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呢?你把阿莫带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低沉,像是梦游一般。
阿莫?唐悦望了被制住的唐漠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刻发生了变化。
灰衣人已经捉住她的手臂,面庞扭曲,恶狠狠地问道:“把阿莫还给我!”
“我……我不知道。”唐悦后退半步,只觉得他的手如同鬼怪一般,冰冷沉重。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灰衣人面上僵冷的面容立刻变得愤怒,刹那之间,他已举起右掌,只要向下一拍,唐悦立刻就会头骨碎裂。
“二叔!不要!”一把展开的扇子半空飞来,袭向灰衣人右臂臂弯。
灰衣人猝不及防,只觉手臂一麻,但他武功何等之高,那扇子不过阻了片刻,他的右掌依旧拍出,正中唐悦胸口。
唐悦无法抵挡,倒飞而出。她紧紧闭上双眼,只以为这一次再也活不了。却在撞上地面之前,被一双轻柔的手掌接住。只是她现在像是骨头都被打断了一般,痛得锥心,不但无力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乱动。”商容晚来一步,他察看半晌,确定唐悦并无性命之忧,不觉松了一口气。这才急道,“二叔!我是商容,你还记得我吗?二叔!”
那灰衣人站得直挺挺的,像是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听到他叫二叔,双手颤抖了下,面上似乎有几分疑惑之色,并没有急于再次袭击。
唐悦睁开眼睛,望望商容满面焦急之色,又望向对面奇怪的灰衣人,她实在想不到,这奇怪的灰衣人竟然是商家人,可是,他为什么会袭击她?
灰衣人竟然呆呆站了半晌,又问商容道:“你知道……知道阿莫在哪里吗?”还是阿莫——他似乎除了这个名字,再也不记得任何人!
商容的手心滚烫,身体却冰凉,离他如此之近,唐悦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二叔,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可是灰衣人并没有给他任何响应,他只是喃喃地又问了一句:“阿莫在哪里?”
商容唇间不禁泛起苦笑,“二叔啊二叔,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唐悦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懂,她只觉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也都紧紧贴在身上,又难受又寒冷。喉咙里一股铁锈的味道慢慢爬上来,身体却沉甸甸的像是要带着她整个人从地面上直坠下去。她的眼皮发沉,嘴唇颤抖,无论如何说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在这时,原本抱住她的怀抱收紧了些,她被轻轻贴在对方的胸口,耳边传来平稳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没事的,小悦别怕。”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到她的额头、睫毛,却像是沾染了他身上的温度,带着些微的暖意。心莫名颤抖了一下,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商容说了这句话,就注视着不远处的灰衣人,没有看她。
刚刚听到的话,却像煮沸的水一样涌上唐悦的心口,像是怕人发现一般,她将头悄悄地靠在对方的怀里,希望得到更多的暖意。雨下得更大,但在唐悦的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安宁。
“她死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唐悦只觉得浑身都滚烫,只能蜷在商容的怀里,但她模糊的意识还在,能够分辨出,这是唐漠的声音。
“啊……”灰衣人仿佛在颤抖,“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灰衣人的话没说完,唐悦的耳边响起了脚步声,那人的靴子从水中重重踏过,就停在不远处。
商容的胸膛震了震,很快恢复了平静,“唐堡主。”
唐悦的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听到唐悯一声深沉的叹气声,“商兄啊商兄,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的话,比商容多了几分萧瑟和沧桑。
“阿莫早就过世了,你……来晚了。”
“我……你骗我!阿莫会等我来!阿莫她……”
“商兄,你现在神志不清,或许早已不记得。我没有欺骗你,阿莫确实是死了,你若是不信,就看看身后这座墓碑。”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在水中听起来分外清晰。然后是重物的碰撞声,像是人的肉身与冰冷的石碑碰撞在了一起。“我不信!我不信!”灰衣人咬牙切齿地大吼,像是被触到了心底的痛楚,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
对方那强烈的痛楚居然让商容的身子颤了颤,但他始终抱住受伤的唐悦,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要碰我娘!”唐漠突然大吼,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挣开穴道,直扑灰衣人而去。
“漠儿,不要!”唐悯的声音急切地穿透雨帘。
唐悦心里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商容伸手点了睡穴,立刻陷入了昏迷。
“没事的,小悦。”他轻声地道。
这确实不关唐悦的事,但她却奇怪地,异常关心。也许是灰衣人脸上那惊痛的表情触动了她,她睡得极不安稳,记忆的片段出现在梦中。
“我想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你,好了,放下你手里的纸钱,到这里来。”那是娘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悲伤,单纯地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爹死了,他的东西我都烧掉了……好,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想留点做纪念,可是我不想看到那些东西……别掉眼泪,你跟谁学来的这种撒娇的本事?”
