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角问:“我说得不对吗?”
“不是不对,只不过……这些实验性质的药剂很可能伤害你的身体,损害你的健康。你会四肢痉挛、行动障碍、肠胃绞痛、身体溃烂、头疼昏迷、视觉受损,甚至失明。”
“没有关系。”
辛洛叹气,小角压根儿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有关系。
她真的像是在欺负小孩子,但有些事不能不做。
她揉揉小角的头,郑重地许诺:“我会尽量减少伤害,尽量照顾你的健康。”
小角的头贴在她掌心,温柔地蹭了蹭,似乎在安抚她不要紧张。
辛洛觉得荒谬,做了一辈子实验,第一次被实验体安慰,还是一个智商像是孩童的实验体。
辛洛像是避世隐居,藏身于曲云星总理府内,一心一意开始做研究。
刚开始,小角的身体还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就算有点疼痛,忍过去就好了。
可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多,小角的身体开始禁受不住药剂的毒副作用,肠胃绞痛、四肢痉挛都是常事。
清晨。
小角醒来时,发现卧室内空荡荡,看来辛洛又在通宵未睡地盯实验。
他随意洗了把脸,匆匆往二楼的实验室走去。
突然,四肢抽搐,身体失控,整个人从楼梯上翻滚下来。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双脚完全不听使唤。
一个4A级体能的人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刚刚站稳就又无力地摔倒。
他惦记着辛洛还需要他今天帮她测试药剂,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次摔倒在地上。
辛洛听到动静,从实验室里出来,看到——
小角四肢僵硬,像个笨拙的机器人一样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又摔下。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站起、摔倒……
辛洛怔怔地看着,总觉得他应该放弃了,他却又蹒跚地站起来,再次摔倒。
当他又一次重重摔倒时,辛洛冲过去,按住他,阻止他继续尝试着站起来。
小角像是做错了事,满脸不安,抱歉地说:“我稍微休息一会儿就能站起来,一定不会耽误今天的实验。”
辛洛摇摇头,温和地说:“我太累了,今天休息。”
“你累了?”
“嗯,我累了。你看我眼睛里面都是血丝。”
辛洛因为通宵未睡,的确面色疲惫、眼睛发红。小角渐渐放松下来,安心地靠在辛洛怀里,不再挣扎着想站起来。
辛洛静静地看着窗外。
吸血藤已经长得老高,爬满了铁栏杆。
天空中细雪霏霏,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都像是敷了一层莹白的薄粉。
居然已经是冬天了!
辛洛自嘲:“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小时候,母亲常说实验室里无日月,很多人熬得两鬓斑白都看不到实验结果,千万别仗着有点天赋就蹉跎时光。
可是,为了实验体的健康,为了实验能继续,今天就蹉跎一下吧!
辛洛问小角:“很长时间没出门了,你想去哪里玩?”
小角的眼睛亮了,开心地说:“山里。”
辛洛给艾米儿发消息,让她准备飞船,送他们去那栋山里的温泉别墅。
小角的双腿依旧时不时会僵硬,辛洛不许他逞强,让他坐到轮椅上,推着他走。
可惜别墅再大,也有尽头。别墅外面的路怪石嶙峋、灌木丛生,轮椅推不过去,只能停下。
辛洛自己过不过去都无所谓,但小角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显然很向往山林野地。
辛洛想到,除了他刚变回人的那一个多月,其余时间小角都陪她待在实验室里,几乎足不出户,像坐牢一样。
这样的生活,她从小到大早已经习惯,小角却真的有违天性。
辛洛背对着小角蹲到轮椅前面,“我背你去山林里走走。”
小角心思单纯,完全没有任何别扭、不好意思。
他开开心心地趴到辛洛背上,让辛洛背着他沿着山径走到山林深处。
小雪簌簌,两个人走得不疾不徐,沿着山径爬到山顶,逛了一大圈。
辛洛寡言少语,但十分配合。
不管小角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她都会顺着他的心意,背着他过去,陪着他做。
小角发现了一只在雪地里扒食的野鸡,让辛洛去捉。
辛洛听话地去捉,却扑来扑去,都没有捉住。
小角看得着急,自己捏了个雪团,把野鸡给打晕了,辛洛才成功捉到。
小角一边鼓掌欢呼,一边指着辛洛嚷:“白痴!”
辛洛觉得十分耳熟,“你跟谁学的骂人的话?”
“你!”
辛洛沉默。
也不知道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白痴,还是运气好,辛洛在一株高大的落叶乔木下发现了认识的植物。
她扒开积雪,挖出了埋在雪下的野芋头。
小角问:“这是什么?”
“野芋头。”
“可以吃的?”
“嗯。”
“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我爸爸带我和哥哥出去打猎,我爸爸告诉我的。”
“你爸爸好厉害。”
辛洛一边捡芋头,一边笑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感觉他什么都懂。”
“你爸爸还会干什么?”
