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气得脸发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梦枕大笑,“我提前告诉他,让他做好被你的嘴巴冻死的准备。”
唐悦真的生气了,她简直是气得要命!任何一个女孩子,听到别人这样损她,都是会愤怒的,尤其是这个人还提到她的心上人!唐悦当然知道自己容貌并不丑陋,可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她没有多少女人味,除了练武之外,她不会弹琴画画,更不会女红针线,连女孩子最擅长的穿衣打扮也不会,她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妙龄少女。所以苏梦枕所说的话,无疑戳到了她的痛处。
商容,那个对她好对她笑的男子,是否也是喜欢温柔可人的美人?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原本冷冰冰的语气带了很重的火药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恶毒,讨人厌!”
苏梦枕歪着头看她,“看来我是刺到你的痛处了,不然你也不会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样。”
唐悦板着脸,“你的脑袋里本来就满是恶毒的念头,我真不该跟你说话。”
她平日里绝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苏梦枕却将她一个月能说的话都给逼出来了,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错,我的脑袋里偶尔也会想些别的。”苏梦枕意味深长。他的笑容很神秘,唐悦差点控制不住,要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在她问出口之前,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她装作没有看见,却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苏梦枕也没有让她失望,笑得很开心地道:“我刚才就在想,怎么才能让你气个半死的坏主意。”
唐悦何止是生气,这一刻她简直气得要跳起来抓住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离开这个坏人,她站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她居然跟这样一个讨人厌的家伙独处一室,甚至被他引出了好多本不该说的话来,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苏梦枕继续笑了一会儿才勉强停住,咳了两声道:“你现在才像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以后你真该让我多气气你,没准就能让你的心上人对你另眼相看。”
“你这副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苏梦枕又笑起来,简直笑个没完没了。
窗外偷看的那几个女子,瞧他这副模样,不但脸红了,连眼睛都直了。
唐悦砰的一声摔门出去,用门板发出的巨大响声来回答他。
唐刚的丧礼,唐悦没有参加,只是听说,唐刚自小娘亲就去世,他是由如夫人带大,而这位如夫人,待他视如己出,听闻他的死讯更是伤心得哭晕了过去。
唐悦只觉得,唐刚到底还是快活的,他死了,也有很多人关心他,挂念他,心心念念要为他报仇。这样,他总算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才是最孤单的吧。
当唐漠和所有人都去参加丧礼的时候,唐悦一个人坐在树下。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花草摇曳,树下有一张几,一壶酒,一把古琴,一个抚琴人。闭上眼睛,仿佛耳边还响着那动听的曲调,仿佛山间清澈的小溪,叮叮咚咚流淌个不停。唐悦想起那个人,就不由自主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看。那是一个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很好听,很可爱,女孩子总是喜欢这样的东西。
唐悦虽然看起来冷冷的,甚至在该表现出女孩子温柔一面的时候,她经常有些迟钝,但她总是个女孩子,一个有着一颗柔软的心的女孩子。可她这样珍惜这个铃铛,经常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不是因为这个铃铛可爱,而是因为送这个礼物的人,在她的心里,是可爱的。
她喜欢他,喜欢那个送她礼物的人。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没有再真正与他碰过面,但她却一直难以忘怀。这不仅仅是因为每隔一段日子,他就会托人从远方带给她各种礼物,更是因为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男人。这世上,有谁会不喜欢那么温柔、那么亲切的商容呢?喜欢他,可她却从来不敢说,更不敢有告白的念头,只怕人在她的面前,她也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
唐悦微微眯起眼睛,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之间的缝隙,远远看着温暖的阳光。
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当真的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唐悦感到无奈、心酸,还有一丝丝的甜蜜。喜欢一个人,总是幸福的,但却又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只因她永远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她,是否看重她。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荒谬的希望,那个人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心意,而让时间停留在这个时刻,保持着这样忐忑却甜蜜的心情。就像是坐在马车上,路程很辛苦,却因为沿途的风景太过美好,而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轻轻摇晃着铃铛,嘴角露出一个浅浅微笑。如果参加试剑大会,肯定会见到他的吧。
