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刀万剐(2 / 2)

双骄3:时势造英雄 尼罗 1034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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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鸣出了门,抬头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帅,您——”

雷一鸣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城门开了。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地站了满街。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抑或还有其他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

然后他从腰间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他低头张嘴,慢慢地把枪管伸入了口中。食指搭上扳机,他闭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那根食指上。

他想把扳机扣下去,非常想,又非常不想。枪口顶到了他的喉咙,让他干呕了一声。带着哭腔深吸了一口气,他紧闭眼睛低下头,扣着扳机的食指蓄势待发。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他一哆嗦,听出那是雷一飞的笑声,雷一飞生前就是高而瘦的个子,他死后,雷一鸣让人用一领黑斗篷盖住了他。现在他裹着黑斗篷来了,盘旋在他的头顶,等着他死后落入他的魔掌。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枪管,他惊慌失措的把手枪扔到了桌子上。

那笑声又来了,但不在他耳畔,也不是雷一飞的声音。他循声抬头望着门口,看到了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军裤、衬衫,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身后斜背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迎着雷一鸣的目光,他歪着脑袋,又是一笑。

雷一鸣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张嘉田,又觉得他不像张嘉田。他的模样、身材的确像张嘉田似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所以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目光移向窗口,他发现窗外已经有了北伐军的士兵。

看过了窗口,再去看门口,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张嘉田。然而那人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了。隔着一张桌子,那人向他“咔嚓”一声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然后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向了雷一鸣:“雷大帅,您请继续,别为我耽误了您的正事。”

雷一鸣惊恐地瞪着他,在那把手枪逼近自己之时,他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张嘉田侧身坐上了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然后向雷一鸣的方向探过身去:“怕啦?要帮忙吗?”

雷一鸣向后躲了又躲,简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圆睁二目看着张嘉田,他一摇头,很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不……”

<h3>(四)</h3>

雷一鸣的那个“不”字,似乎让张嘉田觉得很滑稽:“不什么?不怕死?不想死?还是不用我帮忙?”

雷一鸣紧瞪着张嘉田,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张嘉田的面貌越是没改变,那面貌之下的目光和神情越让他胆寒——在张嘉田的眼中,他没有找到任何人的成分。

要么就是张嘉田自己没了人性,要么就是张嘉田没把他当人看。

张嘉田没有等到雷一鸣的回答,便低头抄起那把勃朗宁手枪看了看,手枪的枪柄镀了金,光灿灿的醒目。他握住手枪对准了雷一鸣,口中说道:“手感不错,给我吧!”

雷一鸣依然说不出话来。

昨夜他那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然消散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像是死神空洞的独眼,让他毛骨悚然地瘫软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故意追问:“行不行呀?大帅?”

雷一鸣终于一点头:“行。”

张嘉田笑了,低头把腰间的手枪皮套打开来,他抽出了里面的左轮手枪,给新来的这支勃朗宁让了位。然后又掂了掂手里的这支左轮手枪,他对雷一鸣说道:“咱们分开了一年多,今天刚一见面,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厚礼,我没什么可回报的,你既是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如何?”

说完这话,他甩出手枪转轮,将子弹尽数倒了出来,只将一枚子弹重新填了进去。

把其余子弹揣进裤兜里,他一拨转轮,未等转轮停转,他已经“喀嚓”一声将转轮复了位。随即站起来转过身,对着雷一鸣举起手枪,问道:“还记不记得这个游戏?”

雷一鸣僵硬的一点头——他当然记得。

“记得就好,你喜欢玩,我就再陪你玩一次,玩着玩着就死了,多好啊!是不是?”然后他绕过桌子走到了雷一鸣身旁,把枪口抵上了对方的脑袋,“一,二……”

雷一鸣重又闭了眼睛——他看出来了,张嘉田是笑里藏刀,这把刀早就为他预备好了,他逃不脱。

与其如此,索性求个痛快的死法。他双手紧紧地攥了拳头,低下头,听见张嘉田慢悠悠地喊出了那个“三”。

然后,头上响起了“咔嗒”一声。

这一枪是空枪,没有打碎雷一鸣的脑袋,然而打断了雷一鸣的神经。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是死了一回。

死了一回的人,就万万不想再死了。眼看张嘉田又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嘉田……”