……
回去的路上,辛洛背着小角,小角背着野鸡和野芋头。两个人一边沿着山径不疾不徐地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回到温泉别墅,辛洛让小角去泡温泉,暖和僵硬的下肢。
她去厨房把野鸡收拾干净,野芋头削皮切块,再倒上半瓶上好的红酒,一起放进烤箱,用小火慢慢焗。
辛洛出来时,看到——
温泉池上热气蒸腾、白雾缭绕。天空中簌簌而下的细小雪花还未落到水面就化作了水珠,毛毛雨般飘着。
小角规规矩矩地坐在温泉里,脸上依旧戴着毛茸茸的白狐半面面具。
因为沾了水,绒毛一片片黏在一起,显得有点狼狈。
辛洛蹲在温泉池畔,好奇地问:“你这什么毛病?竟然面具一戴上就不肯脱下来了。”
小角不说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辛洛,配着一张莹白的狐狸脸,显得十分柔顺乖巧。
“泡温泉就不要戴这东西了。”辛洛伸手想要摘掉他的面具。
小角偏头躲开。
辛洛好笑,只知道扒人家衣服很难,没有想到扒面具也这么难。
她半真半假地逗弄着小角,继续去摘他的面具。
小角虽然腿脚不便,但体能比辛洛强太多,左躲右闪,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闪躲开。辛洛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摘下他的面具。
辛洛脾气发作,不知不觉中那一半假没了。
她抓住小角的胳膊,想要强行摘下他的面具。扯拽间,小角不小心力道大了,辛洛咕咚一下,从岸边跌进温泉池里。
小角看闯祸了,立即不敢再动。
辛洛气鼓鼓地从水里钻出来,狼狈地瞪着小角,命令:“把面具摘掉!”
小角的手按在面具上,却仍旧在迟疑。
辛洛纳闷不解:“一个面具而已,又不是扒下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不情愿?”
小角低垂着视线,小声说:“我的脸太丑了,你看了总是不高兴。”
辛洛愣住。
白雾缭绕中,雪花簌簌,化作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
小角心里挣扎半晌,终是舍不得违逆辛洛,就要摘下面具。
辛洛突然说:“不用摘了,戴着吧!”
小角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辛洛,手慢慢放下,缩到了水中。
辛洛坐在温泉里,看着眼前的白雾,淡淡地说:“腿脚僵硬只是刚开始,以后说不定会全身溃烂,你……”
辛洛本来想说“你还敢继续吗”,但是,她会给他不继续的机会吗?
不会!
既然她压根儿不允许他退出实验,又何必假惺惺地问?
小角温和地说:“没有关系,我能忍受。”
辛洛扭头看小角,隔着狐狸面具,只能看到他清澈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
小角茫然地问:“什么为什么?”
“明明身体很痛苦,为什么还要配合我做实验?”
小角回答不出来,仔细想了一会儿,依旧回答不出来。他眼睛里闪过苦恼,憋了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因为……我想。”
辛洛表情冷淡,看着雾气缭绕上升,包裹住雪花,雪花变成水滴,落入水里。
“小角,做人不是这样的。只有宠物才会对主人唯命是从,主人让它做什么,它就傻乎乎地做什么。人和人之间不是这样的,人是利己主义者,自己的喜好、欲望、利益、生死才最重要,凌驾于其他之上。”
小角似懂非懂地想了想,肯定地说:“是啊,我就是利己,因为我想,是我自己的喜好。”
辛洛觉得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交流,闭上了嘴巴。
两人泡完温泉,回到屋里,烤箱里的红酒芋头焗鸡正好做好。
因为药剂影响,好几天没有胃口的小角难得地胃口大开,一个人把一整只野鸡全部吃掉了,连盘子里的芋头都没有剩。
辛洛面无表情地坐在小角对面,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看着他吃。
小角不好意思地说:“我全吃完了。”
辛洛指指他的嘴,小角一脸茫然。
辛洛拿起餐巾,探身过去,帮小角擦去嘴角的汤汁,淡淡地说:“狐狸吃鸡,天经地义。”
小角刚想咧嘴笑,又不太确定地问:“你是在打趣我吗?”
“你觉得呢?”
“说的话像,表情不像。”
辛洛说:“能听懂打趣了,但还不懂察言观色,需要继续学习做人。”
小角想了想,问:“从面瘫脸上也能察言观色?”
辛洛面色淡定地盯着小角,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净,忍着没有问“你是在嘲讽我吗”。
两人好好在山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小角的腿恢复正常。
两人回到总理府的实验室,继续实验。
几个月后,小角的身体开始溃烂。
辛洛拿出忙里偷闲研制的药膏,像是敷面膜一般给他敷满全身。
刚开始药效还不尽如人意,但辛洛调整了几次配方后,就有效遏制住肌肤溃烂的问题。
只不过,用药的时候,全身奇痒无比,还绝对不能挠,小角总是不大愿意用。
辛洛毫不心软地找了条棍子,挥着棍子监督。
只要小角敢挠,就是一棍子。
四肢痉挛,肠胃绞痛、身体溃烂、头疼昏迷、短暂失明……
药剂所有的毒副作用,小角都一一经历过了。
辛洛做实验时,毫不手软,但小角的身体出现问题时,她也总会尽心尽力地调理医治。
虽然痛苦无法避免,但靠着强悍的体能和辛洛的精心照顾,小角的健康并没有受损。
艾米儿来看望辛洛时,无意中发现辛洛为小角研制的杂七杂八的药膏,立即意识到商机。
现在整个星际都不太平,争斗频繁,这些简单有效的药剂、药膏简直就是居家旅行必备。
两个人三言两语,干脆利落地谈妥合同,由艾米儿出面成立公司,负责经营,辛洛和小角各占15%的股份。
等到各种不起眼的疗伤药膏畅销星际,带来源源不断的利润时,艾米儿才算真正明白了辛洛以前说过的话,她缺什么都不会缺钱。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没完没了的实验,没完没了的痛苦。
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生活似乎在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原地打转,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小角有时候都会为辛洛着急,辛洛却好像早已经习惯,总是一脸淡然、处变不惊的样子。
她连失望的时间都不给自己,总是毫不停歇继续下一次实验。
小角不知道辛洛到底在研究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研究出来,但是他知道,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