机离开:“去公司吧,别待在这。”
车子远远而去,楼祁牵着苏青杳的手带他上楼。这还是苏青杳第一次来他的宿舍参观。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门锁都是指纹和密码锁,这对煌城这地块来说算是高级公寓了。
门开后,苏青杳进门看了一眼室内的装潢摆设,简单干净,正低头寻找拖鞋,身后一个极大的力气,忽的将她肩膀往后带,苏青杳心里一惊,身体靠在了门上。
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道黑影压下,楼祁低头将她抵在防盗门上,热烈亲吻。
他的唇舌长驱直入,她无力抵抗,炽热的温度一触即燃。
苏青杳气喘吁吁,声音断断续续:“等……等会儿……”
楼祁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声音急切:“等不起。不想等。”
低头亲吻她修长白净的脖颈,顺着她漂亮秀气的颈侧线条,一点一点地往下亲吻,舔舐。
“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抵押难耐,苏青杳颤声说:“才三天……”
“三天于我就是三年。我不等。”三天都受不了,更何况好几年。他会难受死。
两人紧紧相拥,在推开卧室门的最后一秒,苏青杳还做了最后挣扎:“你还没吃饭……”
“乖,小知了,哥正在吃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金属质感,在她耳侧厮磨。
苏青杳闭上眼,扬颈长叹,放弃挣扎。
然后,被扯入,一同沉沦。
楼祁回煌城后,苏青杳的宿舍几乎闲置下来。她几乎每晚都住首电的宿舍楼里,早上楼祁提前出门,先送她到基地,再调头回首电上班。
到了下午,他再来接苏青杳。
基地里同事对他们的情况心知肚明,时不时调侃。苏青杳一开始还害羞,要他们不要再讲。
时间一久,她也习惯了。就连陈黎都说:“杳杳你宿舍钥匙空着不用,我可不可以把我那儿闲置占位置的电器和衣服存你那?”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二月底。
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个日子,苏青杳一生谨记。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薄薄的蓝色窗帘,落在柔软厚实的羊绒被上。
闹铃响起一秒,被按掉,楼祁起身亲吻苏青杳的脸侧,去楼下买早餐。
吃完早餐,两人坐上吉普车去基地。
第二地块改造完毕,冬天,他们湿度较高的几块田里如今结了一层霜,放眼看去一片白茫茫的。
气温很低,穿着厚重的大衣和加绒裤子不好工作,出了汗以后内里的保温内衣贴着皮肤又黏在皮肤上冷冰冰的,所有人都没有心情干活。
苏青杳躲进了简易板房的休息屋里,坐在躺椅上给安佳回消息,安佳问她明天生日打算怎么过。
她回答:【楼祁说他都安排好了,这是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我想两个人就好了,不需要热闹。】
安佳很快回答:【那怎么行,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你过生日,你等着,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surprise!】
苏青杳看着那行字会心一笑,连问好几次,安佳就是神神秘秘不肯回答。
屋外刘博士嚎了一嗓子,苏青杳收好手机,出门去集合。
下午四点,太阳挂在天空,最是耀眼的时候。
陈黎从田间回来,抖落一身的尘土和寒气,把黑色塑胶手套脱了,拍了拍,又是真沙尘。
她笑着问苏青杳:“明天周六哦,你要和楼祁两人过吗?”
每年苏青杳生日,陈黎都会给她送一只大大的蛋糕。有几年她还跑家里来,和苏世安一起给她过生日。
苏青杳点点头:“大概吧。”
“行,我蛋糕订好了,你可别订了,到时候在哪你发个定位,我让店里送过去。”陈黎笑眯眯地说。
因为冬天农活不多,所有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干活,刘博士打电话给基地司机,让接驳车提前来接他们下班。
苏青杳和陈黎小声聊天,谈论着女孩儿间的小八卦。
突然,天空传来一声机械轰鸣声,像是飞机低空飞过,撕裂空气的声音。
声音很响,尖锐,刺得所有人捂住耳朵,抬头望天。
苏青杳的心脏没有来地倏地一阵剧痛,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抓住了她的心脏,用力,心脏痛得她双眼一黑,牵扯得整个胸腔后背都抽疼。
她呼吸一滞,扶住陈黎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陈黎担心得扶着她问:“杳杳,怎么了?”
苏青杳摇摇头,呼吸还颤抖着,长呼了口气,想开口说话。
忽然,有人指着西南方的天空,大声喊道:“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有人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摄像。
苏青杳抬头望向西南方向的天空,只见一架钢铁巨翼,划破西南面的天空,机尾挂着长长的灰白色浓烟,一道尾迹云从天空一路往下滑。
飞机头朝下,从空中往下坠落,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远方的地面。
它坠落,消失在万里平坦荒凉的戈壁滩。
这是苏青杳第一次这么直白得感受到,地球是圆的。圆到,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她就看不到那架飞机坠落何方。
基地休息区,有长达五秒的静默。
安静得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声和颤抖的呼吸声。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陈黎声音抖动,沙哑地问:“那是……坠机?”
