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山贼几乎是倾巢而出,沉谧毫不费力地就包围了山寨,然后,他下了一个命令。
他说,杀光。
这么说的时候,他笑意盈盈,道:“先把能杀的都杀了,然后放火。今天风向好,烧不了山。放火的时候守着些,火场里出来的活物全部斩首丢回去。”
副将迟疑:“妇女和孩子也要杀吗?”
“留着女人和长大的孩子向我们报仇吗?仇恨这东西,只要全部扼杀就不会再延续。”
安然坐在马上,展开手里泥金扇子遮蔽头上阳光的男子以缓慢而优雅的语调这样说着:“既然有胆子劫杀过往旅客,杀光一村人口,不分老幼地屠戮,那么,被同样地对待,这样的觉悟,他们应该早就有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副将,轻轻一笑:“杀了,全部。”
莲见和沉羽几乎是同时发现异状的。
两人同坐一车,莲见本来就是不喜欢说话的人,沉羽却也反常地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她。
莲见被他看得略略有些心浮气躁,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凛,几乎就在同时,沉羽也神色一怔,两人一起伸手拉开车帘的刹那,车队也缓慢停下。
远远地,从山上的方向有滚滚烟尘而来,只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再看看自己身边薄弱得简直可怜的护卫,沉羽拧起眉毛,他把外衣一扯,莲见也三两下脱了外衣,把鱼肠丢到了他手里:“拿去。”
沉羽似笑非笑看她:“那你呢?”
莲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不会有救兵对吧?”
“是啊,但是你放心,收尸的一定会来的,沉家沉羽和燕家莲见,可值得一个风光大葬呢。”沉羽的语气里有一点分辨不出情绪的戏谑。
在他们这样身份地位,无能是唯一死罪。这样时候,如果需要别人来救,那就死吧。
莲见深吸了一口气,她慢慢打开包裹,以一种非常慎重的姿态,慢慢地慢慢地拔出了那把被她珍视的长剑。
桫椤木制成的刀鞘上有着简洁流畅的花纹,而出鞘的长剑则与一般的长剑迥异,剑身微弧,仿佛流水之痕,鲜润清洌。
上有篆文,刻的正是上古名剑“太渊”二字。
“如果是这把剑的话,我也会觉得拿它砍山贼实在是罪过。”沉羽看了看莲见,随手抓过了旁边侍从的一把长剑,作势要丢给莲见,却被莲见拒绝了。
“你要去京都,所以,还是用它吧。”
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面微妙的意义,沉羽哼笑:“喏,莲见,照你刚才说的……”
“嗯?”
“你有没有为自己挥过剑呢?”
听到了这个问题,莲见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沉羽一眼,转头,望向山贼滚滚而来的道路。
当少年与少女抵抗奔袭而来的山贼的时候,兰台令优雅地完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确定最后一个生命被斩断头颅丢入火场之后,他慢慢展开扇子,若有所思地向沉羽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吩咐侍从向沉羽夫人寄住的神庙而去。
当时正是盛夏的正午,马踏湿苔,伴随着草木摇曳的沙沙声,分外透出一种悠闲的雅致来。
这山上的神庙是大赵皇族宗庙的下寺,奉皇帝敕命修建,于阳光中看来恢弘大气,十分庄严。
沉谧在神庙山门就下了马,快到正门,隐隐约约听到一线笛声,音调清越,仿佛雨过天润。
驻足听了一会儿,兰台令为难地小小叹气,他令侍从张开帷幕,把身上的轻甲脱了,换了一身正式朝服,才慢慢举步,向神庙而去。
在他接近正门的时候,笛声慢慢停了,一道修长身影站在门里,对他轻轻笑道:“兰台令,别来无恙?”
那是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柔润的声音。沉谧笑吟吟走近前去。
门内站着一名身着雪色神官长袍的青年,一头长发没有戴冠,随意轻垂。
沉谧先向他恭敬行礼,之后才直起腰身,仔细打量他片刻,轻轻一笑,唤他的名字:“说起来,鹤夜,我还以为神官们都至少要把头发全部束起来呢。”
青年从容看向沉谧,良久才破颜一笑:“我以为你会更愿意称呼我为大司祭长。”
沉谧面前这位年轻的神官长,是今上永顺帝与宫人所出的长皇子,双名鹤夜,从小因为母亲身份太过低微的关系,被送入神庙。
“啧啧,哪里有披着一头这么美丽长发的大司祭长呢,鹤夜?”沉谧近乎轻佻的这么说,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
“因为我随时准备还俗啊。”青年依旧从容回应,看向沉谧的眼,细微地眯起,从幽深的瞳仁里渗出一种微妙的光泽:“准备着征讨天下。”
刚刚被赐为大司祭长,身为朝廷中坚力量的年轻皇子以非常平淡的语气如此说着,仿佛他所说的一切本来就合该如此,运行如天理不悖。
沉谧听了微笑起来,手中泥金扇子轻轻掩了半张面容,轻声道:“那不知道,大司祭长你放着宗庙不管,今天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干吗?”
