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漠已受了伤。依照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现在伤在欧阳啸天手下,也是在所难免。欧阳啸天的长剑逼近,唐漠以己之剑架住,无论对方来势如何凶猛,他自岿然不动。只是唐漠身上似乎受了颇重的伤,以致他下一步用力隔开对方的长剑之时,伤口不住迸裂,涌出了大量的血,染红了他的前襟。
唐悦的眼圈顿时红了,冷声道:“我终于知道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苏梦枕好奇道:“哦,为了什么?”
“为了折磨我们,为了折磨我们每一个人,你是个恶魔,恶魔!”唐悦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都在发抖,
欧阳啸天的手紧紧地握住剑柄,以致手筋突出,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动着,他本以为,打败唐漠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子很容易,他对自己也一向很有信心,却没有想到僵持许久,他自己反而日益处于下风。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冷冰冰的小子,武功竟已到了这等境界!他先前那一掌,和后来的一剑,唐漠竟凭内力硬扛,欧阳啸天自己反被震得血气翻腾,怎能令他不愤怒!若是他这样的武林前辈,今天真的输给这样的年轻小子,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中立足。
突然间,本在场下休息的林梓然突然大叫:“师父,他的剑上有……”
众人顺着他的惊叫看去,发现他面色苍白,身子也不住颤抖,正在包扎的左臂,不断向外渗出黑色的污血,身旁伫立着的欧阳明珠也是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欧阳啸天看着自己手面上被划破的那道伤处正慢慢发黑,面色也立刻惨变,厉声道:“唐漠,我想为唐兄留下一条根苗,才对你手下留情,你……竟使得这种下作手段……”
所有人都怔住了。但众人立刻便又恍然,明白是唐漠在长剑上下了毒。而唐漠本人,却无动于衷,神情冷然。
正说着,欧阳啸天已支持不住一般,以剑撑地,立刻便有李虹过来要将他扶下去。欧阳啸天接连摆手,示意不要。
唐悦皱眉看着,只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苏梦枕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带着慵懒微笑。
“欧阳世伯,您中了毒,还是先下去休息吧。”这时本在场外观看的长汀派穆不平突然自怀中拔出一柄宝剑,怒骂道,“唐漠,欧阳庄主待你如子如侄,不想你竟为了拜月教的荣华富贵而置杀父之仇于不顾,要置他于死地,你……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若是容你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里,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自他之后,年轻一代的侠士们纷纷出剑,将唐漠围拢了起来。
“我大哥既是代表拜月出战,你就听凭局势这样发展?”唐悦冷冷道。
苏梦枕淡淡道:“犯了众怒的人,理所当然会被牺牲掉。”
唐悦咬紧了下唇,不再言语,一双眼中光亮明暗不定,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致那只红蝶的翅膀,竟微微发颤,美丽异常。
隔开十丈远,唐悦清晰地听见骨碎的声音,接着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被击中的那个男子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已倒下去了。原本那些人不过是将唐漠围起来,或许是想稍显风度,采取一对一的方式,轮番上阵将唐漠打倒,但当他们的同伴接连倒下去两个的时候,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他们开始不那么自信骄傲,认为仅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打倒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鲜血喷了唐漠一身,他仍旧面无表情,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知道你大哥最后会变成什么吗?”苏梦枕笑,“还记不记得,拜月岛上那些可爱的石人。很多年前,那些都是闯入拜月教的正道人士。”
唐悦呆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梦枕,对方温柔地笑笑,“最后他的关节会一点一滴石化,变得不能走路不能说话,心跳呼吸都会停止,拜月教千古传下来的咒术果然是独一无二呢。”
石心咒,唐悦以为《离恨经》中关于这一段的记载不过是荒诞的传言,这世上怎么会有从人变成石像的诅咒,这怎么可能?
苏梦枕道:“拜月的起源在西方苗疆,那里的咒术岂是中原可以想象,我劝你还是放开了吧,回去乖乖做个新娘子,嗯?”
