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十二 草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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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一出口,沉羽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家的家主爆笑出声,疯狂捶地。

完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的无辜莲见不知所措,于是只能表面继续淡定着。

两个人这么笑闹到晚上吃饭,有侍从猎了野鸡和野鸭回来,沉羽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非要吃莲见做的野味。莲见无奈,烤了野鸡,把水芹塞到野鸭肚子里放到灰堆里慢慢烘熟,又另外用野鸭的内脏合着香料做了丸子,把沉羽大爷喂得饱暖思淫欲了,正欲把人拖走这个那个的时候,忽然有传令的使者到来,给莲见送来了她母亲的信。

莲见拆开了信,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

沉羽相当清楚自己的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她脸色微微一变,应该是个惊悚级别的来信吧。

心里这么想着,沉家的主人却越发显出一种从容来,手里的扇子随意搭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看着莲见遣退使者,捏着信纸向他走来。

拍拍身边的位置,看着恋人乖顺地坐下,扇子轻轻划了一个优雅弧线,半掩了那张俊美面容,沉羽也不问,只笑吟吟地看她。

她若不想说,他便不问。

莲见不会对他隐瞒什么,若隐瞒了,必然是他最好不要知道,他信任她,一如莲见也这样信任他。

莲见看着他,又看看信,叹了口气,低声说:“大概要麻烦你留在这个庄园了。”

这里距离燕家的主城北关荣城就算骑马全力奔驰,大概也还有四个时辰左右的距离,按照原计划,沉羽本来应该和她一起去荣城的,但是走到这里,莲见的母亲突然来信,以非常严厉的措辞,不允许沉羽进城。

于莲见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个异常温柔和顺的女子,她的母亲从未训斥过她,谦卑节制得几乎柔弱,而这样一个女性,以连她看了都觉得惊心的言辞,激烈要求沉羽必须远离她所居住的容城。她甚至这样措辞:妾身断然不与仇寇共饮一川之水。

理由是,沉羽的族人害死了她的女儿。

即便那是个意外,即便那所谓的族人和沉羽本人毫无关系,甚至于连事情的发端都和沉家无关。

莲安完全是因为鹤夜步步紧逼,拿了洪州冲突做了筹码,被逼死了。如果说沉家牵连其中的洪州喧哗是所谓的推手的话,那么鹤夜的相逼才是真正的源头。

但是,即便这些都知道,她的母亲依然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仇恨,将这一切归结到了沉羽的身上。

与她的女儿的死亡有一点点关系的,她统统憎恨。

而很显然,莲见没有办法抗拒母亲的命令。

说完,莲见抿起了嘴唇,她慢慢靠着沉羽坐下,像小小的野兽,需要和伴侣相互依偎。

沉羽侧头,从侧面端详她秀丽的面孔,过了半晌,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就说吧。”

莲见抬头看着他,慢慢地地说:“我并不认为莲安的死你需要负什么责任。”

沉羽没说话,等她继续。

“但是母亲认为你需要负责任,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是不是……”说到这里,她猛然顿住,垂下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点点不安的意味。

沉羽伸手摘掉她头上的发簪,打开发髻,轻轻抚摸她披散而下的流水一般的黑发,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

“不,你没有问题。”

他想了想,又说:“你的母亲那么想也并没有错。莲见,如果那一次的事情死的是你,我也会恨不得杀掉涉及事件的所有人,记得,不是敌对方,而是所有。只要他们和你的死有一点点关系。”

看到恋人漆黑的眼睛抬起,沉羽又慎重地想了想,从莲见的眼睛里看出来她想询问的问题,他摇摇头:“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哪一方有所错误,才造成悲剧。很多情况下,两个正义的彼此仇视,才是最可怕的。”

说完,他拍拍莲见的头顶,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而且这个山庄风光很不错,我很喜欢,多留几天也好。”

然后,在恋人撒娇一样投入他怀中之前,沉羽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莲见便起程回了荣城的自家宅邸。

