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起身,面朝着莲池,掬起一捧黑色的池水。
“我可以跟你说一些与你母亲有关的话题。但关于这万妖国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知道的太多,走的时候,也会越痛苦……
你既然来了青阳城,想必也是做好了和父母团圆的准备。我虽不喜你体内的血脉,但好歹有几分血缘,且在你幼小时看过你几次,可允你走的平淡些。”
池水从指缝里滴落下去,他微微点头。
“不知是不是你来了的缘故,今夜收成比往日更多,果然记忆投影,比不上真人……这亡魂也得讲究真情实感,重复一千次,哪怕没了记性,也少不了几分麻木和消极怠工。”
纳兰清淑咬牙切齿,恨不得撕碎这人的皮囊。
再多憎恨都演变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让她深感疲惫和自身的软弱。
荣华君见到纳兰清淑不说话。反而打开了话匣子,几年没个交谈对象,他倒是言无不尽起来。
“其实我倒也是挺好奇,你母亲走后三年,你才来这青阳城是为什么,纳兰镜怀临死之前肯定布置许多。
哪怕都是些缝缝补补,也必然给你留下过些计策,让你能安然度过一些棘手的事,抛下青阳城不管,也未必没有毕方的复国机会。”
“你深入霸州腹地,来了赤地百里的青阳城,一路断然是不好走,测算一场,这一路死伤不少,该说你胆魄过人还是愚昧无知,这点能耐来到我面前太不够看,若毕方复国成功,再过个几十年,这青阳城我指不定也要拱手相送,放着世袭罔替的诸侯不要,当真是一点都不像纳兰镜怀的女儿。”
“国也不复了?”
“连仇也不报了?”
荣华君隔着面具,侧对着小清淑。但字字诛心,似乎是想要见到对方悔恨的表情。
言语上自称长辈,但作风上看不出半点长辈有的态度。
对纳兰镜怀有多敬畏,对纳兰清淑就有多轻蔑和厌恶。
纳兰清淑咬着的牙关更加用力的绷紧。
她的确感到了不甘。
那些重担、义务、责任,压的她喘不过气,复国大业和她心目中的家是不同的。
如今,她真的有些恨了。
自己对真相一无所知,岂能就这么死去?
父亲到底为什么会被诸侯联手杀死,母亲的身份过往和她隐瞒的那些事,以及……报仇!
不管荣华君是否和父亲母亲的死有关,青阳城几十万亡魂的地狱是他亲手缔造而成。而且让它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夜夜回忆起躯壳焚烧的痛苦折磨。
她不想死了。
她不愿,不情愿,不甘愿,死在这个仇敌的手里。
她若是死了,就没有谁能为惨死的几十万亡魂报仇了,没有谁知道真相。
“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仇恨,但更多的,是无力和不甘。”
“你很憎恨我,也想知道真相,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所以你可能会后悔,却也毫无意义。”
“你现在该考虑的或许不是后悔,而是恐惧才对。”
“你没能复仇,没能知道真相,甚至没能保住你自己的性命。”
“而这一切也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你独自一人,孑然一身的来到青阳城里想着一家团聚。而我也会满足你的心愿,这也是一种圆满。”
荣华君托着面具戏谑嘲弄道:“是否是到了现在才知道珍惜生命?可惜,迟了点。”
他所说的话,并非毫无意义,而是一种必要的步骤。
阴阳术是联通生死参透阴阳的术法,有大造化。对于沟通鬼神和养出鬼神,自有一套操作手册。
将生者转化为亡魂,必须使之内心充满暴戾之气。
普通的魂魄留下来也无用,要么击散,要么放入轮回。
难得来了纳兰清淑这么个好苗子,不好好利用当然可惜,自己送上来,又是主动求死,这运气……
荣华君叹息着感慨真是个幸运日。
他提起了纳兰清淑,在这个幻境中,她仍然是那个幼小的女孩,这令荣华君更多了几分讥讽之意。
对自我的认知可改写自己的样貌形态,甚至影响到力量发挥的强弱,这是这道融合了阴阳术至理的幻境的机制。
可她始终维持在这幅姿态,手无缚鸡,连打人都没力气,还说什么异兽血脉,这只能证明连她自身都完全认同甚至臣服于弱小,她认为自己如此弱小,所以拳头挥舞都毫无气力。
这让荣华君有些稍稍丧气,觉得无聊无趣,他何尝不期盼能遇到一位更强的毕方,等待个十年二十年,再亲手摘掉这余孽的性命,解决掉后顾之忧。
太早到来的清扫,让他三年忐忑和期待都喂了狗,谈不上一腔心血被糟蹋,却也有种期待多日上线的新角色新英雄实际拉胯的不行的失望感。
荣华君:“可有什么遗言?”
纳兰清淑什么都说不出。
她身体轻飘飘的,如同一个人偶娃娃,被信手丢进漆黑的莲池。
这莲池幽深冰冷深不见底,她试图动弹手臂,却不断的往下坠落,仿佛要落入奈落最深处。
独自一人,沉入奈落最深处,再多的不甘、愤怒、哀伤、愧疚都会消融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她嘴角勾起自嘲的苦涩,自己终究只是个弱小的人啊,终究是个小女孩,小小的手掌什么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