他这样说着,却不动声色等待着唐悦的反应。
果然听得她道:“我永远不会丢下大哥不管的。”
苏梦枕勾起了嘴角,“随意。”
每一位教主在上任之时,都会经过血誓,只有他的血才会被拜月尊者认可。
石心咒,唯一解除之法,便是杀了当任拜月教主,以血祭坛。
苏梦枕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唐悦呢,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这是在鼓动她与拜月教主为敌,唐悦冷笑,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依照自己的武功修为,对付苏梦枕尚且不可能,若是真的去杀轩辕朗日,无异于以卵击石,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才会干的事,可是如果她不去,那么大哥他……
唐悦咬牙,一时有些茫然。没有什么可以被时间一次次惩罚,只有有情的人。
如果唐悦可以跟她的母亲温雅如一样无情,她便可以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只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重视亲情,以前是对温雅如,现在是对唐漠。维系这种感情的,曾经是血缘,现在是对方过去的付出。这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这种可怕的执著,此刻唐悦还没有意识到。苏梦枕却已早一步明白了这一点,并合理地加以利用。
就在这时,唐悦又听到场中一人的惨叫。
唐悦凝神一看,只见恶斗中又加了数人,唐漠这时显得有些仓促,又已中了一剑。有人不顾一切,疯了一般提剑向唐漠冲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倾城已经出鞘。唐悦不想伤害任何人,除非是逼不得已。
刀光一闪,还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手,那把从背后攻击唐漠的长剑,便已飞了出去。
刀尖垂落着,唐悦冷冷地站在场中,她的表情已不再那样平静,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变了。刀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倾城,在它藏在刀鞘中时,显得普通而黯淡。但当它被拔出的那一瞬间,红芒耀眼,仿佛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主人的生命,被灌注到这把倾城之上,它靠吸食人血而兴奋、狂乱。
唐悦刚才的一刀,看起来平凡到了不会让人看上眼的地步,但她施展得非常自然。自然到如流水一般。仿佛这一刀已练习了千百万遍,仿佛倾城一直蛰伏,就是在等待着这样的一击。倾城在她手中,像是书生手中的笔,任意挥毫,行云流水,有了生命,有了灵气。这一刀本是任何刀谱上都没有记载的,因为它太平凡,太简单,谁都不会将它放在心上。然而人们忘记了,越是简单,越是平凡,如能熟练运用,发挥的威力也一定很惊人。
第一批人涌上来,倾城的刀光一闪。
三个人倒了下去,形成掎角之势的阵法被破了。
第二批倒下去六个人,众人开始被倾城的威力吓破了胆。他们开始害怕了,有一种无意中踩入猎人陷阱的错觉。战斗,或者逃跑。在场的青年才俊,逃跑的有十二个人,留下的仅有一个。那个人不是留下来战斗的,当倾城的红芒拂过他的颈项之前,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异味。
这就是江湖少侠,武林正道?
唐悦冷冷地看着,环视四周,谁也不知道她的掌心在微微发潮,谁也不知道她的手臂在隐隐发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与下一批人作斗争。
九念大师此刻正坐在棚内,专心地为欧阳庄主疗伤,唐悦突然出现,他的眉头仅微微皱了皱,最终还是低下头,集中全部的精神为欧阳啸天逼出身体内的毒素。
欧阳啸天面色慢慢由黑转白,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师你……”
九念大师额头的汗一粒粒、一颗颗地冒了上来,他面色发青,声音却是那么平和,“阿弥陀佛,欧阳庄主已无大碍——”
一边的李虹和欧阳明珠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欧阳明珠啊了一声,移开目光去关注场上。
欧阳啸天的气色还未恢复,说话也有气无力,“多谢大师。”
九念双掌合十,低头道:“不必言谢,请欧阳庄主多多休息。”
欧阳啸天勉强笑道:“劳烦大师疗伤,想必耗费了您不少真力,我心中过意不去,来日必定报答。”
九念道:“这本是理所当然,老衲看着侠义之士受难,怎能袖手旁观。”
欧阳啸天叹了一口气,把手背上的伤口举起来,凝神细看,慢慢说:“我实在想不到,一道小小的伤口,差点要了我的命。”
九念面色沉痛,摇头道:“这是拜月教的剧毒孔雀胆,见血封喉,欧阳庄主已是功力深厚,才能抵挡一时,但令徒却……”
似是想起来不及救治已在痛苦挣扎中死去的林梓然,欧阳啸天也心痛不已,一阵猛烈地咳嗽,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九念大师心肠慈悲,此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想要温言安慰,却听欧阳啸天喃喃道:“大师,果然是慈悲为怀……”
突然,欧阳啸天袖中飞箭射出,电光石火之间,九念只觉心口一凉,短箭穿心而过!九念大师缓缓低头,才看见自己的心口破了一个洞,正在不断地流血。
他微微闭上眼睛,神情悲伤。
背叛。欧阳山庄的欧阳啸天,竟一早就策划了这场骗局。
猛地睁眼,九念大师击出一掌。欧阳啸天并未料到这次万无一失的偷袭后,九念竟还有余力向他进攻。他当即回击一掌,九念大师勉力支撑,两人双掌相触。
九念整个人倒飞出去,砰的一声,硬生生撞断了一根木头的柱子,他整个人也被卡在柱中,不能再动一动。
欧阳啸天并未讨到多大便宜,他也被打得吐出一口污血,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念左手捂住心口,神情惨淡。
“师父,师父——”那边的少林弟子皆大为震惊,向这边跑过来。但还没等他们靠近,已被人团团围住。三十五名佛家弟子,竟被海砂派和巨鲸帮的人包围起来。
九念脸色很难看,声音虚弱已极,“你这次早有准备?”
