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晴。
天刚亮,唐家堡里里外外已经开始忙碌了,远远地只看见袅袅的炊烟从堡内飘出来。这个早晨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平常,但每个人的脸上、脚步声中又都透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喜气,大家都在为即将在唐家堡举办的盛宴而忙碌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唐家堡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驶出来一辆华贵的马车,一队骑着骏马、腰挎长剑的劲装护卫忠心地在四周保护着。
唐悦看着娘怀里抱着的弟弟唐小宝,那张小脸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咧着嘴巴对她笑。不自觉地,她就想伸出手去捏捏那藕节似的小手,可手伸到一半,却看见娘皱起了眉头。手,莫名地就放下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指和掌心都很干净,但她还是没敢再伸出手去。车厢里,娘身上好闻的香气,乳娘身上的皂角味,弟弟身上的奶香味都混杂在一起,使她有点透不过气来,犹豫了很久,最终悄悄地挑开厚厚的车帘,想舒一口气,谁知刚掀开一小道缝儿——
“放下!”娘的呵斥声在耳后响起,唐悦的手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娘已经劈手过来将帘子捂好了,还不忘拢好小宝的襁褓。
这一次,唐悦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她简直不敢看娘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正严厉地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她从未存在过。唐悦感觉自己是那样的碍眼,她情愿自己变成米粒大小,直接从车缝里钻出去,也不想再被娘这样看着。
早上吃饭的时候,爹对娘说:“今天客人多,太吵闹,你带小宝出去买些好料子,把闺女也带着吧,她也需要置办些新衣裳。”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听在唐悦的耳里,却是说不出的感激。娘矜持地一点头,唐悦就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她不是因为自己能有新衣服而高兴,而是为了能和娘一起出去而高兴。只要能和娘在一起,唐悦什么都能忍,被说上一句两句又有什么打紧,娘肯定不是有心的。这么想着,唐悦就又开心起来了。
默不作声的乳娘在一旁瞧着,唐四夫人清丽白腻的脸庞,在光线暗淡的车厢内竟似熠熠发光,她那双轻柔地抱着小少爷的手,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洁白无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贵气。一个女人尚且要看呆了,更何况那些男人?这也怪不得唐堡主居然会对她一见倾心,动了续弦再娶的心思……
乳娘的眼睛不自觉又转到缩在角落里,仿佛恨不得在唐四夫人责备的眼神中彻底消失的唐悦,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跟杏眼桃腮、肤如凝脂的唐四夫人压根就不像是一对母女,她除了一双黑漆似的眼睛稍有光彩外,下巴都尖得脱了形,身形更是十分瘦小,看起来木木的,半点也没有遗传到唐四夫人雍容典雅的气质,到底是……
“唐悦!”唐四夫人突然开口道,唐悦一双眼睛刷地亮起来。“你不用跟着去了,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买,你……跟去不方便。”
唐悦一下子愣住了,不方便?可是爹爹明明说,她能去的啊,怎么突然变卦了?她不会惹事的,也不会给娘添麻烦,为什么带着她去就……就不方便了呢?
但这些话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已经被娘赶下了马车,马车一阵旋风似的驶过去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向娘求情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呆呆地站在路口,唐悦眼睁睁地看着护卫的马队从身边走过,连那些时常面无表情的护卫都纷纷向她看来。那目光中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同情,她默默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她挂在睫毛上的眼泪。
为什么……她就不能去呢?