远处,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他的脚步很轻很轻,轻到连唐悦都没有发觉。
她当然没有发觉,因为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早晨的阳光总是轻柔的,轻柔如秋水,苏梦枕的目光也柔如秋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少女。树叶上有昨夜的露珠在闪烁,晶莹灿烂,一如唐悦眼中的亮光。她看着他的时候,从未正视过他的眼睛,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脸上就好像霜雪一样的冷冰冰。苏梦枕并未想到,唐悦的眼睛里也会闪烁着这样美丽的光芒。只要是人,都会有不甘心的情绪。
苏梦枕没有,至少在今天,在这一刻以前,从来没有过。但现在不同,他发现自己有些不甘心,不是一点,是很多。唐漠冷酷骄傲,武功极高,他有一个这样待人冷冰冰的妹妹,苏梦枕是半点也不吃惊的。唐漠要是能教导出一个温柔天真的可人儿,只怕别人的眼珠子都会掉出来。只是世事都是如此,从不开花的植物,开起花来,往往美丽得惊心动魄;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一定是出奇的可爱;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说话,都会说出一些超出他人预期的道理。
唐悦坐在树下,仰面看着蓝天,痴痴地出神,眼睛里有一种苏梦枕从未见过的光彩。以至于他没有开口说话,就静静站在原地,想着有什么样的事,或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个平日里表情冷淡的女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是一个很了解女人的男人,但唐悦却是他所不了解的,只因她还不能算是个女人,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苏梦枕的判断标准,当然是一脚踢上去,硬邦邦像铁板的,不能算女人。他从未有过踢到铁板的经验,毋庸置疑,除了唐悦。他以前并不知道,除了生气之外,她的脸上,竟然还会有这种可爱的表情出现。他越看就越觉得不甘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唐悦的表情就变了,重新恢复了那样毫无情感的样子。苏梦枕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所以他保持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愉快的笑容,友善地道:“早晨好。”
唐悦当然不会对他问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打断了她的冥想的缘故。“碰见你,我就好不起来。”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开。
苏梦枕决定说点什么,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你没有去参加葬礼?”
“这关你什么事?”唐悦没有回答,反问道。
苏梦枕嘴角的笑容很甜蜜,他瞄了唐悦一眼,道:“我以为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
“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唐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头冒火,因为她已明白了苏梦枕的意思。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参加唐家人的聚会,不论那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她都没有参与的权力。“我去不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苏梦枕看着她脸上因为生气而有了些红晕,笑起来,“恼羞成怒不是一个淑女应该有的表现。”
“我不是名门淑女,更不需要照你的标准去做。”唐悦漠然道。
“你如果不露出唐漠的招牌表情,会更可爱些。”苏梦枕走到唐悦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下,单手撑在盘起的右腿上,神情很悠然。
“我大哥纵然不爱笑,也比某些狼心狗肺的人要好很多。”唐悦并没有立刻走开,她执拗地要把苏梦枕的气焰打下去。
苏梦枕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商容很相似。只不过商容是因为修习佛经,心平气和,而他却是城府极深,很难为外在的事物所打动。
他看了一眼唐悦,很快说道:“我以为你们感情并不是很好。”
唐悦冷笑,“很多事情,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这倒也是,唐漠这种人,就算在意别人,也会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做他的亲人,可不是容易的事。”
唐悦双眼直盯着他,道:“我大哥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请你不要随便批评他。”
苏梦枕并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名处,过了很久,才开口,“那你娘呢,她又对你好不好?”
