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道长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他皱眉努力辨认了片刻,却发现似乎真的是他过于紧张了,他身后只有沉寂在黑暗中的院子,哪有什么水珠和鬼影?
可这时,另一名道长的声音却从旁边传来:“道友,你的身后……有东西。”
那道长即便努力克制,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本来情绪。
令他恐慌的不是鬼怪,而是其余人看不到鬼怪这件事。
他本来就没有被光晃到眼睛,因此在黑暗中最快恢复了视野,比其余道长先一步看清了黑暗笼罩下的皮影博物馆。
道长分明看见,在每一名道长身后,都无声无息的站着一道黑影,虽然看不太清脸,但身形与那道长很是相似。
就好像,是那位道长的影子。
或者……是被按照影子雕刻出来的活嘴活眼木雕。
道长第一反应就是往自己身后看,却只扑了个空。
不等他松口气,就见另一位道长迅速转身冲向身后,看来也发现了身后的东西。
可问题是,就在另一位道长转身的瞬间,那道影子也立刻移动了位置。
重新站到了他现在的身后。
就像是,不会被本人发现的、被落在身后的影子。
道长因此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是他身后没有,而是他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后背。
他因此赶紧出声提醒其余的道长,将自己的发现飞快说给其他人听。
但八字胡道长却苦笑:“晚了……”
众道长之中,只有他和师弟亲眼见到了那些鬼差木雕。没有见过的人,即便由别人转述与那些木雕对视时的惊诧,也无法真正理解那一刹那深入魂魄的恐惧。
那是……魂魄本能的在提醒生人,快跑,会死!
冬夜的冷风吹过,打透了八字胡道长汗湿的道袍,令他脊背冷到发抖。
他屏住呼吸,视线直直的看向皮影博物馆外面,不敢稍稍挪开注意力。
在一团漆黑之中,有轻微的动静响起。
“砰……砰!”
像是巨石从山坡上滚落时,碰撞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八字胡道长勉强从视野内深深浅浅的黑色中,辨认出了外面到底是什么声音。
那些在山上与树林混为一谈的巨大木雕,从原地拔起了脚步,在一步步走下山坡,越发的靠近皮影博物馆。
留在外面车辆上的救援队一声都不敢吭,努力的将自己的存在淹没在黑暗中,不想让自己被黑暗中未知的危险抓到,给道长们拖后腿。
他们深深弯下腰,藏在车座旁边,借由车子隐蔽自己的身形。
熄灭了发动机之后,车子里温度迅速流失,很快就冷得让几人有些受不了,忍不住扭动了下身躯。
车子内,安静得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
黑暗扰乱了人对时间的认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救援队员忍不住抬起头,想要向车窗外看看现在外面的情况。不然就这样缩在角落里,实在让他心中没底。
车窗外漆黑一片,队员废了一番功夫,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的能够从黑暗中的轮廓和深浅色块里,分辨出什么是什么。
但当他看清了外面时,却整个人猛地僵住,肌肉紧绷得死死的,像是石头般坚硬。
挨着他的人发现了他的异常,用气音询问:“怎么了,外面怎么样,你看到什么了?”
可那救援队员却眼睛睁得老大,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他直勾勾看着窗外,却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可怜猎物。
在适应了黑暗后,他才忽然看清,就在他们的车窗外面,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站着,一直在看着车里众人。
那人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如果不是队员觉得心里没底想要查看一下,不知道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它可能是在最开始他们熄了车灯时,就已经在这里了,或者是在他们自以为藏得隐蔽的时候。
当他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时候,殊不知,在黑暗中,一直有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们,未知的危险与他们仅有一张铁皮的距离。
可他们却毫无所知……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后知后觉的队员吓得心脏都停了,只觉得寒意从头顶向下,窜过脊柱蔓延到全身,整个人都紧张到肌肉紧绷得像石头。
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发紧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车窗外面,想要提醒同伴们。
众人在看到队员的不对劲之后,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一定是坏事了,赶忙抬头也往外面看。
这一看之下,所有人震惊。
车子外面,人影晃动,影子张牙舞爪的落下来,像是纠缠成一团扭动的长蛆,令人头皮发麻。
……原来车子外面,一直都有东西在看着他们。
他们自以为隐蔽的躲藏,无异于一场笑话。
有年轻的队员顿时就觉得,脑海中那根弦,崩了。
心理防线全线溃败,平静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重的无力感和愤怒上扬。
队员又是后怕,又是愤怒的想要冲出去抓着那东西大声质问,难道他们的一切努力看起来就那么可笑吗?它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队员积累了一整天的担忧和紧张,都在此时尽数爆发。
他猛地从原本藏身的狭小空间里直起身,神情激动。
旁边的队员们注意到了他突然的动作,纷纷惊愕的看着他,他身边的人还试图伸出手去拽住他,拼命朝他做口形,有些急切的想要将他拉下来重新藏好。
虽然车外是有东西,但天黑看不清,他们根本判断不出外面的是人是鬼,贸然给出反应,太冒险了!