日色西沉。
唐悦坐在樱桃树上,眺望着远方的夕阳,看着那金色的余晖一点点落下去。
去市集的马车,还没有回来。她顺势低头看了一眼,唐家堡里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离得这么近,她几乎可以听见从高大阔气的宅院中传出的阵阵谈笑声。
今天是唐家小少爷满月的重要日子。唐悦知道,现在唐家堡的门前一定是车水马龙,江湖上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武林门派都会遣专人前来祝贺。今天晚上主持的会是唐四夫人,也是如今这唐家堡里最有地位的女人,当家人唐四爷唐悯新娶的夫人,唐家小少爷的娘。唐悦的眼睛眨了眨,将眼睛里的泪水全部眨了回去。
唐四夫人——温雅如,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美人儿温雅如,十一年前身败名裂的温雅如。江南豪门温家色艺双全的美人温雅如,未婚先孕、与家中马夫私奔的温雅如。
这个唐家如今的四夫人,这个唐悯独宠的四夫人,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温雅如,她——是唐悦的娘。可惜,她爹并不是唐家堡声名赫赫的唐悯,而是那个带着她娘私奔的马夫——一个害得温雅如被天下人耻笑,害得她过了十年颠沛流离苦日子的下等人。可想而知,当这场不匹配的婚姻终于结束的时候,温雅如该是多么的欢欣。
马夫骗走了温家美貌的大小姐,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十年后的一天,他上山后就再没有回来,他失足摔死了,温雅如这么说。既然娘这么说,唐悦当然就相信了。不出半个月,唐悦就跟着娘来到了唐家堡,娘做了唐悯的填房夫人,而唐姓也正式冠给了她。
就连唐悦,也知道娘跟原来的爹是不匹配的,自卑的爹站在高贵的娘面前,那种窘迫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唐悦一直都忘不了,所以爹死了,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解脱。
自从娘嫁入了唐家,唐悦除了改了姓氏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可是娘却变了……这种感觉,当唐悦看到唐悯、娘亲抱着新添的小弟三个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候,会格外分明。唐悦突然明白过来,唐悯是她娘的新丈夫,却不是她爹。这种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体会到,那三个人已经是一个很圆满的世界,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外人而已。
在唐家,吃得好,住得好,就是心里不舒服。
呆呆站在门外,唐悦突然想起爹下葬那天的一幕,邻家年迈的婆婆,望着不远处一身缟素却神情漠然的娘,对唐悦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那时候,唐悦竟然还天真地仰着脸问了一句:“为什么?”
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洞悉世事的笑容,却又带着几许悲悯,“你没有了爹,也就等于没了娘啊——”
等娘冷着面孔走过来的时候,婆婆却摇摇头走开了。过了很久很久,唐悦才慢慢明白了婆婆这句话的意思。
“要是小宝不存在就好了,要是……”唐悦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再想,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足够她心里懊悔内疚很长时间,对那么可爱的、粉嫩的弟弟唐小宝,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竟然敢这样去诅咒他?虽然自从小宝出生以后娘亲就对她越来越冷淡了,但以前娘也不常对唐悦笑的啊。这样说起来,是小宝让娘的笑容变多了,而不是小宝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笑容才对,她怎么能产生这么恶毒的念头呢?唐悦不经意间向树下看了一眼,心里猛地一惊,手心全是冷汗,只要她轻轻一动,就会从高高的樱桃树上摔下去的……
只要摔下去,只要摔下去,就能见到爹了也说不定,老实巴交的爹虽然并不聪明,但总是对唐悦很好很好的,娘很少对唐悦笑,但爹总是用粗糙的手掌托起小小的唐悦在村子里到处玩耍。即便是违背娘的心意,唐悦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
只要手这么轻轻一松,就再也不用面对唐家堡里那些总是对她冷嘲热讽,甚至动手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子了;再也不用面对受伤后娘轻描淡写的一句贪玩、惹事;再也不用面对所有人嫌弃的目光;再也不用做那个所有人都讨厌的拖油瓶了……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向前倾,就在手最后要松开的一刹那,突然有人大声道:“喂,树上的小姑娘!”
唐悦吃了一惊,手却下意识地抱紧了樱桃树。她向下望去,樱桃树下不知什么时候驶来了一辆马车。还没看见刚才说话的人,唐悦已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马车,车身漆黑得发亮,像是大块的黑色宝石,不见得很华丽,却分外有气度,在唐家待了这么久,见多了豪门大户的座驾,这样的马车却也极少见到。领头的八匹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很是神骏,那赶车人穿着青色的丝衣,神清气爽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年轻俊彦。
更让唐悦吃惊的还在后头,车帘子轻轻动了动,马车里走出一个轻衫薄履,微微含笑的少年来。
“树上的小姑娘,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唐悦迟疑地看了树下那人一眼,她当然不敢说自己预备往下跳,只好道:“我只是……看风景而已。”
那公子笑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你身旁有好多樱桃?”