他的声音也是颤的,带着哭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一边说,他一边后退,躲避那毒蛇一样如影随形的枪口。后背忽然靠到了墙壁,他退无可退,眼看枪口又逼近了自己的眉心,他只得贴着墙壁横挪,把自己挪到了最后的角落里。

张嘉田含笑看着他,等他陷进角落无处可躲了,才调转枪口瞄准了他的右眼,一扣扳机。

“咔嗒”一声,又是空枪。

张嘉田无可奈何似的,向他一耸肩膀:“别急,还有四枪,总有一枪不会让你失望。”

然后他向前一步,把枪口顶上了雷一鸣的额头:“一、二……”

这时,雷一鸣抬手去推他手中的手枪,一边推,一边向他摇头:“不、不、不要杀我……求你……饶我一命……”

他的气息是断断续续的,话也说不成整句。张嘉田一转手腕,轻而易举地把枪口重新对准了他:“三!”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即刻扣动扳机,因为雷一鸣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一只手撑在地上,雷一鸣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管。他抬起头仰望着张嘉田,哆嗦成了一团,声音都噎在了喉咙里,一时间竟是成了哑巴。眼看着张嘉田又把枪口移向自己了,他在极度的惊惧与绝望中,对着枪口不住的摇头,仿佛那枪有灵,看得懂他的拒绝。

一边摇头,他一边拼了命地挤出声音:“我不想死,我刚有了女儿。她还小,她不能没有爹……”他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几乎是抱住了张嘉田的一条腿:“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再也不和你抢了,什么都不和你抢了。只要你让我活着回家……”

张嘉田俯下身去,用枪管敲了敲他的手:“大帅,有话说话,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然后他伸手捏住了雷一鸣的下巴,压低了声音又问:“怎么?不想玩啦?”

他的手粗糙、肮脏、坚硬,力大无穷,几乎要捏碎了雷一鸣的骨头。雷一鸣疼得一皱眉毛,眼中几乎有了泪光:“不、不玩了。”

张嘉田一歪脑袋,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你这人可真是有点儿不知好歹。没人管你呢,你自己把手枪往嘴里捅,我想好心帮你一把吧,你又这么连跪带哭的,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雷一鸣慢慢地垂了眼,禁不住了张嘉田那锐利野蛮的目光。

很恐慌,很屈辱,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苟且偷生,都要活着回天津去。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还是活着好,活着就有希望,就能看见妞儿。死了则是只有下地狱,地狱十八层里,有好些妖魔鬼怪在等着他。

“我错了。”他喃喃地开了口,“我对不起你。嘉田,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吧。”

他放开了张嘉田的裤管,双手汗津津的落了下去。张嘉田不松手,他就只能一直仰着头。太阳穴猛地一痛,是张嘉田重新把枪口顶了上去。

他身体一震,抬眼望着张嘉田。

“让我饶你?”张嘉田说道,“行,可我也想请你饶我一次,饶了我那些死在青余县的兄弟,让他们重新活过来,行不行?”

他放开了雷一鸣的下巴,顺手拍了拍他的脸。“你怕死啊?”随即他笑了起来,“真巧,我也怕,我那些死了的兄弟也怕。不过他们没有你命好,连个下跪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他手上加劲,顶得雷一鸣歪了脑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雷一鸣轻声答道:“是,我珍惜,”

张嘉田用手枪敲了敲他的脑袋:“除了下跪,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了?给我瞧瞧,珍惜机会嘛,是不是?”

雷一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张嘉田向他一笑:“要不,再磕一个?”

这回,雷一鸣听懂了。

他双手向前按在了地上,迟疑了一下,随即慢慢地俯下了身去。脊梁骨的关节似乎生了锈,一节一节弯得艰难,可死亡压迫着他,让他一个头磕在了张嘉田的脚旁。

然后直起腰,他垂着头,静等着对方下一步发落。可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了一名军官,冒冒失失地开了口:“军座!太好了,我可找着您了!陈处长也到了,正到处找您呢,让您先别杀雷一鸣。”

张嘉田当即一摊双手:“我没杀他,我一指头都没碰过他。”

军官看清了跪在地上的雷一鸣,登时笑了一下:“好嘞!那我这就告诉陈处长一声去。”

说完这话,军官跑了。而张嘉田用手枪拍了拍雷一鸣的脸,说道:“雷大帅,今天咱们先玩到这儿,我太忙了,等忙完了,咱们再接着玩。”

然后他把左轮手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抓起雷一鸣的衣领向上一提,连拖带拽的把他带出了指挥部。指挥部外乱哄哄地走动着许多北伐军的士兵,雷一鸣踉跄着跟上了张嘉田,忽然看到身旁一群士兵正围着林子枫,林子枫单枪匹马,士兵荷枪实弹,他便下意识地停了脚步,轻声唤道:“子枫?”