唐悦皱起眉头,她不明白苏梦枕什么时候竟然关心起她的生活,关心起她的家人来了。而她竟然也没有离开,还站在这里听他鬼扯,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决绝地对待苏梦枕。有的人身上就是有一种不容别人拒绝的魅力,不管是喜欢他的人,还是讨厌他的人,都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她转开目光,“我娘当然对我很好。”
苏梦枕笑起来,轻声道:“撒谎。”
“我没有撒谎。”唐悦冷冷道。她的确是在撒谎,但她却并不为此脸红,只因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坦承自己并不得温雅如的欢心,可是在如此让人讨厌的敌人面前,她不愿意示弱。
“江湖上人人皆知,温雅如有个私生女。”苏梦枕慢条斯理地道,“而她对这个私生女,有多么讨厌,同样是人尽皆知。”
唐悦的脸色更苍白了,连那一丝因愤怒而升起的红晕也在迅速地消退,她僵立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立刻走开好,还是上去给这个刺痛她心底最深处的男人一记耳光。
“江南温家是豪门巨富,竟然任由自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个马夫私奔,你不觉得十分奇怪?以你对你娘的了解,她可能会看上一个下等的男人吗?”苏梦枕突然问。
唐悦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大脑里嗡地一阵,她只听到“下等”这两个字,已是难以忍受,竟忽略了苏梦枕话中的真意。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再侮辱我爹,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试过,可惜你失败了。”苏梦枕微笑着提醒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就算你杀了我,也不能改变你娘讨厌你的事实,更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你是个私生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你却不敢承认?”苏梦枕恶毒地道。
他很少对一个女孩子这样刻薄,不,是从来没有过。只不过,比起看见她露出那么可爱的笑容,他情愿激怒她,看她打破表面的冰霜,露出正常人的表情。
“是,我是私生女,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又怎么样?我就算不承认,那也全部都是事实,你满意了吗,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唐悦突然大声地道,声音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她是说给苏梦枕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这一点,在场的苏梦枕再清楚不过,他终于看见唐悦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一个人若是不承认自己的出身,就不可能战胜自己内心的魔障。”苏梦枕淡淡道,“你既然可以大声说出来,为何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已经接受了。”
“不,你没有接受,你在试图改变它。”
“我是试图改变,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希望别人不讨厌我,我有什么错?”
苏梦枕以为下一刻,眼泪就会从唐悦的眼眶里落下来,但是没有,她站得笔直,仿佛打不倒的战士。可是她的肩膀却在颤抖,颤抖得很厉害。“你害怕别人的耻笑,害怕面对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你以此为人生的耻辱。不光你娘看不起你,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马夫而感到自卑?唐悦,你真正最害怕的,是与众不同。”
唐悦只觉得眼前一片黯淡,连苏梦枕那张可恶的脸都看不清,她的内心在呼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爹,从来没有,没有……然而仿佛又有一个恶意的声音在撕扯她,真的没有吗,难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一个私生女,如果她是唐悯的亲生女儿,如果她是唐漠的亲妹妹……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死去的爹的侮辱?她连自己的真实出身都害怕别人知道,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可怕的背叛?她突然哑巴了,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私生女就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你害怕这种不同。因为你的父母做了出格的事情,这个彬彬有礼的世界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你就要承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默认,你可以与众不同,可以是私生女,可以没爹没娘,哪怕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如何!这和别人没有关系,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批评和指责?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不用求他们认同你!你可以向世上所有人挑战,该感到羞耻的是他们!唐悦,你应当向你自己祝贺,你是与众不同的。”苏梦枕慢慢靠近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在害怕的时候,选择的不该是逃跑,而是战斗。”
唐悦迷惑地看着这个靠近自己的男人,一时之间很难分辨出对方话语中的意图,她喃喃重复着,“战斗?”
“是,向所有人挑战!”苏梦枕的手,几乎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唐悦!”突然,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迷梦。
唐悦如梦惊醒,一头冷汗。
苏梦枕微笑着对唐漠点点头,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你差点被他迷惑。”唐漠冷冷地望着苏梦枕离开的背影,“想不到他对西域的秘术也有研究。下次不要单独跟他在一起。”
“别去相信那些鬼扯。”唐漠淡淡道,看唐悦一脸迷惑的模样,接着道,“不必多想,三天后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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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墨条的段落,出自清代李格非的文章,评论著名的李廷“墨”,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