唐悦四下一看,果然看到树上结满了小小的、颜色红艳、如红玛瑙一般光洁鲜亮的樱桃,风吹过来,还能闻见一阵淡淡的樱桃香。
“你摇一摇树枝,替我摘些樱桃好吗?”树下的人继续说,唐悦有点懵。
那个人见她苦着小脸不说话,锲而不舍地道:“你轻轻摇一摇就好,不会很费力,只是要小心别掉下来。”
唐悦没有办法,只好摇动了几下树枝,树上竟果真掉了几颗樱桃下去,那人轻轻一笑,俯身捡起,回到马车上去了,过了一会儿居然掀起车帘对她道:“樱桃很甜,你千万别忘记尝一尝!”
唐悦呆了片刻,看着那辆马车远去,驶向的正是唐家堡的方向,她不自觉地摘了一个樱桃,擦也不擦就丢进嘴巴里,满口清新的酸涩,虽然有些甜味,但绝没有到那人所说的“很甜”的地步。唐悦想了想,又摘了几颗尝了尝,全都是酸酸的、涩涩的味道。她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又发了会儿呆,莫名地,她竟然没了半点从这里跳下去的心情,似乎只是手下轻轻地一摇、几颗酸涩的樱桃,已经让她失去了纵身一跃的勇气。
一念来,一念去,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是何等的容易。
马车片刻间已至唐家堡前,赶车人利落地停好车马。一个矮小精干、满面笑容的中年汉子正在堡前候客,看见这辆马车,脸上的笑纹立时深了几分,转头吩咐下人:“商少爷来啦,还不快去请大少爷出来!”之后才大踏步迎上前来。
奇怪的是,这句话刚说完,唐管家就看见他口中的大少爷一脸阴沉从外面走过来了。这表情,哪儿不对呀!唐管家心里琢磨着,笑容不减,却聪明地停在三步之外,唐家大少爷高兴的时候是天底下最仁慈的主人,但若是碰上他不高兴的时候,还是识相地离他远一些吧。
商容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这么好的日子,唐兄你怎么不高兴?”
唐漠冷冷道:“本来我是很高兴的,可看见你我就不高兴了。”
商容奇道:“我何其无辜,刚进唐家堡你就拉长个脸,莫非是不欢迎我来?”
唐管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商少爷误会了,我们大少爷不是这个意思。”
偏偏唐漠板着脸,使得唐管家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商容倒也不生气,他似乎永远不会被人激怒似的,一直带着从容的微笑,他转头吩咐赶车的仆从将礼物先放下,照顾好马车,那边的唐漠显然已经是极不耐烦了。
唐漠冷哼一声,道:“你刚才又多管闲事了吧。”
商容半天不语,若有所思。
唐漠挑眉,“你沉默是表示默认吗?”
商容脸上依旧笑着,对唐漠的无礼丝毫也未放在心上,“既然唐兄什么都看见了,还要我说什么……”
唐漠语气还是一样冷淡,“看不出来商大少爷对陌生的小姑娘居然如此爱护。”
商容故作讶然,“要是我没记错,那‘陌生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唐兄的妹妹?”
唐漠的目光像是刀子一般,向商容横扫过来,“可不是,那正是我的‘便宜妹妹’。”
商容仿佛什么也没听懂,反而笑着对一边战战兢兢的唐管家道:“我一直听说新夫人有一个女儿,想不到这么乖巧可爱……”
“乖巧可爱?哼!”唐漠哼了一声,他可不觉得唐悦有那么好。
商容见他这般言语,哪里还能看不出唐漠并不喜欢这个多出来的妹妹,他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便劝道:“她年纪尚小,唐兄还要多多爱护才是。”
唐漠冷笑一声,“她整天木呆呆的,我看是需要好好看管才是。”
“她人呢?家里这么多客人,她避不见客,是想要人家说我们唐家刻薄她了吗?”唐漠突然厉声道,那冷峻的神情酷似其父唐悯,吓得唐管家一个哆嗦,忙不迭地向商容告罪,转身去寻人了。
商容叹息道:“唐兄啊唐兄,你何至于此……”
唐漠却不答理他,居然就这样把客人丢在这里,径自走了。
赶车人收拾好马车,跳下车来低声对商容道:“唐家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少爷你千里迢迢来庆贺,他们——”
“商六!不得多言!”商容挥手止住他的话,“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本不该多管。”
“是,少爷。”
这边刚说完,一旁远远候着的唐家仆从已经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请商容进堡。
那小姑娘刚才分明是准备往下跳了,商六看得分明,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自家少爷平常那么好心,为什么不多为她说几句话,居然三言两语就不吭声了。
唐家仆人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商六才听到自家少爷轻声道:“商六,天下不幸的人太多,你在动恻隐之心的时候,切不要给人家再添不幸……”
商六愣了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商容转身,笑容中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唐少爷已有偏见,说再多也是枉然。我们是来做客,不过待几天就走,她在这里还要住上很久。”
商六抓抓头,年轻的脸上满是恍然大悟,“我懂啦!我懂啦!”
