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说了很多,结果发现邺澧依旧是那副听不到看不到的模样,心头也渐渐火起。
他是这一期才因为宋辞的关系而补位进来的嘉宾,无论是燕时洵还是邺澧,他都不熟悉,只是听宋辞介绍过一些,只知道燕时洵身边的这位助理,名为助理实为燕时洵的恋人。
但此时邺澧阻拦他去找对面,还是让谢麟有些生气,语气不由得渐渐加重,带上了质问。
邺澧这才掀了掀眼睫,脚下的阴影悄然蔓延,将谢麟笼罩其中,替他拂去了不敬鬼神而带来的因果。
酆都虽为鬼城,却是天地认可的正神。
辱骂鬼神,即便鬼神无心责备,天地也不会任由发展。
邺澧无所谓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他所看重的,也唯有一个燕时洵而已。
但他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就折损谢麟的气运。
不过,既然谢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邺澧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善良的圣人,也不是割肉喂鹰的佛祖。
在他看来,所有人神鬼,都不过是因果自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生人拥有这种自由。
——如果这是他们本来的意志。
因此,邺澧只瞥了谢麟一眼,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自负因果?”
这可和谢麟之前出门不同,那个时候,燕时洵就在对面,谢麟就算去那里,也会从邺澧的保护范围进入燕时洵的视线内,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可能。
但现在,邺澧一眼便看出谢麟焦急心系于对面的房子,急迫的想要去那里找人,可燕时洵并不在那里。
因为这里的皮影戏被乌木神像镇守,所以即便是邺澧,在面对千年前的自己时,也在失去了沟通天地之能的同时,看不清被掩盖于神像力量下的真相。
谢麟不知邺澧所想,只冷笑道:“我做什么是我的事情,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用,谢谢。”
邺澧收回手臂,不再阻拦重新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而谢麟则神情激动的大跨步走出了大门,直奔向对面郑树木的家而去。
邺澧微微侧首,看到谢麟敲响了对面的大门。
那个在面对所有人时都清隽沉稳的歌神,此时却像是青涩的年轻人一样急切,站在郑树木家的大门前,急迫的想要立刻得到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结果。
或者……
只是单纯的看一眼让他想起妹妹的小女孩,以解他对妹妹痛苦的思念,也能令他稍感安心,这苦痛的生命,也还有继续撑下去的力量。
谢麟等了片刻,门内才响起细碎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朝大门走来。
门板被谨慎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小女孩不高兴的撅着嘴巴,手背揉着眼睛朝外面看去,像是睡梦中被人吵醒了一样。
“谁呀?”
郑甜甜眨了眨眼,才抬头看向谢麟,惊讶的道:“哥哥你怎么来啦?”
谢麟在看到郑甜甜的笑容时,也被感染而扬起了嘴角。
但等听到她的话时,才惊觉自己来得确实毫无理由。
即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搞清,自己在看到郑甜甜时,为何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为何总觉得郑甜甜那么像他的妹妹。
但是无缘无故的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说这种话……
谢麟抿了抿唇,担忧自己会吓到郑甜甜。
就在谢麟绞尽脑汁想要编理由的时候,却见郑甜甜乖乖巧巧的侧身让开了大门的空间,示意谢麟进来。
“哥哥进来说吧。”
郑甜甜皱着眉头,不太高兴的说:“我不喜欢我家的门开着,总要担心有调皮的小动物跑出去。”
“你还养宠物吗?”
谢麟顺口问着,应邀迈进了门槛。
大门也在他身后慢慢闭合,发出沉重的闷响声。
不远处的黑暗中,邺澧半垂着眼眸,注视着这一切。
当谢麟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时,他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院内厨房的方向。
邺澧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觉得,今晚的张无病,让他格外的厌烦。
还有刚刚那可笑的胜负欲……
邺澧阴冷的注视着张无病,低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
总会让他想起百年前地府的那个鬼神。
恰在此时,张无病也似有所感的回首,在温暖明亮的厨房中,望向黑暗院落中的邺澧。
但这个总是哭唧唧追着燕时洵抱大腿的小傻子,此时看向邺澧的眼眸,却只有一片清透的平静。
就好像,他已经穿行过无数次生死,直面过天塌地陷的灾难,人间所有黎民的哭嚎和血色,都刺痛着他的眼眸,群鬼哀嚎却不得救。
而后,所有的苦痛和愤怒都堆积在他的魂魄中,逐渐沉淀下来,变得厚重而沉稳。
张无病的眼眸沉沉无光,在转眸低头的刹那,唇角带上一丝笑意。
厨房里缭绕的雾气升腾在他身周,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就如仙鹤,于缭绕雾气中优雅独立。
张无病偏了偏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加深。
燕时洵……
天幕无光。
田埂间一片昏暗。
足有一人高的植物覆盖了整片田地,让人分辨不出哪里是哪里。