唐悦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打湿了她的衣领。她只能用嗫嚅的声音道歉。
娘的眼神,她完全都看不透,只觉得汗水黏在她的背上,喉咙很干渴,像是一只虫子爬进了她的嘴里,不断地抓挠,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说话,但还是忍住了。从爹的尸体被抬回来,入殓守灵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她只以为这样就能让娘心里好受点,但她没有想到不过三天而已,娘就已经烧掉了爹爹留下的所有东西。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娘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可是在这种时候,至少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装出一点点的伤心不可以吗?在她的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的温情,好不好?只要有一天,不,哪怕是一个时辰,她能够像其他人的娘那样安慰地摸摸她的头,拉拉她的手,对她笑一笑,她都会高兴得哭出来。
爹死了,娘也就没了。可是爹,对于小悦来说很重要,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她那么好的人。所以她想留住他,即便是违背娘的意愿,她也希望他活下来。然而,她终究还是送走了他。人们在很多时候,都必须对那些不舍说再见。但这些可悲的回忆为什么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当时的那种痛苦全部袭上她的心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一直在拼命提醒着她。
一点温暖,轻覆上自己露在被外的手,唐悦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商容正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你没事就好了。”他轻轻地道,神情却并不轻松。
唐悦知道,他现在或许在担心着刚才的灰衣人,那个被他叫做“二叔”的男人。她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疲惫,“你大哥也没事,好在有唐堡主。”他说到唐堡主的时候,眼神深处有什么闪动了下,很快就不见了。
“你二叔……怎么样了……”唐悦犹豫着,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太过敏感。
静默了片刻,商容口气平淡地道:“唐堡主将他关起来了,你很安全。”
“我……唐堡……不……我是说,爹爹他会不会——”
商容愣了愣,似乎没预料到她会关心那个人。
就在唐悦还在纠结自己脱口而出的“唐堡主”三个字时,商容却开口道:“你不问我阿莫是谁吗?”
阿莫是谁?唐悦虽不聪明,却也猜到了,在唐漠开口的那一瞬间,她有一个强烈的直觉,阿莫一定跟他有很特殊的关系。直到唐漠那一句,他说,“不要碰我娘”。阿莫想必就是唐漠去世的娘亲,是唐悦娘亲的前任。这关系听起来是多么的奇怪,奇怪到唐悦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巴,让她说不出话来。
商容看着她一瞬间像被点穴似的僵硬表情,笑起来,“小悦,你真是个敏感的孩子。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才好……”他叹了口气,“阿莫是唐兄的娘亲,十年前就已经故去了。我二叔……我二叔他身体不好,他可能记不得这件事了。”商容慢慢地说道,眼睛望向门外,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唐悦从商容接下来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一点异样。这说明,事情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小悦,小姑娘在听到这些的时候不都是应该觉得害怕的吗?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小姑娘?”短短的时间,商容似乎就恢复了过来,他突然靠近,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唐悦的鼻子。
唐悦腼腆地笑起来,黑色的眼睛里流出一点点的亲近。商容收回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斟酌了一下用词,唐悦小心地开口道:“商大哥要把你……把你二叔带回去吗?”