但很快,队员们眼中的焦急,都变成了震惊和恐慌。
——那队员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竟然把手伸向了物理车门锁,想要强行打开车门冲出去。
他身边的人眼疾手快,赶紧一个飞扑抱住了他的腰,将他重新拖了回来,死死的按住他不让他做傻事。
而领队看到队员呼呲呼呲喘着粗气,双目赤红的狂怒模样,很有经验的他几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与鬼怪做斗争,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们这些人并不是驱鬼者,也不曾修道,每一次都是赌上自己有可能回不去的概率,以凡人之身去救助遭遇危险的普通人。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身体上的伤痛,他们还要面临着魂魄受损的危机,要承担比寻常人更沉重百倍千倍的压力。
因此,很多年轻没有经验的救援队员,都会反复数次的崩溃再愈合,然后才会被打磨成真正锋利的剑。
可重压之下,绷得太紧的弦,会断。
领队叹了口气,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示意旁边人压住崩溃的队员,然后自己转过身,警惕的观察着车窗外的情况。
他本来是想要假装车里没有人,静静等待着外面的东西离开,然后再联系道长们做出下一步的计划。
领队很清楚,在面对鬼怪时,是属于道长们的战场,他们贸然上前只会打乱道长们的节奏。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小心翼翼的从车窗上冒出半个头颅高度,想要看清外面的时候,却猛地看到了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的两团红色。
他慢了好几拍,才缓缓反应过来,那红色,应该就是外面那东西的眼睛。
……而他,刚好与那东西对上了视线。
不。
是那东西一直在透过车窗,无声无息的观察着车内的情况,将他们所有人的惊慌和恐惧,都尽收眼底。
那东西咧开嘴巴,张开的血盆大口是弯月的弧度。
它在向着领队笑。
嘲讽他们的弱小和挣扎,像是猫戏老鼠一般的恶劣,尽情看着他们濒死前的挣扎,以此取乐。
在看清的一瞬间,领队只觉得自己冒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心都冷了下去。
更糟糕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应该紧锁的车门,发出了“啪嗒”一声微弱的声响。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产生很多不祥的预感。
原本在车里制止那崩溃队员的挣扎的众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响,愣愣的抬头看去。
然后他们就看到,就在他们眼前,所有车门,都被从外面缓缓拉开。
黑暗裹挟着冷风冲进车内,将剩余的温度悉数驱赶走。
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时间,他们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危险而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何自救。
因为他们看见,在车门外面的模糊人影,根本不是人。
而是活嘴活眼木雕。
不是一个,而是数不清数量的一群,将车辆团团围住。
那些木雕的面容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就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没什么区别。
只是赤红的眼珠和僵硬的面容,明晃晃透露着它们的不正常。
在看到那些木雕的面容后,救援队员们才在迟了好几拍后意识到,这些木雕……雕刻的不正是他们自己和救援队的同僚吗?
当人照镜子,却发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与本人有着完全一致的模样,却是截然不同的动态,会是什么反应?
队员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寒意一路蔓延到了心脏,好像连心跳都消失了。
他甚至恍惚辨认不清楚,到底自己是影子,还是对面的是鬼怪?