随即他转向了张嘉田:“子枫和这些事都没关系,他是前几天刚到的,求你把他放了吧。他——”

他这番话没能说完,因为张嘉田放开了他的衣领,已经大踏步走向了林子枫,一边走,一边又伸出双手笑道:“老林!你跑哪儿去了?我进城半天了,也没瞧见你的人!”

挡路的士兵立刻散开,林子枫和张嘉田握了握手:“好久不见。方才你的兵往里进,这里的兵又投降,乱得很,我怕受误伤,所以在房内多坐了一会儿,现在才出来。”

张嘉田又道:“老陈也到了,他怕我偷着把雷一鸣宰了,正满城找我呢,也不知道他找到哪儿去了。你再等等,老陈是坐着汽车来的,咱们一会儿坐汽车回去。城南边有条路,修得挺平整,跑汽车正合适。”

林子枫似笑非笑的一点头,然后扭头去看雷一鸣,就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显然是非常困惑,非常震惊。

“子枫。”雷一鸣开了口,“你……你是怎么回事?”

林子枫望着他,不说话。还是张嘉田回头答道:“多亏了子枫给我们通风报信,要不然我们就得追你追到热河去了。妈的,我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安泰,原来听都没听说过!”

雷一鸣听了这话,不再多问,只是看着林子枫不言语。张嘉田向前推搡着他,他踉跄着走了一步,依然怔怔地看着林子枫。

林子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话:“大帅请放心,我会把您的信送到天津的,顺便……”他把声音放得温柔了一点:“也看看您家的二小姐。”

二小姐的前头,还有一位大少爷。大少爷死在了医院里,体内有他林家的血。

他这句话让雷一鸣有了反应:“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别找我的孩子!”

林子枫摇了摇头:“我对你,已经没什么了。”

前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汽车慢慢地驶了过来。前后排的汽车门一开,陈博志先跳了出来,见了林子枫,他满面春风地笑道:“老林!功臣!”

林子枫对着他一点头:“来得正好,我正等着你的汽车回去。”

陈博志扯了扯军装下摆,看了雷一鸣一眼,然后答道:“后头还有一辆,我们坐那辆,这辆留给张军长。”

张嘉田也说道:“对,我和雷大帅坐一辆,我俩是老相识,路上正好聊聊。”

陈博志见张嘉田像是这就要上汽车去,便问道:“张军长,你不能就这么带着他上车吧?是不是不够保险?”

张嘉田答道:“是不保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半路跳车跑了?”

“那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张嘉田笑了:“哪用那么麻烦?”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雷一鸣,一脚踹上了他的肚子。

雷一鸣几乎是被他踹得向后飞了起来。而在雷一鸣落地的同时,张嘉田转身从士兵手中夺过一杆步枪,迈步走上前去,一脚踩上了雷一鸣的大腿,他双手握着步枪高高举起,用枪托狠狠向下一砸。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咔嚓”一声响。

雷一鸣惨叫了一声,左小腿被枪托砸得变了形状。张嘉田退后一步,把步枪扔给了士兵,把背上的冲锋枪解下来,也扔给了士兵。一身轻松地扭了扭脖子,他对着陈博志说道:“好了,现在你求他跑,他都跑不成了。”

雷一鸣用双手掐住左大腿,半哭半喘的蜷缩着身体。而林子枫在他那一声惨叫中闭着眼睛扭开了脸。陈博志见状说道:“你若是看不得这个,咱们就先走吧。”

林子枫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残暴。”

然后他和陈博志走向了前方。

<h3>(五)</h3>

张嘉田弯下腰,抓着雷一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雷一鸣倒是把这断骨的剧痛忍住了,没有继续惨叫,只是急促地喘息,喘得呼吸中都带了哭腔。张嘉田把他胡乱塞进汽车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外面的士兵为他将汽车门关了上,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这时便回了头:“军座,咱们现在就走吗?”

