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提起梦想,凯希变得狂热起来,“想想看,再也不会有亲人故去的悲哀,不会有失去爱侣的痛苦,智者和英雄都将永存,短暂的时光化为无垠——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绝妙世界,是人类的终极美梦。”
林伊兰无言以对,凯希仍是学院中的单纯,只会想象事物最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和议会对这项研究有何看法?”
“非常关注!他们明白这项研究有多重要,无论资金或设备都极为支持,甚至超过了能源研究。”凯希展示壁上的一枚标志,“看这个。”
那是一枚从踏入C区起就反复出现的图案。黑色的六芒星图案中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奇异而神秘。类似的图案她曾在A区见过,那里的六芒星中是一枚晶石形状。
“六芒星取自手抄卷封面的图形,代表休瓦研究中心;眼睛象征生物研究的C区,合起来就是项目纹章,代称为神之光。与A区的神之火计划一并从六十年前启动,一直延续到今天。”凯希望着她,闪闪发光的双眼中有无限向往,“伊兰,前人耗尽心血和天文数字的投入即将产生成果,由我们见证并一举改变未来,你不认为这非常值得骄傲吗?”
骄傲?不!林伊兰只觉得可怕。但凯希不会明白,她只能沉默。
凯希满怀憧憬和热情,“目前越来越接近成功,只需攻克最后的难题,一切就……”
“躯体呢?谁来提供?”林伊兰截断凯希的话,压抑住情绪,“谁愿用青春健康的身体换一副老朽残躯?”
凯希怔了一下,又笑了,“伊兰,你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问题的人。其实神之光计划进行了这么久,所有的细节早已考虑周详,你跟我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空间内竖着无数透明的巨大晶罐,如同藏书室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整齐地排列着,特制的晶罐被地灯映出浑圆的轮廓,内里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整个区域犹如一片怪异的森林。
“这是C区的储备区,专门存放后备躯体。”凯希打开顶灯,让景象清晰起来——不是什么黑影,每个晶罐里都有一个人。透明的液体犹如胶质,将人凝在其中。赤身裸体悬浮在水液中的,无一例外是面貌出色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肌肤在微蓝的光下格外苍白,犹如蜡做的人偶。
“他们被剔除了灵魂,身体依然保存完好,浸泡的液体可以令躯体处于休眠状态。这个过程在C区被称之为净化。方法是博格导师发明的,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一切由他亲手操作,他因此获得了准将勋章。与试验用的死囚不同,这些躯体是历年来精挑细选的成果,非常年轻且健康清秀,通过了各类测试。一旦技术成熟随时可以使用,足以满足最挑剔的要求。”来休瓦参观过的议员无不倍加赞誉,凯希对储备的规模和质量相当自信。
没有生,也没有死,这些青春的生命被封存在冰冷的晶罐,成为容器般的存在。林伊兰的心仿佛被巨手攥住,一时竟无法呼吸。“这些孩子……从哪来?”
“听说是帝国北部的边境。”凯希终于觉察出好友神色异样,变得犹疑起来。
林伊兰触上冷硬的晶罐,定定地凝视,“……那里失踪了这么多人,就没发生些什么?”
一个甜美的少女浮在罐中,安静得像在沉睡。长发覆住了身躯,纤细的肢体稚嫩而脆弱,蝴蝶般的背胛骨上纹刻着黑色的神之光印记,还有一个冷酷的数字——No. 226。
尽管认为有必要,凯希还是觉得不甚光彩,朋友的神情更加深了他的尴尬,“当初是……以免费为穷苦家庭的孩子治病为由收进来,对外宣称是接到帝都医冶。确实送回了一些治愈的,但……”
林伊兰接着说下去,“留下了其中测评优良的。反正全是生病的孩子,对父母宣称不冶也不会引来过多的质疑。那些可怜的人只会哀叹命运,绝不会猜到自己辛苦养育的孩子竟被这样使用。”
林伊兰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有些尖锐,凯希窘迫地回答:“大概……差不多。其实那里生活贫困,加上战乱侵扰,许多孩子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而且他们在帝都待了一年,获得了非常好的照料,可能是他们在边境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到的……”
林伊兰冰冷的绿眸瞥了一眼,凯希僵住了话语,背心莫名地渗出冷汗。
“对不起,凯希。”过了许久,林伊兰抑下了翻涌的憎恶,低声对朋友致歉。灰暗和自卑的情绪包围了她,“我知道与你无关,但这实在太过分了……太过分……不可原谅……”
平民向贵族奉上了金钱,奉上了血汗,甚至还要奉上孩子的生命。贪婪的欲望永无尽头,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有了权势、财富、名利之后,还要永恒的青春。她为吸血者效力,枪口对准的却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弱者……
林伊兰仿佛落入幽冷的深渊,窒息般无力。
神之光。神灵的光泽究竟会洒向谁?