对于自己远归的长女,燕夫人表现出了一种近乎于疏离的,对待客人式的热情。

似乎自己及笄之后那次义无反顾的远行就让母女二人的感情彻底淡了下来,对于母亲而言,那时候自己的行为,其实等于拒绝了母亲的庇护吧。

之后她离家多年,是其他三个妹妹在母亲膝下承欢,其实也对,跟脱离自己的保护的女儿相比,从小在自己脚边绕来绕去,娇憨可爱的其他孩子,才应该是疼爱的对象吧。

侍女、酒、食物等等都无可挑剔,但是一顿饭吃下来,母亲那种陪伴贵宾的态度,几乎吃得莲见胃疼。

燕夫人看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碗筷,示意旁边的侍女为莲见斟酒。

莲见看母亲放下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接过了侍女递来的杯子,因为是母亲示意赐下的酒,她居高过头顶,微微一敬,才慢慢饮下。

对面带着一种柔润气质的女子微笑着看向长女,过了片刻,和蔼笑道:“你奔波回来,也累了,就先下去休息吧。”

她身旁的侍女起身领她去休息,却被莲见制止,她正视母亲,轻轻低头:“有些事情,想要禀告母亲大人。”

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空气似乎凝结了一下,但是随即,莲见对面依旧娇艳美丽的女人用袖子掩住了嘴唇,向对面燕家的家主微微颔首:“燕公请讲。”

听到“燕公”这么疏远的两字,莲见心里一疼,面上却没有带出来。

“唔,是关于事务方面的。”她这样说着,侍女们立刻会意地鱼贯而出,灯台上烛火一跳,映出燕夫人脸色微妙雪白着。

“对于燕家未来如何行事,孩儿在京都的时候,和兄长大人有所计划,依照目前之局势,宁家昏悖,楚王无能,而我燕氏一族所为是扫除宁氏乱政,还燕氏之应有威仪,顺应朝廷之天意,必然有所计议,还希望母亲能给予襄助。”

莲见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其实颇不寻常。

燕家为边关重臣,几乎每一代家主都迎娶皇族女子为元妻,最近六十年,则因为宁氏之盛,迎入了大量的宁氏女子,她的母亲,则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产下嫡子,而非宁氏的女子。

莲见的外祖母,是从皇室下嫁的郡主。

这也就是为什么燕家虽然为宁派,却和朝廷关系也很好的缘故。

从嫁入燕家那一天开始,她的母亲就扮演着一个沉默的传递者和润滑斡旋的角色。

因此,身为世族嫡女,并且嫁入燕家成为正妻,又是下一代家主之母的燕夫人的意见,就非常重要。可以说,她的意见,就等于同时代表了燕家和一部分皇室的态度。

所以,这么向母亲汇报的时候,莲见的态度与其说是跟母亲说,不如说是跟年长重臣进行表达。

听了女儿这样郑重的措辞,燕夫人掩袖笑了起来。

“哎呀,这是你们的事情啊,你和莲华都定了,还问我这个老妇做什么?再说,归顺朝廷大义是好事啊。”说到这里,就在莲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燕夫人忽然冷冷加了一句:“这其中,也包括和沉家合作吧?”

她前一秒还在浅笑吟吟,后一秒就以一种冻结一般的语气这样说话,莲见一愣,刚要回话,那个女子却又笑得温顺和煦,对她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已经为燕侯安排好了房间,请就寝吧。”

非常明确,她的母亲不打算和她进行任何针对“沉羽”这两个字的谈话。

莲见张口要拦,她的母亲已经含笑致意,转身离席。

莲见呆呆坐了片刻,眨眨眼,忽然便觉得心里空了下来。

她坐在那里发呆,也没有人敢叫她,就一帮侍女紧张兮兮地围绕着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莲见才慢慢起身,吩咐侍女带她去就寝,走出正厅,到了宅邸深处,走的方向却不是她幼年时候所居住的房间,而是她的父亲生前所住的正寝房。

莲见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直到此刻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她已然是这座宏大宅邸的真正主人。

就这么想着,略一恍神的工夫,她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英挺男子,一看莲见,停下来恭敬行礼。

看到男子的一瞬间,莲见就本能觉得大事不妙,她认识此人,正是莲弦和莲华之前都和她提过的,燕家除了她这支本家之外,最强大的分支的家主,容与。

她觉得,自己似乎一脚踏入了什么令人觉得头疼的泥沼。

而她并不知道,这个泥沼到底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