燕时洵追寻着女人和鬼婴的脚步一路前来,却在看到少年的身影忽然出现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少年瘦骨嶙峋,头发乱如杂草,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手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不说,还每一块都是不同颜色的布料,看起来是用别人家施舍的碎布头勉强做出来的衣服。
他像是游魂一般走在田埂间,时不时弯下腰摸索着地面。
少年支离可见的骨头让人担忧,会不会下一刻他就会摔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燕时洵知道少年在做什么。
捡粮食。
其他人家遗留在田里的些许粮食,都是这少年弥足珍贵的口粮。
从少年的体型和衣着来看,他过着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饿得头昏眼花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来吃。
但是现在,田埂里不仅有零星粮食,还有……
燕时洵的视线下落,落在了鬼婴身上。
刚刚乌黑狰狞的一团,现在汲取干净了母亲的全部力量,已经在血染的襁褓中安详睡去,脸颊粉嫩。
但似乎是被少年的动静惊醒,鬼婴不舒服的啼哭了几声。
引得少年警惕而惊愕的看了过来。
燕时洵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拦少年,但是少年却更快一步踉跄着跑向襁褓。
在看清啼哭的婴孩时,少年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是愤怒的张望。
他大概是以为这是哪户人家丢出来不要的弃婴,气愤的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干的。
但是婴孩的声音让少年很快就顾不上愤怒,赶紧手忙脚乱的将襁褓从田埂里抱起来。
少年姿势笨拙,却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骨头硌到婴孩,弄疼了她或是吓到她。
在被少年抱进怀里的时候,婴孩仰起头,看向少年时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扑腾着肉乎乎藕节般的手臂,咯咯的笑了起来。
少年的神情一瞬间柔和了下来,软得一塌糊涂。
“你是被放弃的生命,我也是。”
燕时洵听到,少年对那鬼婴满怀着柔软亲昵的道:“他们不要你,没关系,哥哥要你,以后哥哥来养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
少年握住了鬼婴的手,做下了一生的誓言:“我来保护你。”
雷霆与闪电突然暴起,划破夜幕,轰隆巨响,天地都在震颤着。
像是天地大道在怒吼着要斩碎鬼婴。
然而鬼婴被生人抱在怀里,就像是被保护在其中,令大道无法越过生人斥责,雷电也只能无力的闪耀于天幕。
燕时洵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从生下来就代表着大凶之兆,甚至耗尽了母亲生命的鬼婴,为何能够存活下来。
——来自于生人的誓言和保护。
天地不仁,却不会在毫无因果的情况下,无理由的伤害无辜的生命。
即便大道看到了一切,知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但,只要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因果还没有落实,大道就不能在生命还没有背负因果罪孽之前,做出任何举动。
正因为一视同仁的约束所有存在,所以才会是大道。
但这无形的限制,也会被狡猾的鬼婴钻了空子。
当少年抬起头时,闪电划破整个天空,照亮大地,也照亮了少年的脸。
燕时洵锋利的眼眸缓缓睁大。
即便那张脸此时尚稚嫩,又因常年的营养不良而枯槁,瘦得脱了像,但是燕时洵依旧能够在那张脸上,看到熟悉的痕迹。
燕时洵深知,当这少年长大之后,那张脸渐渐长开,会引起无数人如何的疯狂和追捧。
这少年,将会开启一个黄金的时代,大江南北都将传唱着他的名字,将他奉为偶像与神明,狂热的将一切美誉和褒义的词汇冠以他的名字。
他是……
谢麟。
那这个鬼婴……
燕时洵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愣神的视线下滑,落在咯咯笑着的鬼婴身上。
他想起了从宋辞那里听说过的有关于谢麟的事。
谢麟有一个捡来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却格外的疼爱,甚至将妹妹当做自己生命和奋斗的意义。
谢姣姣……
“这是你的妹妹,她死在母亲的腹中,以鬼婴之身出生,母亲为她取名郑甜甜。”
燕时洵声线喑哑的向身边的郑树木道:“她也是谢麟那个失踪的妹妹,谢姣姣。”
郑树木长长的一声叹息,而后,轻轻的闭了眼,偏过头去不再看眼前的画面。
“燕先生,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
郑树木声音低落:“当你满怀愧疚和遗憾之人,有可能会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但是她毁掉的,只是你厌恶的东西……你会,制止她吗?或者,你会如何对待她?”
“以亲人的身份,还是以驱鬼者的身份?”
郑树木苦笑。
他明明是在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光亮,只有血泪从眼底翻涌而上。
郑树木缓步走向旁边,他蹲下身,伸出手,将倒在地面上皮包骨没有了血肉的骸骨,轻柔的抱进怀里。
血泪一滴滴砸下来,落在那尸骸身上。
女人被郑甜甜带走了所有力量,此时只剩下一具狰狞的骨架。
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依旧瞪得老大,死死的注视着郑甜甜的方向。
像是想要呼唤一声——
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