民众如大地上遍生的野草,贵族是参天蔽日的大树。当过于繁盛的枝叶遮没了天光,最终降临的唯有黑暗。
阴沉的地面渐渐散出混沌的黑雾,它来自于被人头税搜刮掉最后一个铜板的老妪,来自于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难支的男人,来自于被飞驰的贵族马车撞断腿的孩子,来自于被驱离世代耕种的土地的农户,来自于日夜不休纺织的童工,来自于靠烈酒驱寒的拾荒者……
怨恨和诅咒如乌云一般聚集,无形无质地弥漫了整个帝国。这憎恶总有一天会化为汹涌的巨浪,让高高在上的权贵们粉身碎骨,彻底倾泻出底层民众的积愤。
林伊兰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玛亚嬷嬷的来信,她希望能让自己的心绪稍好,结果却更糟。
信是旁人代写的,嬷嬷只说小病未愈无力提笔,对自身草草带过,剩下的尽是熟悉的关爱叮咛。肖恩的阻挠让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须要等到下一次休假。林伊兰内心的忧虑越发沉重起来。
另一封信同样来自帝都。或许不能称之为信,仅是一则简单的讣告,短短几行字令林伊兰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简洁素雅的讣告自帝都寄来,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单寄出的,纸上印有勋爵家族的纹章,宣告着无可置疑的事实。
讣告很短,仅有死亡时间和下葬日期,再加上两三句悼词,平淡得找不出任何信息。林伊兰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秦洛对她突然的探访惊讶不已,两三眼扫完讣告,“你要我去查勋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愿意帮忙。”
“当然,这可是伊兰首次需要我的帮助。”秦洛答应得很爽快,同时不忘技巧地探问,“皇家学院的女教官突然过世,讣告又写得这么潦草,确实十分可疑。万一真有问题,伊兰打算怎么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兰静默一瞬,给了回答。即使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对上流社会的风月谙熟,各种门道极多,她无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勋爵封锁的内情唯有借力于他。
“既然伊兰能冷静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闪,别有深意地微笑,“何况这是未来秦夫人的初次请求,我一定尽力。”
秦洛的行动如承诺一般迅速,不到一周已探出了详情。娜塔莉的死对外宣称为手枪走火,实情却是被汉诺勋爵射杀身亡。秦洛买通了勋爵府的车夫,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凑出了首尾。
任性的勋爵夫人在休瓦狩猎会后与丈夫大吵了一场,一段时日后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长住——贵族女性选择修道院栖身并不罕见,但多半是没落贵族家庭中缺少嫁妆的女性不得已的选择。
娜塔莉表面宣称在修道院静养,私底下却在筹办去异国的相关文牒,大概是打算在修道院待上几年,等被社交界遗忘后偷偷前往国外生活——这或许是在汉诺活着的情况下摆脱婚姻的唯一办法。
娜塔莉的计划相当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爱冲昏了头脑,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来接妻子的汉诺勋爵撞了个正着。以疑心和嫉妒著称的汉诺勋爵当场开枪,迪恩逃走,子弹击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勋爵夫人最终不治身亡。
事发之后,汉诺勋爵与娜塔莉的父亲进行了三次密谈,最后以助其长子擢升及赠送一块丰沃的领地为代价,换得对方缄默。勋爵夫人的死被宣称为意外,以保全双方的名誉,唯一的证人迪恩子爵被吓破了胆,又怕汉诺报复,连夜潜逃回其名下的属地,整日与侍女厮混,完全不敢出门。
勋爵夫人已被下葬,汉诺所给的利益也冲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伤。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余,更关心的是下一任勋爵夫人的人选,再过几个月就不会有人记得娜塔莉是谁,上流社会总是这样健忘。
听完一切,林伊兰长久地沉默,许久才道:“谢谢,很详尽。”
秦洛观察中带着探究,“伊兰对此事怎么看?”
“很不名誉的死法,当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兰语气轻淡,榛绿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够的利益,汉诺勋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风流艳史,至于娜塔莉本人……或许该说她罪有应得?”
秦洛扬扬眉,“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秦上校认为呢?”
“我认为你该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话语转为戏谑,“或者洛?”
林伊兰淡笑不语。
秦洛并不如往常那样放过,反而稍稍加重了语气,“毕竟我们很快会订婚,你不觉得彼此的关系应该更亲密一点?”
无视她的沉默,秦洛低下头,林伊兰反射性地一偏,吻落了空。气氛顿时僵滞,她正想找个说辞避开,秦洛扣住她强吻下来。林伊兰挣了一下,见对方罕见地强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开,眼光有些奇异。
“谢谢,秦洛。”林伊兰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可我出来太久,该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就转身离开,及至拐过一道长廊,林伊兰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皱,洁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筒。
秦洛目送她离开,没有出言挽留。他独自在房间伫立良久,食指拦在唇上,自言自语般低喃。“滋味不错……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林伊兰指尖冰冷,只觉无尽的悲哀。
生命就这样轻易终结,徒劳无用的抗争沦为供人谑谈的话题。那些一手造成悲剧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地享用死亡带来的利益。或许将来他们还能用神之光的技术更换全新的躯壳,攫取永恒的青春。
私欲驱策着灵魂,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剧中的悲吟——青春娇艳皆化作了腐土,老朽丑恶却在世间横行……
“娜塔莉,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太脏了,根本没有出口……”
“……娜塔莉……”
项坠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华。
细长的烟在盒畔逐渐燃烧,红芒越来越暗,只余长长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