欧阳啸天喘出一口气道:“你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这时一个纤细的红影快速穿越人墙,身形如飞,很快已至棚前。
李虹长剑出鞘,挡在前面。倾城刀光闪耀,挡路者死。
欧阳明珠上前协助母亲,然而两人不过在倾城面前接了三招,便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唐悦击飞了欧阳明珠的长剑,已闯进棚中,及时扶住了九念,“大师!”
欧阳啸天还没能够站起来,却深深地冷笑道:“唐家的人都是傻子,哼,唐悯那对父子就是,这个贱种也一样!”
九念对他道:“你如今已成为武林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为何要这么糊涂,背叛大家的信任?”
“武林英雄算什么?可以吃还是可以穿?”欧阳啸天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是你们逼我的,若是由我来做武林盟主,我又何须如此!”
九念的手冰冷刺骨,唐悦可以感觉得到,大师身上的真气在逐渐地散去,连声音也已慢慢力不从心,她恨不得立刻替大师杀了欧阳啸天,但她知道此刻一松手,九念大师就会彻底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她代九念问道:“你背叛了正道,拜月教会给你什么?”
欧阳啸天纵然无法左右整个正道武林,但凭借他如今的声望和地位,难道情愿去做拜月教的附庸,甚至背上叛徒的恶名?
“千两黄金和北方霸主的地位。”一人施施然步入棚中,面上带着笑,语声却有一种坚决和冷酷。他走到欧阳啸天身边站定,温言道,“欧阳庄主,你应该多谢九念大师,他毕竟还是救了你。”
欧阳啸天冷笑道:“所以我才能借机杀了他。”
“不,在你要杀他之后,大师还是手下留情,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
唐悦看着九念大师,心中难受一阵阵涌上来。九念在最初察觉受袭的刹那,如能打出那一掌,欧阳啸天根本无法避开。可惜九念毕竟是位出家人,他在那一瞬间,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耽误了反击对方的最佳时间。心怀仁慈的人在受到袭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不是攻击,而是要给对方一个辩驳解释的机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短暂的间隙,就给了欧阳啸天一线生机。近在咫尺的欧阳啸天没有看出来,隔开很远的苏梦枕却全看在眼中。
只听他悠悠道:“为了一个利字,便是一手抚养长大的爱徒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救命恩人’。”
唐悦这时方才明白,刚才那一场并不全然是做戏,真的有人为此被牺牲掉,而且这个人,还是欧阳啸天自己的徒弟。
九念大师默然一叹,道:“我佛慈悲。”
唐悦看见,九念大师的神情,那么慈祥,那么平和,却没有丝毫的后悔之意。
只是九念看了她一眼,语气却很平静,道:“傻孩子,只有你……不该来啊。”
他的叹气消失在喉咙间,头慢慢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唐悦的眼眶慢慢湿润了,她深深知道,这世上总有人会不顾一切去帮助别人,即便这个人并不值得帮助也决不后悔。
大战即将开始,九念大师本可以不伸出援手而留着全部的精力对付拜月教,但他没有袖手旁观,救回来的不过是一只豺狼。这样的一个人,他们竟也忍心伤害?
“为了千两黄金和北方霸主的地位,”唐悦冷冷地道,“你们可以什么都出卖。”
苏梦枕淡淡道:“一个是‘名’,一个是‘利’,世上有谁会舍得拒绝么?武林英雄固然也不错,但那种东西不能享受,挂在门上又有什么用?况且——”他看了一眼元气大伤的欧阳啸天,道,“况且,欧阳庄主虽一贯在江湖中颇有名声,但在旁人眼中,欧阳山庄不过是唐家堡的附庸,欧阳啸天不过是唐悯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欧阳啸天的脸青青白白,似乎想要反驳,还未来得及开口,苏梦枕又道:“唐悦,你其实也不该怪他,欧阳庄主毕竟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人,没有人情愿一辈子做别人的附属品。只要有唐悯在一天,欧阳啸天这个名字就永远出不了头。”
这些话,暗中透露出的玄机让唐悦一时惊呆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联想到了这些话中的真意,“你是说——是欧阳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