汽车是美国产的大汽车,张嘉田在后排座位上坐得挺舒服,对着前方一扬头,他用下巴做了指挥:“走!”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外倒车。张嘉田弯着腰,凑到车窗上向外望,看到了一个黄土蔽日的荒凉世界,还看到了自己的兵乱哄哄地跑过来又跑过去。这样的风景,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所以踏踏实实地向后一靠,他面对着前方,对着副官说话:“总指挥那边有消息吗?”

副官回了头,目光扫过雷一鸣,扫得隐秘而克制,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还没有收到新电报,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有主意,有想法,但是掖着不说。

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觉得怪有意思,摇摇晃晃地换了个姿势,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

雷一鸣是被他扔进汽车里的,身体歪斜着靠着另一侧汽车门,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缓缓地滑下了座位,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便让他忍无可忍地痛叫出了声音。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看新鲜把戏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脸色苍白,短发发根被冷汗濡湿了,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眼皮颤动着抬起来,他望向张嘉田,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

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人在原位,并没有真动。见了雷一鸣的反应,他“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是好小伙子的笑法。一边笑,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食指搭上扳机,他握着手枪笑道:“大帅,旅途寂寞,咱俩再玩几局?”

雷一鸣轻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

张嘉田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都说你有用,可惜你再有用,也没我有用。我真把你玩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是吧?”

雷一鸣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垂眼低了头。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收回手看了看手指,他大声笑道:“别哭别哭,我逗你玩的!你不是爱玩吗?我这是哄你呢!”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大帅,我这么卖力哄你高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

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可是嘴角慢慢上翘,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笑容不定,一闪即逝。张嘉田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这就对了嘛!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反动军阀。我毙了你,算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副官侧过脸来,答道:“为国除奸。”

张嘉田恍然大悟:“对对对,为国除奸。”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这些革命词儿,我是永远记不住。”

副官赔笑道:“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

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向后坐回了原位:“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你重新拍!”

副官笑了:“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张嘉田向前挥挥手:“懂了,坐回去吧!”

然后,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似的,兴致勃勃地往窗外望,一望便是一路。

汽车开了许久,到了下午时分,终于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了。

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走到半路就分开了,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

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右腿也是软的,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他越发疼得发昏。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他闭着眼睛喘息,觉得自己还能忍耐——为了活着。

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他抬起头,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他怕了,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折腾自己,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

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那一嗓子来得正好,救了雷一鸣,也救了张嘉田——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想得他险些失了控,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似的自由与快活,是情种们想象不出的。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继续前行。走到半路,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穿着军装,没戴帽子,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正是满山红。他瞧见了满山红,登时站了住:“你什么时候到的?”

满山红答道:“我刚到!你到安泰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想去!”

“甭去了。”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我把他带回来了,想看你就过去看看,看的时候文明点儿,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满山红漫不经心地一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总指挥过来吗?”

张嘉田向她使了个眼色:“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他能不过来吗?”

满山红一伸舌头,小声说道:“人家那条腿挺会瘸,要上战场就犯毛病,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他那毛病就好了,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

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满山红点了点头:“好,好,我吃饭去,不说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却又问道:“雷一鸣在哪儿呢?”

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就在那柴房里头。”

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潦草的“噢”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找饭吃去了。

满山红吃饭喝水,然后骂骂咧咧地让炊事班开伙,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她忙着,张嘉田也忙着,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队伍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就浑身不舒坦。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总得留神看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如此忙到半夜,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睡到了翌日上午,他醒了,洪霄九也到了。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没好气,骂孙子似的骂他,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洪霄九才渐渐地又给了他好脸色。此时见了张嘉田,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啊!真把人给我逮住了!”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也是笑,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

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摩挲了一把:“等着吧,这两天咱们就开拔,往北京去。”

他这一把摩挲很亲热,很自然,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洪霄九又道:“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他下面的那些队伍,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让他们投降。”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洪霄九又道:“我瞧瞧他去。”

张嘉田侧过身,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洪霄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小子不学好,这回见了面,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