“这是不是就是少爷您常说的:佛门广大,难度不信之人;天雨虽宽,不润……不润什么来着,啊!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照这么说,唐少爷不就是那没慧根的草!”商容只是对商六摇摇头,笑而不答。
“哦,原来我就是那‘没慧根的草’吗?商兄这小厮教导得可好啊——”冷冷的一句话,立刻让商六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
商容却不惊讶,仿佛早知道唐漠会去而复返似的,墨色镶边折扇随手在商六肩膀上轻轻一敲,言笑晏晏,“傻小子,还要记着下面这一句才是,‘莫在人后论是非!’”
说话不过片刻工夫,看似轻轻的一敲,却将商六带出了丈外,手法之妙令唐漠眼前一亮。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的长剑已经到了商容的眼前!
商容见状,手腕之间变化奇快,扇子一转已避开了凌厉万分的剑势。唐漠冷冷一笑,剑光飞舞,只听得破空之声数下,他已接连刺出六剑。这六剑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人体的要害,商容身形只要稍慢半点,只怕……
商六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深知自家少爷轻功精妙,决不会轻易被刺中,但他却不知道,若是商容刚才没有推开他,他却会在这漫天的剑光之中无处可藏!
“还不出手?”唐漠剑尖已至商容鼻尖。
对方笑道:“这大好日子,唐兄还是这样煞风景!”
“难道比武还要定好时辰,熏香沐浴换身漂亮衣裳?”唐漠神色冷峻,外人听来觉得这话有趣,他脸上可找不到半点有趣的迹象。
商容脸上表情虽然轻松,步伐却不像初始时随意,只因唐漠说话间又挥出六剑,刚才不过是逼他出手,现在却是认了真,唐漠认真起来,商容自不会小觑,他身形闪避越来越快,口中却笑道:“焚香沐浴自是不必,只是今日是令弟满月,舞刀动剑着实不好!先说好,点到为止!”
比武只论输赢,不论生死,要天时地利人和,方能取胜;比试不过切磋武艺,自是不同,是以商容会有这一句话,唐漠自然心知肚明,“好!”
“好”字一从唐漠的嘴巴里说出来,商容刷的一声张开了折扇,雪白的扇面上只有“静观”二字,“那我就陪唐兄练练手!”
剑影,扇风,闪电般来来往往,听不见丝毫兵刃交锋声,却是一场无声的激烈战斗。旁边的商六刚才还满心轻松,现在瞧见局里这两人争斗,着实为他家少爷捏把冷汗。
唐漠少年成名,剑法之快实在超出常人想象,关键处更是毫不留情,商六一旁看得分明,那剑尖已经三次向商容咽喉之处袭去,都被商容手中折扇一转再转三转挡开了剑锋。一攻一守,两人武功精要处已初露端倪。
唐漠剑法迅疾,只攻不守,以攻为守,而商容练的却是修身养性的功夫,从不主动进攻,却能积极化解每一次的险境,两人的年纪修为又在伯仲之间,是以僵持很久也未见上下之分。
商容明知拆起招来一时难分高低,但他的神情和行动,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甚至还轻吟道:“来时无物去亦无,譬似浮云过太虚——”他嘴角一抹笑,提摆拂袖,足下几个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稍一闪身避开了唐漠向他胸前连续袭来的凌厉剑势,待两人站定,他已在唐漠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