商容眼神黯淡了一下,似乎维持刚才的气氛很累似的,慢慢道:“我这次来,就是想在这里等他。我二叔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到唐家堡来,可惜我一直没能带他回去,让他就这样在外流浪,都是我无能。”商容视线掉转回来,落在唐悦的脸上,“今日是唐伯母的祭日,我知道二叔一定不会错过。可是,我没想到他只知道这个日子很重要,却不记得唐伯母已经过世十年了。”
他的眼神很悲伤,唐悦甚至能感觉到,在他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极力压抑的焦躁。唐悦终于明白唐漠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的原因。原来今天是他娘亲的祭日。可是墓前空荡荡的,除了唐漠,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日子。
“对不起,小悦,这些话我不该向你提起,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了。”商容微笑着,唐悦却知道他现在想要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多大的力气。
从第一天踏进唐家堡开始,她就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过得很好,必须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知足,看到她的感恩。
“我小的时候,二叔常常会提起已经过世的唐伯母。他总是一遍遍重复着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她向他走来,蝴蝶珠花在她黑色的发间一颤一颤,非常好看。他说,他遇见她,还在唐堡主之前。”
唐悦的感情很单纯,她对商容所说的一切感到困惑不解。商容瞧她这模样,似是在心底叹了口气,喃喃道:“那时候,我二叔还不是现在的样子。他当年……诗词书画样样妙绝,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相思,他却偏偏喜欢上那一个人。唐伯母去世后,二叔他虽然一直没有在人前表现出悲伤,但他总是沉默寡言,带着病容,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商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寂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悦看着他眼睛深处的亮光,猜想他可能在回忆商行舟当年的风采。只要看一看如今的商容,唐悦就不难想象当年的那一位晚风公子商行舟。商容的身上,必然留有商行舟的影子:笑容温和,举止优雅。
“也许,二叔只是太骄傲了,如果他早一点放下自己的骄傲,先向唐伯母表白,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可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在唐家堡这一年多来,唐悦见过无数的武林俊杰,这样的美男子却还从未见到。只不过,如今的商行舟,连骄傲也没剩下多少了,他的大脑里,似乎只有“阿莫”这个名字。
阿莫,林莫,唐家堡原先的女主人,唐漠过世的娘亲,商行舟的心上人。唐悦一时觉得惊奇,一个女人竟会有如此多的身份,以至于她已经死了十年,还有人对她难以忘怀。只不过,记着她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个男人。温雅如不也有许多的身份吗,是她的娘亲,是唐小宝的娘亲,是唐家堡的新任女主人,是唐漠的继母,也是一个马夫曾经的妻子。这最后一个身份,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是对温雅如的亵渎。
“你在想什么?”
唐悦正在出神,眼睛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商容说话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商容离开后,唐悦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有一件事很奇怪,当时她明明觉得浑身剧痛,她的骨头却没有断。以商行舟的武功,她居然伤得这么轻,简直是奇迹。实际上,唐悦的大脑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大部分是关于商行舟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那个马夫爹爹的。两人之间是云泥之别,可以说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她偏偏会将他们联想到一起,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商行舟对林莫……
爹爹对娘亲……
爹爹最后是掉进山里捕捉野兽的陷阱死的,腰腹被刺穿。“他死的时候应该快天亮了。”有人这么说。快天亮了,他躺在坑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想她?还是想娘亲?唐悦几乎不敢继续想下去,在他所想到的那些之中,是否会有一丝被救的希望,会有悲哀的渴求,会有对娘亲的爱慕。他是什么时候断气的呢?他会不会想起娘的脸?他想起娘淡漠的面孔时,会不会感到痛苦?他又挣扎了多久?一个个问题盘旋在唐悦的头脑里,让她片刻不得安宁。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直到死前,还爱着她。
黑暗中,唐悦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种力量驱使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商行舟被关在后花园隐蔽处的石室,她想,她能找到。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看一看,只是想去,心底深处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蛊惑着她去。然而这是禁止的,今天晚上唐家堡发生了一件大事。虽然消息封锁了,但唐悦还是从来送饭的仆役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那个送饭的,脖子被拧断了。”
给谁送饭?当然是关在石室里的商行舟。
难怪商容的脸色那么难看,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确,谁会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四处宣扬呢,尤其不会拿来吓唬一个小姑娘。只有嘴碎却又胆小的人,会将它当做一件事来哄骗小孩子,以期获得一种心理上奇怪的满足感。仿佛别人害怕了,他自己就不怕了似的。
唐悦向远处的西花园一点点走近,走廊上每隔五步的距离就挂着一盏红纱宫灯。这个花园一般很少有人来,那位唐夫人过世之前很喜欢这里,从她死了,这里就上了锁。没有想到再次打开,却是用来囚禁一个人。
唐悦走上曲廊,穿过被月色浸润的庭院,终于走到了石室面前。石门很高,里面漆黑一片。即便唐悦踮起脚尖,也够不到那扇小小的窗口。成年男子的身高却可以,正好可以透过那个小窗将吃的送进去。
可是他是怎么杀死那个仆役的呢?唐悦心想,这时候想起那人吓唬她所说的话,“他被反吊在小窗上,像是一只伸开四肢的青蛙。”她觉得一阵反胃,仿佛眼前真的出现那可怕的场景。
“这笨蛋试图从那个疯子手里敲点东西出来。”
“我想想,他要什么来着?”
“胆肥了,居然拿吃的交换什么珠钗。他眼睛真够毒的,连那疯子藏着的东西他都看见了。他算个屁,吃的还是堡主叫他送去的。”
月光照下来,在石室上透出一片洁白的光影。就在这时候,唐悦竟然看见一只手从漆黑里伸了出来。苍白,瘦弱,握成松松的拳头。慢慢地,拳头松开。月光下,手掌摊平。黑点展翅,飞向了月亮的方向,重获自由。
那是一只,误入石室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