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世间邪祟,无不可镇之物。
扫清一切魑魅魍魉,镇人间凶恶,还生灵安宁。
李乘云眉眼动容,良久,他笑了起来,恭敬将乌木神像捧起。
鬼差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的注视着李乘云的背影。
半晌,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前有酆都之主,后有白衣居士,人间始终有有义之士,远超于寻常人看到灾难,并且代替他们坚定向前,将所有灾祸挡在宁静的生活之外。
以身殉道,在所不惜。
鬼差在拜别李乘云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对李乘云的结局无比清晰。
千年前的那位战将,是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位以凡人之身反抗天地甚至诛杀鬼神大帝的存在。
乌木神像又与战将真身何异。
一旦乌木神像重新现世,大道不可能发现不了乌木神像,也因此会连带着看到持有神像的李乘云。
到那时,大道势必会清算李乘云所有的因果。
包括……窥视大道的沉重因果。
那是凡人无法承受的因果,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身死道消。
也就是说,只要李乘云手捧乌木神像离开旧酆都,回到人间,他就会立刻死在大道之下。
但相反,如果李乘云愿意留在旧酆都,或者放弃乌木神像,结局又多有不同。
鬼差想要劝李乘云留下来,但当他看到李乘云温柔却坚定的笑容时,想要说的话却尽数消失在喉咙里了。
对于一名坚定的修道者而言,让他放弃自己所坚守的道,无异于羞辱他。
李乘云看出了鬼差的想法,但他一句都没有提及,只是笑吟吟的嘱咐道:“看来我的旅程很快就要结束了,后面的事,只能交给你了。”
“拜托了,鬼兄。”
鬼差疯狂眨眼逼退泪水,囔声囔气的一扬手:“快滚吧。”
在鬼差的帮助下,李乘云得以通过隐秘的道路离开旧酆都,重新回到人间。
就在李乘云重新现身人间的那一刻开始,窥视大道的因果开始生效。
他没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那样疼痛,呼吸间都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在排斥他的存在。
天地广阔,却不肯再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剧烈的疼痛沿着经脉迅速在体内蔓延,每一束肌肉都在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起身躯的正常运转。
但李乘云却丝毫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艰难,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掩盖在白衫下的身躯看不出半点异常。
唯独他咬紧了的牙关,泄露了痛苦的真相。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迅速流失,但他却依旧咬着牙,硬生生靠着意志力撑了下来。
他手中高举着乌木神像,一步,一步。
走向早已荒废的神庙。
在那里,他的故友早早等在那里,只等乌木神像的出现,阵法生效,镇压白纸湖邪祟。
驱鬼者在看到李乘云的时候,焦急的心终于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迎上去,想要向李乘云询问一路艰险有无受伤。
但是他在靠近了李乘云时,却蓦然发现了李乘云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
于是最开始看到乌木神像的喜悦,全都转化为了惊恐的错愕。
“乘云兄你……”
李乘云却只是轻笑着将手中神像,亲自安放在阵法中央。
符咒声一声声落下,神庙内顿时有风平底吹刮而起,轻轻卷起了李乘云的衣摆。
阵法生效。
李乘云的执念,也终于散了。
一直坚持着咬牙不肯放弃的顽强意志,也缓缓化作一口气,呼了出来。
李乘云在笑,连眉眼都柔和了下来,眸光涟涟如水光,笑意渲染开来,美不胜收。
“我就要死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完成了。”
他笑着垂下眼睫,朝故友微微躬身致意:“我的旅程结束了,以后,白纸湖的安定,就由你来镇守了。”
故友大恸,咬破了嘴唇血液流淌,勉强将哭声憋回嗓子里,眼含热泪的看着自己引为一生挚友的乘云居士转过身,一步步离开神庙,不让大道的因果连累到神庙中的阵法。
白衫烈烈翻飞,衣带当风。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已经下降到一个可怖的最低点,甚至自己眼前都一阵阵发黑模糊,几乎快要看不清这个灿烂人间。
他喟叹般仰起头,看向春日里高远的天空。
然后,他阖了眼,摔倒在地。
天空晴朗,群岚如黛,没有一丝阴霾的明亮灿烂。
李乘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还是唇边噙着笑意,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在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里,除了挂念天地大道之外,就是闪过脑海的,燕时洵的面容。
元宵节,落雪梅花。
他向那孩子承诺,一定会学会做元宵,然后他们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元宵节。
可惜,他做不到了。
他失约了,小洵……
李乘云停止了呼吸。
晶莹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鼻尖,落在他唇边的笑容。
那一刹那,白纸湖周围的山花齐齐怒放,生机盎然。
像是李乘云的死亡,拯救了万千生灵,而草木有灵,山川同悲。
浅粉深红的花瓣盛放,枝头横斜。
而后,所有花瓣又瞬间衰败,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落了李乘云满身。
山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反复三次,阴阳生死循环。
