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衰老的面容阴沉下来,严厉得可怕。
因为酆都之行,更为纯粹的鬼神力量压顶而下,原本南溟山中“神”的力量不解自破,南阿婆原本被动了手脚的记忆恢复了正常。
她想起来了多年前在南溟山中遇到的师公,还有那些沉在河底的尸骸,以及南村从未停止过的死尸祭典。
南阿婆从自家门外向村路尽头望去,她看到了沉默站在三岔路口的高大身影。
男人一身黑色,压得极低的斗笠看不到面容。
南阿婆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
她颤抖着,向三岔路口深深躬下身,愧疚于自己多年来作为南村神婆,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主持过那么多次祭典。
南阿婆立下誓言——既然这是南村的罪孽,那么,就理应让南村来结束这一切。
她身为南村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等南阿婆直起身时,三岔路口已经空无一人。
鬼神原谅了她,给她自行了结因果的机会。
而小南天也已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走到南阿婆身边,拽住了南阿婆的衣摆喊饿。
南阿婆很快就联系上了早已经离开村子的南天父母,向他们言简意赅的说明了曾经和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且将小南天交到父母手里,送出村子。
临行前,南阿婆叮嘱小南天绝对不可以再靠近南溟山,不可以回到南村。
她很清楚,她将要面对的师公是怎样的强敌,她带领剩余的南村人进山,就没有想过能够活着回来。
而南天身为见证了这一切的最后的南村人,就算她没能将师公杀死在南溟山中也一定会大幅度削弱师公的力量,如果师公想要恢复,就必定需要南天传承了南村习俗和南阿婆的血肉魂魄,来重新完成祭祀。
南阿婆让南天离开得远远的,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防止师公死灰复燃。
另一边,对于魂魄的审判却并未停止。
在看到南村大部分都身缠不可饶恕的罪孽之后,二十年前的邺澧对人间失望至极,一怒之下,他将审判的范围扩张到整个南溟山附近。
而其他的村落虽然比南村的情况好些,却也有半数之多的魂魄,因为罪孽而被留在了酆都。
一时之间,整个南溟山地界,棺材供不应求,卖到最后甚至连草席裹身都做不到。
死尸横野,亡者在家中腐烂。
师公看到恢复了记忆的南阿婆,又看到南溟山附近的情况,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鬼神……注意到了南溟山。
如果任由鬼神查证下去,那么他多年来在南溟山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不过,师公虽然慌乱,却还是勉强稳住了阵脚。
毕竟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并非白做,就算他并非天地承认的神,但也已经摸到天地的边界。如果发现了南溟山的那位神,力量薄弱,也有很大可能会败于他手下。
毕竟天地大道已经倾颓,想必神明也已经势弱。
师公觉得,到那时,他反而可以踩着神明的尸骸,成为新的神,逼迫天地认可他。
师公志得意满。
他将根本不能与他抗衡的南阿婆等人杀死在南溟山中,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然后就看到了随后而来的黑色身影。
二十年前,邺澧给了南阿婆补救的机会,南阿婆的死亡是因为她自身曾经做下的罪孽,所以,邺澧不会插手。
但是在南阿婆身死之后,邺澧却不会放过南溟山中假作神明的师公。
因此,在南阿婆死后,邺澧现身于师公面前。
师公还在急切的想要看到神明死亡的场景,期待着一切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然而,不被天地所认可的师公,并不知道,即便百年之前大道安然无事,在所有神明之中,邺澧仍旧是最特殊的一位。
而在大道倾颓之后,邺澧因为他的特殊性,而成为了仅剩的最后一位鬼神。
就连大道都奈何不了邺澧,以及邺澧统率的酆都十万阴兵。
又何况一个靠着阴邪手段获取力量的师公?