不等他们考虑好到底要怎么做,就见那些木雕抬起手,直直指向他们。木头雕刻出的锋利手指紧握成爪,抓向车内众人。
队员们这才恍然回神,赶紧紧握住就近的硬物当做武器,不肯就这样认输的将武器挡在身前,咬紧了牙关准备与那些木雕殊死一战。
和队员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木雕咧开嘴巴,嘲笑队员的徒劳无功。
何必挣扎?反正结局只有一死,不如束手就擒,将这个身份让给它,还能死得不至于太痛苦。
如今鬼道已经成为一切主宰,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自以为万物灵长的生人,也终于轮到他们尝试东躲西藏被驱赶的滋味了。
至于这个身份……它会代替他,好好使用的。
——在鬼道之下。
队员嘶吼着冲上去,但手中武器却在碰到木雕的手掌时应声断裂,那锋利的木质身躯被鬼道赋予了强大的力量,削铁如泥,任何挡在木雕面前的阻碍物,都被轻而易举的挥开。
木雕的手掌破开武器后依旧没有停下,而是直直的冲向队员的胸膛。
队员的眼睛缓缓睁大,只觉得视野中的一切都放慢了速度,使得木雕那尖刀一样的手掌的动向,在他眼中无比清晰。
他眼睁睁的看到,那手掌越发靠近自己的胸膛。
然后,猛然破开柔软温热的血肉。
“噗呲!”
血液飞溅了其余人一脸。
他们目露惊慌,想要冲过去将队友救回来,但是每一扇被强制打开的车门外面,都站着一个与他们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木雕。
木雕齐齐出手,重复着相似的动作。
其余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液在空中四散开来,却无能为力。
那队员捂住胸膛的创口,想要说话却只有一口血涌了上来,然后无力的向下倒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从车外闪过,一把冲撞开了与众人近在咫尺的木雕,猛地将它扑倒在地。
“砰!”
……
燕时洵最先听到的,就是耳边呜呜咽咽的哭声。
不等他睁开眼睛,就能察觉到身边的声音和气味,还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杂音,像是什么被拖行在地。
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让燕时洵厌恶的皱了皱眉,眼睫剧烈颤动,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眸。
意识从黑暗中渐渐回笼,随之而来的是对身周所处环境的更多感知。
他似乎躺在一片阴暗潮湿的地方,身下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透过厚重大衣蔓延上来的冷意,都在向他说明着现在的情况。
——他现在已经结束了坠落,成功进入了下层地狱。
燕时洵唇边勾起一点笑意,终于睁开了眼眸。
他先是眸光晃了晃,眼睛乍然从黑暗中离开,还有些不适应,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让他不得不静静等待了片刻,让眼睛重新适应现在的环境。
然后,燕时洵这才看清了自己现在到底在哪。
乱葬岗。
一条青黑僵硬的手臂从旁边的高处垂落下来,就搭在他的视野上方,他的眼眸和那青黑色无力垂落的指尖,相隔只有不到十厘米。
无论是早已经失去弹性和光泽的皮肤,还是在伤口上缓慢蠕动的蛆虫,都在说明这条手臂的主人已经死亡多时。
而在他的目之所能及之处,到处都是横七竖八被扔在这里的尸骸,积压在最下面的尸骸已经腐化成枯骨,血污脓水静静流淌。最上面的尸体还尚且新鲜,能够看到完整没能来得及腐烂的面目。
燕时洵眉头一皱,忽然发现最上面那具尸体的脸,他认识。
正是之前在节目组进入皮影博物馆的时候,向他们索要门票钱的驼背老人。
那时的老人狡诈而恶意,想要欺骗他们索要因果,被燕时洵轻描淡写的打发走。
可现在,他却被扔到了这里,眼睛瞪得老大,连眼珠都快要从眼眶中脱落出来,死不瞑目。
怎么回事?这里就是下层地狱?
燕时洵动了动手脚,确认自己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随即缓慢而小心的将自己从尸体堆里挪了出来,没有让任何尸体自己。
当他终于撑着地面摇晃着身形站起来时,才看清了自己所在地的大致模样。
——一望无际的尸骨堆,连成一座座山脉。
燕时洵一个生人站在这样的尸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他很快就意识到……只有自己。
其他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