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说着,竟跟着面不改色地泡回了温泉:“我也不想感冒,所以就等景醒了以后,让他去帮我们拿浴巾吧。”
“……你真是一个体贴的发小啊,就让他一个人在那儿躺着?”
“不能叫一个人吧,我们从这里望过去,不是也能看到他么。”
漆黑的夜晚,冷漠的人心。
诸伏景光的“尸体”仍静静躺在地板上,屏风折叠在他身边,刚好挡不住风,寒风吹在脸上冰寒刺骨,脚还正对着热腾腾的温泉。
温泉里,他亲爱的两个小伙伴被沁到骨头里的温暖包围,关切地望着他——他的鞋底。
“怎么还没醒,景!醒醒,景!不要以为夜深了就可以安详地睡觉了啊!”
“我建议你直接上去拍醒他,比喊的更快。”
“可是很冷啊。”
“反正冷的是你不是我。”
“……我说,源千穆,你是不是喝酒了,我看到空掉的酒瓶了。”
“没有哦。”
“绝对喝了,我就说哪来的酒气……喂你不会喝醉了吧?我难道一直在跟意识不清的醉鬼说话?!”
“没有喝,也没有醉,你忘了吗,我从不喝酒,估计是酒店服务生收拾的时候落在这里的吧。”
千穆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话多的安室透,将那杯梅酒一饮而尽时他似乎是醉过,可没过多久,他就清醒了。
在对准面上浮现出错愕的诸伏景光,开下那一枪时。
子弹飞出,诸伏景光的命运被他打破了屏障,他用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的手,把命运强行掰向另一个方向。
千穆脑中的剧本,“源千穆”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无声无息增加了,原本浅淡近乎透明的颜色,也在同时加深,多了一抹即将尘埃落地的着墨。
发生在警校的故事里,“源千穆”与主角团相识的过程,逐渐成为朋友的过程,都得到了颇为详尽的补充,只缺少“源千穆”本人的心理活动。
警校后面的故事,也多出了“源千穆”的身影。
“源千穆”自警校毕业后,接受了警视厅公安部的邀请,以“克托尔”的新身份卧底黑衣组织,在杀人魔“毒蛇”事件中表现惹眼,在组织中取得代号“Glendronach”,后被组织安排打入警方内部,成为警备局名下的特邀犯罪心理顾问。
——已经足够了,到这里,也该够了吧。
剧本翻阅到这里时,千穆默想着,面色晦暗不明。
“源千穆”拿到心理顾问身份的当天,偶遇了就读警校时的好友松田阵平、萩原研二,与好友短暂相认后,很快投入组织的新任务……
——够了。
千穆不想再继续往下看。
可理智与情绪分割了开来,他以近乎漠然无神的姿态,继续向下翻阅。
“源千穆”借用艾利克斯博士的身份,作为引出敌人的诱饵,与恰好被选为护卫小队的诸星大、安室透、诸伏景光共同行动。
行动很成功,但期间,“源千穆”设计让诸伏景光假死脱离组织,原因不明。
“源千穆”回到组织,从原先的研究所,调到了另一个研究所。
组织命令“源千穆”照顾一个名叫宫野志保的小女孩,他答应了……
——还没有结束。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至此尚未发生的事件,所谓的“未来”,竟然白纸黑字,提前出现在了剧本中。
有关“源千穆”所作所为的最新进展,停留在了这一段话上:
【将宫野志保接回家的第一天,宫野志保生病了,“源千穆”那天没有去研究所,彻夜看护在宫野志保身边,并依照久远前的回忆,给小女孩做了一碗冰糖雪梨汤。】
……
“……千穆?真是的,你泡太久温泉了,开始头晕发热不舒服了吧,不等景了,我去给你拿浴巾。”
安室透只知道千穆接着话时,好似在热水里泡晕了头,渐渐变得沉默,到后来,他两眼直直盯着昏黑的水面,半晌没有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狡辩说你没喝醉……不能喝就不要乱喝啊,笨蛋。”
金发青年在哗啦水声中站起来,刚抱怨了一句,前方不远处的尸体……不,睡死过去的男人,终于发出了很不清醒的呢喃。
“千……穆……”
“我……相信……”