只留生机。
落在白衫上的花瓣剔透柔软,可那惊才绝艳的白衣居士,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了。
察觉到什么赶过来的郑树木,只看到了李乘云葬于繁花之下安然入睡的景象,那一刻,他心神大震,呆呆的望着李乘云,很久也无法回神。
而春日的西南,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通向李乘云的路。
以身殉道,天地动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天地终究没有忍心让李乘云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
李乘云为天地争一线生机,天地,也留给他一线生机。
他的道,有后来者继承。
而他在离开旧酆都时遗留的一缕残魂,得以重新睁开眼眸,继续守护着他的人间。
李乘云在最底层地狱死寂的黑暗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他静静在心中数着日子,记着又是一年复一年的元宵节,也笑着在想,不知道小洵有没有交到很多朋友,身边有没有爱他的人,会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而元宵节的时候……可有人,陪小洵吃一碗元宵。
李乘云垂眼温柔,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神智清明,挺过了寻常人无法忍受的黑暗死寂,静静等待着。
当人有了坚强到可抗天地的意志力,心中有值得期待的未来,那么好像再难熬的时间,也变得轻松起来。
李乘云在黑暗中一遍遍诵咏着经籍,将曾经被他搜集到小院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藏书,全都倒背如流,以此保持心智清明,不曾紊乱。
然后,他就惊讶的等来了一位访客。
——酆都之主,邺澧。
“我家小洵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其实是个很害怕寂寞的孩子。毕竟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在了集市上……他不喜欢孤单一人,可他又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这一点。”
李乘云笑吟吟的向邺澧道:“不知道你厨艺怎么样?我答应了小洵要为他做一碗元宵,只可惜多年未能成行。”
本来在专注倾听着的邺澧,在李乘云问及自己的厨艺时,被黑色长袍包裹的高大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僵,眼神难得有些漂移。
他想起了以往每次试菜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井小宝,难得有些心虚。
但在李乘云的注视下,邺澧依旧让自己保持住了毫无破绽的完美形象,看不出半点心虚的沉稳点了点头:“和时洵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积极学习厨艺,进步显著。”
李乘云看着邺澧,慢慢觉得有些眼熟。
说起燕时洵小时候在集市上的事,曾经的记忆翻滚,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时在集市上见过邺澧。
“你。”
李乘云眨了下眼眸,摩挲着下颔沉吟了片刻,道:“你当年是不是,也在那集市上?”
“我好像看到过你一眼。”
那个时候,李乘云是根据卦象,前往集市寻找生机,却意外发现了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他也自然而然的认为,燕时洵就是卦象中显示的那一线生机。
不过此时,李乘云才迟了十几年的意识到,或许卦象中显示的生机,不仅仅是燕时洵。
而是当燕时洵和邺澧在一起的时候,方是生机。
邺澧微笑,点头承认:“当年在集市,是我与时洵的第一次见面。他将天地间最珍惜之物馈赠予我,所以,我还他一片晴朗山河。”
那颗苹果糖,已然胜过人间无数。
“我也并非第一次见到您。”
邺澧回忆起那时的事情,轻笑着摇头:“那时,我没有料到与时洵的姻缘,只想还了因果,就离开人间。所以,我是看着您带走时洵的。”
那时,他以为他做的很正确,将小燕时洵交给了足够可靠的人来养育。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后悔当时的选择,没能亲眼看到小燕时洵十几年间的成长。
李乘云闻言挑了挑眉,笑着眯起了眼,唇间却吐出几个重音:“想得美。”
“小洵是我家弟子,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啊,酆都之主。”
邺澧轻轻摆手:“虽有后悔,却并无此意。我很感谢您,您给了时洵一个家,您将他……养育得很好。”
李乘云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从地狱上方的天空,传来了轻微的震颤感。
同样感觉到地狱在颤抖的,还有邺澧。
他立刻仰头看去,却见黑红色的天幕从最开始的轻微摇晃,很快便愈演愈烈,就连他脚下踩着的大地都在剧烈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天塌地陷。
轰隆隆巨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旧酆都之内的层层阵法,被谁迅速破开。
而那声音,直冲向地狱而来。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心中了然。
李乘云也在最初的惊愕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看来,是小洵来了。”
李乘云笑吟吟背手而立,在昏暗天幕的狂风下如乘风归去的谪仙。
他侧眸看向身旁的邺澧,微微点头,也轻声道:“谢谢你,陪伴小洵。”
大地在颤抖,血红到沉重的乌云疯狂旋转咆哮,云层在狂风的裹挟下迅速下压,形成的龙卷风从低沉云层一直连接向大地。
阴风怒号如鬼哭。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邺澧,他们谁都没有被身边恶劣可怖的环境惊吓到,反而仰起头看向天幕,期待着将要到来的那个身影。
终于——
“轰隆隆——!”