“沉夫人和我母亲都曾为御前女官,听说夫人下榻于我辖下庙内,我来看望一下,也应该不算失礼。”鹤夜丝毫不介意面前男人和自己过近的距离,他只是淡淡叙述着,然后在终了看向沉谧的眼睛。
“啧啧,我可是早上才把夫人送过去,你现在就在庙里,不知该说鹤夜你脚程神速,一瞬百里,还该说你未卜先知?”
语气轻柔,内容却不怎么友好,鹤夜也不恼,只盯着他一双露在扇子外的眼睛,柔声道:“说不定我只是碰巧过来,玩赏风景。”
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结毫无意义,沉谧也只是调侃几句,便话题一转,道:“啊,那接下来,鹤夜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夫人最好还是留在山里修养好了,不然长途奔波多劳累啊!对不对?”
“阿谧如此一片好意,那我也就从善如流了,如何?”
话说到这里,沉谧连面孔上的那点笑意都收了起来:“在保护皇统这件事上,沉家是和你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要这个人质对你没什么意义,莫非你觉得我会顾忌她吗?”
“沉家小小的主人在乎就好了。”鹤夜淡淡答道,然后对自己的答案想了想,忽而露出一个清浅微笑:“阿谧,沉家的主人不是你。而且,并不是所有事,我们都是站在一边的。”
没有立刻回答他,沉谧似乎是在衡量利弊,过了片刻,他展颜而笑,道:“说得对,那就拜托大司祭长了。”说完,他也不再寒暄,转身就走。看他走到张开的帷幕后准备换衣,鹤夜开口唤住了他。
“兰令,关于那个燕家的孩子……”
啧啧啧,真是好长的耳朵,心里这么想,沉谧也不在意:“呀,燕家已经有一个在京城做人质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不好对不对?”说话的时候,沉谧已进了帷幕:“我想,就算是你也不想同时跟燕家和宁家一起为敌吧。”
“你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话音刚落,兰台令已经换好了轻便的猎装,从帷幕里钻了出来,手里泥金扇子轻轻一挥,他做了一个恭敬退下的姿态,便带着随从们离开。
目送着他离去,鹤夜没什么表情地微微摇头,转身向山门而去,门里的侍从急忙迎上来,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却被鹤夜挥手制止:“他一早就知道我要来这里。沉夫人是他特意送上门的。”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唇角一勾。
沉谧故意把沉夫人送来给他当人质,单就这一点,他在未来就很难和沉家和解,沉谧是故意要这个效果的,但是他没办法,只能上钩。
啊,确实,有些事情,他和沉谧,不仅不在同一边,而且,是在对面。
“皇后的孩子也好,原纤映的孩子也好,最终……”一句喃喃自语的话没有说完,陆鹤夜慢慢地走向了寺庙深处。
沉谧是在下午时分到了沉羽和莲见遇袭的地方,他到的时候,满地都是尸体,有山贼的,也有武士的,然后,一身华服都被染成血色的沉羽坐在坏掉的马车里,膝盖上躺着力竭昏去的莲见。
看着他来,沉羽定定看了他半晌,然后露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的微笑,伸手,扬了扬。
“做得好。”他轻声说,然后伸手,拥抱住了少年与少女。
莲见苏醒的时候,是在夜晚时分。马车慢悠悠地行在路上,透过车帘能隐约看到前驱的侍从手里的火把清清浅浅地在摇曳。
她睡在沉羽的怀上,沉羽则趴在沉谧的膝盖上,兰台令大人轻袍缓带,一手支着下颌,靠在车壁上,仿佛若有所思。
她想从沉羽的怀里爬起来,还睡着的少年却在她微微一动的时候更加用力地抱住她,她心里一软,便随他拥着自己。
她并不想和沉谧说话,对方知道她醒来,慢悠悠地开口:“莲见,你现在是什么官位?”
“只获封了一个亭侯的爵位,未有官职。”
“哦……”沉谧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那你想获得什么官职呢?”
莲见没有立刻回答,她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思考沉谧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