诸伏景光做了一个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的梦。
他梦到许久不见的好友忽然出现在面前,笑着对他说,自己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要送他一份惊喜礼物。
诸伏景光很开心,说大家能重逢就很惊喜了,还需要什么礼物。
但好友摇头,缓缓地摇头,说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极其贵重的礼物,错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有下次,趁他还没有反悔,收礼物的人赶紧闭嘴接收。
诸伏景光心想,梦里的千穆怎么也这么凶……好吧,他便笑着说行行行,既然如此就感恩地收下了,不过其他人的份有吗?其他人要是知道没有他们的份,阵平和零肯定要生气,研二会碎碎念你偏心,班长大概不会说什么,但也会有点不开心的吧。
好友突然按住额头,心累一般回话道,研二已经拿到了,其他人大概也许可能都会有,除了降谷零。
‘哎?为什么?零好可怜,他要恶狠狠地哭出来了哦。’
‘因为他是个幸运得让人烦躁的家伙,活该没有他的份,行了,少废话,礼物。’
诸伏景光说好,于是好友拿出了一把枪。
‘啊……礼物是枪,还是子弹呢?’
‘是死亡。’
好友殷红的双眼是在为谁悲伤?还是在为谁哀悼?
诸伏景光沉吟了许久,问,是不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好友才选择来送他一程。
比如卧底身份暴露了什么的,被阴晴不定的组织高层清理掉了什么的,为了更多人的生命不得不去死什么的……
‘不。’
好友说。
‘我把死亡提前送给你,抵消掉你不幸的命运。黑西服和胸前的白玫瑰,则是送给我自己的回礼。’
诸伏景光没听懂这一句话。
但他听清了从好友口中轻落的最后几句话。
‘你相信我么,诸伏景光。’
‘我当然相信,但是!千穆,你——’
‘只是问问,信不信都无所谓,我已经单方面决定好了,结果与你的个人意愿无关。’
枪声响起之时,白玫瑰变成红玫瑰,在一个人的心口绽放,这个人不是诸伏景光。
“——安心地,从这个世界滚出去吧,诸伏景光。”
仿佛真的有人对他这般低语。
诸伏景光花了一点时间才脱离梦魇。
他感觉浑身冰冷得过分,唯有脚下能感知到一点温暖,或许那就是人间的方向,于是,就朝着那边奋力挣扎。
他想赶快回去阻止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好友,是的,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做什么,但……必须阻止!
“……嗬呃!”
终于打破了噩梦,诸伏景光猛地坐起,警觉的双眼下意识寻觅着那道身影。
他看到了。
在他清醒的同一瞬,几乎要将脸埋入水中的红发青年抬首,浅淡的目光跨越了过来。
“千——”
“浴巾。”
“……嗯?”
“没错,浴巾。”
“……………呃,安室?”
“你第一个字出口就暴露了,现在再改口有用吗?突击检查的期末考试完全——不合格,千穆,还是让景回炉重造吧。”
“嗯,回炉重造之前先去拿浴巾。”
“哦对,拜托了景,能动了的话就回一趟房间,帮我们拿两张最厚的浴巾,把睡衣也带过来是最好的。”
诸伏景光:“…………???”
死而复生——不,准确来说,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状态的失格卧底陷入了沉思。
“原来,我没有中枪啊……”
“当然中了,只不过侥幸没死而已。”
“嗯对,这家伙吓唬你的。”
“不好意思,主要吓唬的是你。呵呵呵,你那时候的表情……很有趣呢,安室透。”
“……源千穆!!!”
诸伏景光:“啊,这。”
还是一头雾水。
但从零能肆无忌惮地大声喊出“源千穆”来看,周围的环境应该是安全的,不用担心被博士和诸星大发现……不对等等,诸星大不见了,博士,博士是千穆吗???
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不过再等等……
“我想问一下,你们俩……为什么会在池子里泡着?”