有胆小的男生,小声反驳:“不可能吧……可能是无人机呢……”
“可是那看着是民航飞机啊……”
苏青杳沉浸在极大的震撼中,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没有反应。
刘博士吼了一声:“咱们赶紧过去看看!救人啊!”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似的,坐上基地里仅有的两辆运输物资的皮卡,带着各种农忙工具,往飞机坠落的方向驶去。
皮卡内挤不下人,就挤在车斗里。这时候,已经不在乎什么个人安危了。
苏青杳坐在车斗后,一手抓着扶手,另一手刷着微博。
此时微博风平浪静,但她依旧在自己关注的科普博主那,刷到了一条转发:【关注MA5375!从北京飞往煌城的MA5375于25分钟前失联,航空图上已经消失,按照预计航程表,MA5375于13:25分起飞,16时05分飞机雷达信号消失。MA5375如今生死未卜,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手指冰冷,握着的手机像一块冰,冻得刺手。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或许,没有虚惊,是一场灾难。
她又在微博上搜了一圈,找到了MA5375的机型图。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机型都对得上。
放下手机,她脸色惨白。
身旁的同事抬眼看她,眼里都是惶然。
陈黎小声问:“杳杳……你……查到什么了?”
“春风航空MA5375,B737-800NG客机,从北京飞往煌城。”苏青杳顿了顿,扯开一个僵硬难看的笑,“只是可能……应该不是。”
所有人脸色一白,车子驶出沙漠,望着前方荒芜苍茫的戈壁滩,身子跟着皮卡车晃啊晃。
他们都知道,应该是。
直面空难,所有人身体都很冷。
刘博士提前报了警报告了目视猜测的方位。这对他们工科生来说,简单计算一下,差不多就能得出坠毁坐标。
就算不准,也离得不远。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似乎已经离开了煌城的辖区范围。
陈黎看了眼定位,距离煌城已经两百多公里了。
天色逐渐变暗,夕阳着凉了西方的整面天空。
比戈壁更荒凉的,是人心。
但飞机坠毁地点还没找到。
刘博士示意众人将车停下,他下了车,四下寻找手机信号比较好的方位,打了个电话。
苏青杳也下了车,给楼祁拨通了电话。楼祁很快就接了起来,语气温柔:“怎么了,小蝉?”
“楼祁,我可能快到嘉峪关了……”苏青杳说话间带着一团白气,她轻声说,“今晚可能回来很迟了。”
手机那头传来关门声,楼祁疑惑问:“发生什么事了?”
苏青杳将他们在基地看见的事情说了一遍,楼祁担忧道:“太危险了,戈壁滩这么大,万一你们迷路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有GPS。”苏青杳顿了顿,眼眶突然泛热,小声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楼祁……我亲眼看着那飞机掉下来……直直的头朝下掉下来……飞机上百来号人……你说得多绝望啊。”
事实证明,门外汉想去帮忙救援还是不现实。
他们在戈壁滩上绕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飞机坠落点。
苏青杳刷了一下微博,一小时过去,MA5375已经上了热搜了。就在众人打算返回看新闻的时候,苏青杳的手机突然响起。
心脏有事一阵撕裂般疼痛,苏青杳下意识得恐慌接这通电话。
她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周旭阳”的名字,心头重重一跳。
苏青杳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直觉。
接起电话,她才轻声问了一句:“喂?”
她这一生,从没听过周旭阳那样失态过。
焦急,急促,慌乱,语无伦次。
“小蝉,你见到安佳了吗?她好久没联系我了。她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今天去煌城了。”
“轰”一声,苏青杳耳边一片嘈杂,再也听不见其它。
只有绵长的耳鸣声,伴随着她的剧烈心跳声,“噗通”“噗通”。
“小蝉?苏青杳?你在听吗?”周旭阳着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苏青杳站在皮卡车旁,看着远方半个身子坠入戈壁滩地平线的红日,脸色苍白,眼眶带着一圈红晕,声音沙哑:“佳佳……几点的飞机……”
周旭阳那头呼吸一滞,顿了一秒,才轻声答:“一点……二十五。”
戈壁滩上,一阵寒风裹着沙尘卷席而来。苏青杳的长发被吹乱,在脸侧凌乱拍打。
苏青杳的呼吸很轻很轻,声音也很小:“你送她到机场了吗?”
“没有。我们吵架了,她自己开车去的机场。”周旭阳小声回答,语速很快,“她可能没敢上飞机,对,她开车很慢,出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很可能赶不上……可是为什么联系不上她。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红日跳动,最后一抹余晖跃入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