闪电劈下,惊雷咆哮。
好像有无形的大手撕裂天空,就连阴沉乌云也被从中劈开。
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照亮了一块土地。
随之而来的,就是从天幕上方裹挟着狂风迅速下落的身影。
青年眉眼锋利,眸光明亮而坚定,像是劈开一切黑暗地狱的利剑,直直的插进旧酆都最深处。
那是,人间的驱鬼者。
为万物生灵而来,为天地大道而战。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上前一步:“时洵……”
但他话音刚出口,就猛地发现,来的不仅是燕时洵。
……在燕时洵身边,还有一道看起来就很烦的身影。
那人身披战甲,寒光凛冽,手持利剑向前的模样,仿佛即便挡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鬼神,他也可以无所畏惧的一剑斩下,劈碎这天地。
可就是这样冷硬的存在,却刻意的将自己浑身的尖锐收起来,唯恐伤及身边青年,曾经拿剑训马的手掌,此时却极尽温柔,轻轻环住身边青年的腰身。
像是在担忧自己的力道重了,就会伤到青年。
战将环住燕时洵腰身的姿势,彻底激怒了邺澧。
邺澧刚刚看到燕时洵的笑容还没持续两秒钟,就迅速黑了脸,看向战将的眼神冰冷如有实质。
如万箭齐发。
战将察觉到了那道想要杀死自己的阴冷目光,但他只是掀了掀眼睫,视线在下方矗立在大地上的邺澧身上转过一圈,就重新收了回来,仿佛在看空气一样的不以为意。
他的手掌甚至微微用力,抱紧了怀中的燕时洵。
邺澧:“!!!”
该死的,粗鄙的家伙!!!
循着战将的目光,燕时洵也看到了站在地狱残骸间,仰头看向他的邺澧。
但是更加吸引去他的目光的,却是和邺澧站在一起的那道身影。
那人面容温润,笑意吟吟,仰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眸中的温柔如水般光华流转。
离别的岁月没有在那人身上留下痕迹,反而更加将那人所有的力量都沉淀了下来,醇厚柔和,风华昳丽。
燕时洵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时,眼眸不可置信的缓缓睁大。
那分明是……他的师父,李乘云。
可是在他师父离去之后,却连入梦来看看他都不肯,让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师父的模样。
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他师父李乘云无异。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乘云缓缓上前一步,笑意吟吟的轻声唤道:“小洵。”
小洵。
那一声呼唤,和记忆中重叠。
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呼吸不能,言语不能。
视野中,无论是地狱还是鬼魂,全都消失不见。
唯一仅剩下来的,只有笑着仰头看向他的李乘云。
那人长身鹤立,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永远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他们离别的那数年并存在,那人只是出了个远门,忘记了回家。
而他,来这里寻那人,带他回家。
燕时洵的泪水一瞬间冲向眼眶,喉咙哽咽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平日里能欺瞒鬼怪指使天地的敏锐思维,此刻却连一声呼唤都喊不出。
他有太多想要问李乘云的话,可到最后,所有的巧言妙语,却只汇聚成了一声呼唤。
“师父。”
而邺澧果断上前,伸出双臂迎燕时洵下来。
黑雾化作的凶兽阻挠,将战将和燕时洵分开。
青年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分毫不差的扑了邺澧满怀。
邺澧收紧手臂,抱紧了怀中的珍宝:“时洵,我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