“……”
“一不小心,掉进去了。”
“啊这样,那么再问一下……你们俩,不会一边悠闲地泡着温泉,一边等着我醒,好给你们拿浴巾吧?”
“…………”
“大部分事情没明白,但这件事我明白了。”诸伏景光摸了摸自己比冰块还冷的脸,活动了活动躺太久已经僵化的颈椎。
咯嘣,咯嘣。
他又活动手腕脚腕,稍稍一动,全身的骨头都在响。
“你们这两个混蛋——对朋友的尸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吗!”
“哈哈哈哈哈,但是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尸体啊,别误会,因为千穆说你很快就醒了,谁知道你睡这么久,而且今晚的风真的很冷……喂!喂喂你干什么,没人去拿浴巾了,不要跳下来啊!”
哗啦啦!
水声再起,一个火气上头的男人主动跳进温泉池里,修理起笑出声还敢理直气壮的发小。
“光顾着我不对吧,能不能看看旁边那个红毛,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的混蛋是他啊!”
“但是我就是想揍你怎么办,互装不认识的这几天你也没少给我添堵,可恶的零!”
闹成一团。
只要有主角团出没,都会变成这个毫不意外的发展。
当所有人都觉得千穆静靠在旁边,被水花溅了一脸,心中除了嫌弃他们外什么都没想时,千穆正在想:
——又多了一个不脱衣服就往里跳的人,水变得更脏了,就没人介意吗?
——只是听他说附近很安全,他们就完全不客气地闹开了,真的不怕他是在随口扯谎,附近其实是有人做好准备,要把他们一窝端吗?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伪装成博士的原因,一个字还没有透露,他们就不在意,不着急,不怀疑吗?
……算了。
真是温泉泡得太久,扰乱了他的思路。
他不关心他们的想法,要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他做的一切决定,永远只以他自己为中心,不会转圜。
“玩够了吗?玩够了就听我说。”
千穆短暂地合眼,忍住想按压剧烈抽痛的太阳穴的冲动。
将“真相”徐徐道来的青年,眼中透出的神色,被若隐若现的水雾遮挡着。
“我和你们一样,是接受任务潜入黑衣组织的卧底,我们所属的部门不同,所以在这之前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目前我已经作为代号成员,进入了黑衣组织的某个秘密研究所,真正的艾利克斯博士为了自己的安全,让新加入的我,以他的身份在外活动,替他完成诱饵的任务。”
“在告诉你们这个任务的详细情况前,我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
“诸伏景光……你的潜伏,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因为,在你不知道的时刻,你已经暴露了。”
“你卧底时露出的破绽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据我所知,有一个组织高层怀疑了你的身份。虽然不确定,却也十分危险,如果让她查下去,我和零都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当机立断脱离组织,回到公安部吧。”
话音落定时,千穆再度听到了轮轴卡顿的铿锵锉响。
巨大齿轮“嘎嗒嘎嗒”偏离轨道,除了锁住他左手手腕的那条锁链,又有一条锁链从齿轮一角延伸而出,套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更快更冷漠地拖向未知的方向,每拖动一步,都在掠夺他的呼吸,带来濒死的感觉。
脖子上仿佛多了一条解不开的项圈。
这是无法接受的耻辱。
那么,会是他的性命与命运皆被操控的宣告吗?
……
忽然间,红发青年披覆着从肩侧滑落的水帘起身,抬腿跨出了温泉池,安室透两人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
前不久还在说怕被风吹病的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喂,很冷的啊。”
怎么回事。
明明他就在眼前,却始终感觉隔着距离,就像他们至今被打了无数个岔,仍没能找机会询问他心口的伤疤。
这种触之不及的感觉——仿佛在快要抓到他的时候,他只不知情绪地回了回头,看了一看。
也不给任何回应,他便自己加快脚步,走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去了。
千穆确实回了头,唇角还有一丝笑意。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再待下去,水都要泡凉了,还是进去说吧。”
无论是命运、剧本、还是谁,都没有资格给他套上项圈。
他自顾自走向前方,没有等任何人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