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地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的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分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谜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儿,极淡地开口:“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地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得无限悲凉。
她平静地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儿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的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刽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试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地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试验,还有对试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我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象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那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地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地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地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地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渺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听着凯希结结巴巴的解释,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哀伤混合,弥漫了她平静的心湖。
凯希的求婚无关爱情,却弥足珍贵。凝视着她的眼眸,凯希斯文的脸庞通红,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假如你愿意……我会尽力让你幸福。”
意外的求婚让她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凯希是个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的生活。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伤害,如一对彼此熟知的挚友,日子平稳舒适,每一天宁静无比。
这曾是她梦想的生活,简单微小,却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娜塔莉会怎么看?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会责怪,她是那样大方洒脱的女孩,只会为他们高兴。
那么应该答应吗?答应嫁给凯希,建立一个家,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迟迟无法下决心。直到凯希一家已经登船远去,她依然没有答案。
三百艘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海船王名下的船仅占四分之一,其余全是重金招募而来。摩根从蜂拥而至的报名者中筛选出船体较大、船长和水手富有远航经验的加入编队,几乎囊括了西欧海上所有的大型船只。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撤退,狭长的海岸线是唯一的生机,逾十万人必须在短时间内经临时抢筑的码头登船,同时必须严密控制消息,难度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林晰精神极度亢奋,命令却益加谨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他彻底实施军事管制,阻断了暗谍消息外传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报上最大可载人数,由摩根调配依次入港,装载淡水和物资补给。与此同时,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决不能超过规定重量,在严格的审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锐的部队全程监控,以铁腕和军令保证秩序。
第一天动作缓慢,只撤出了几千人。其后随着经验增加,以及工兵营的继续拓建,速度有了明显提升。林晰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过一周就要进入深秋,浓雾会阻碍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一艘满载的船缓缓驶离,甲板上许多人在哭泣。哭声中既有告别故国的伤感,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无论如何眷恋不舍,哭声终究越来越远,消失在广漠的海洋。
紧张的登船延续到第六日,驻留的人越来越少,妇孺和平民全部撤离,随后军队开始撤出。越来越少的军队无法再控制整个行省,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征军一方。
忽地一下帐帘被甩开,威廉焦急地打断了高层会议,“阁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向您报告!”
修纳微一示意,其他军官退出了营帐,只留下秦洛和达雷将军。“沙珊的暗谍传出消息,说行省里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经走了一大半。”
总攻在即,敌人却逃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秦洛讶然质问:“四面包围,他们往哪里退?”
“海上!”威廉额头渗汗,说出的消息自己也难以置信,“传言说魔女召唤了风,避过暗流送来了成千上万艘船,数以万计的人几天内已经分批离开西尔。”
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地驳斥道:“荒谬!这绝不可能!”
“据称她数月前自行省失踪,近几天又突然出现。有人说她的眼睛变得极其可怕,怀疑是与恶魔做了交易。”威廉对荒诞不经的传言持保留态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这些都在其次,叛军撤离绝对是事实。暗谍说现在棱堡内的守军全是佣兵,林氏军队收缩至码头一带,随时准备登船。”
“暗谍的情报确定可靠?”
“绝对可靠,我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帐外传来以撒的声音,修纳蹙了一下眉,命令卫兵放行。
以撒显然同样才得到讯息,“我的密探说林晰原本准备决战,突然急令修整码头,重兵封锁了海岸线。而后来了数百艘船,没多久开始大规模撤离。消息传出的时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区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谍无数,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确凿无疑。
修纳依然没有表情,声音极为冰冷,“达雷,你见过魔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漂亮的娘们儿。”达雷将军简直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喃喃地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没什么特别,假如不是在战场,看起来根本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秦洛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这娘们儿不停地给我们惹麻烦。”
修纳对帐中各人的疑虑与牢骚置之不理,直问将军,“军队准备如何?”
达雷干脆利落地回答:“全体整顿完毕,武器弹药均已就位。”
“立即进攻。”修纳语气阴冷,只有秦洛才能觉察到其中潜藏的怒焰,“通知传令官,捉到维肯公爵奖赏一万金币,魔女与公爵等价!”
“是!”
军号尖厉地吹响,执政军发动了攻击,厚重的云层压在棱堡上方,被轰鸣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发,掌心一张字条已经被搓揉成了一团。那是拉斐尔前一刻递来的密报,仅有几行短短的小字。
<blockquote>
凯希,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就学于皇家军事学院,后入帝国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参与神之光项目。基地失火后调离——曾为林伊兰挚友。
</blockquote>
最后的答案终于揭晓,比他所预料的更惊人。谁会想到,那个单纯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奥薇——林伊兰。这位被秘密处决的公爵小姐,必是经这一挚友之手重生。据称神之光与神之火同源,那么凯希对神之火的奥秘……
懊怒和恼恨盘旋在心头,以撒久久难以释怀。他竟与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过,假如一早将凯希掳至利兹,根本不必再费尽心机与修纳交易。
奥薇,不,该称为林伊兰,她将这位挚友藏得太好,也将自己埋藏极深。在拨开迷雾后,一切谜题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虚假的投诚,沉默的伪装,周旋在帝都时的一切,以及她不顾眼伤千方百计地回到沙珊,一定与那些突如其来的船有关。
以撒眼眸幽沉,声音极低,唯有身后的拉斐尔听得分明,“传令所有暗谍全力搜索奥薇和凯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捉住这两人,别让执政府发现。”
以撒心底明白,这项命令已经来得太晚,几乎不可能实现。那个聪明到令人切齿的女人,恐怕已与凯希一道,远逝于无垠的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