师公败得干脆彻底,仓皇中逃窜求饶,在邺澧恐怖强横的威压之下抖如筛糠。
但就在邺澧将要杀死师公之时,师公的身影却猛然溃散成了一地菊花花瓣,不见了踪影。
邺澧感知天地,却愕然的发现,无论是阴阳生死,都没有师公的身影。
师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邺澧在南溟山寻找无果,便将南溟山封锁,让师公即便用了特殊手段窜逃,也逃不出南溟山,不会对山外造成任何影响。
然后,因为南溟山附近村人的累累罪孽,而对人间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邺澧,转身离开了南溟山。
他无声行走于人间,并最后在一个小镇落脚,坐在集市的边缘,冷眼旁观人间的热闹烟火。
邺澧想要再看人间最后一眼,然后就此回到酆都,再不踏入人间。
但是他没有料到,就在那个集市上,他遇到了名为燕时洵的小少年……
燕时洵看着一切如幻灯片一般重演在他面前,直至最后,所有的景象消失,梦境之内只余一片黑暗,留他和邺澧两人独立。
而他久久无法回神。
邺澧没有说话,他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耐心的等待着。
燕时洵抿了抿唇,缓缓抬眼,看向邺澧。
邺澧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燕时洵任何疑问和制止的准备,比如责问他为何不救南阿婆,比如问他为何要带走那些有罪村人魂魄……
邺澧很清楚,他作为鬼神做出的判断,虽然正确却理智,却不近乎常人情感。
就算燕时洵责骂怨恨他,他也能够理解。
但是,邺澧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没料到燕时洵开口就道:“所以师公本应该早就死在二十年前,却又出现在了刚刚,并且又一次变成了菊花?”
邺澧难得有些茫然。
他纤长如鸦羽的眼睫轻颤,却在抬眸时,看到的只有燕时洵严肃郑重的面容。
邺澧从燕时洵的眼眸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
——燕时洵做出了与邺澧同样的判断。
既然早早种下恶因,想要利用他人尸骸得到自己本不应得到的东西,甚至残害幼小的生命,那这份恶果,就应该由那些村人自吞。
此为,因果循环。
罪孽可能不为外人知,甚至因身边环境都是如此行事,而将罪孽当做正常。
但是,天地永远注视着生灵,无声却公正的记录一切罪孽。
而阳间不判之事……
阴间判。
燕时洵不认为邺澧在二十年前的所为有什么问题,虽然判决的结果没有温情和心软这种东西,但却是正确的。
否则,那些被村人害死的生命、无法投胎的魂魄,他们的冤屈又如何偿还?
所以,燕时洵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更别提邺澧本来准备好承受的指责。
燕时洵面色平常,但邺澧却一点点睁大了眼眸,狭长的眸中光华流转,如日月共存其中。
他看着眼前心爱的驱鬼者,只觉得巨大的惊喜在心中绽放。
这种同道而行的契合,让邺澧简直想要不顾一切将燕时洵紧紧拥抱在怀中,永远不放开。
不过,邺澧还是了解燕时洵性格的。
他知道燕时洵既然这样问,就意识到了师公并没有死亡,还存在于梦境之外,所以燕时洵一定会离开梦境追赶师公,保护南溟山中的生命。
要是他这个时候拥抱燕时洵,恐怕要被心爱的驱鬼者厌烦,觉得他妨碍他救人了。
所以邺澧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冷静的点点头:“是。二十年前,南和也就靠着这样特殊的手段逃开审判,而刚才,他又一次做了相同的事,逃离梦境。”
燕时洵听着邺澧的话,因为那句特殊手段而皱眉。
但忽然,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公的场景。
当时师公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撕开了村长的人皮、从村子的身躯里走出来的。
也许……师公的特殊手段,就是借由他人的存在,来覆盖自己的存在痕迹。
所以师公才只会在长寿村每年的祭典出现。
因为除开祭典之外,他都隐藏在别人的皮囊下面!
所以邺澧才无法在天地之间感知到师公,因为师公根本就是为了苟活而舍弃了一切!
想通了一切的燕时洵,猛地抓住邺澧的手臂。
“我们也立刻离开梦境。”
燕时洵眼神锐利的看向邺澧:“就算师公跑了,冬至祭没有完成,他也一定舍不得眼看着到手的成功,贪婪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他现在一定就在南溟山中!”
邺澧垂眸,微笑着应和:“好,如你所言。”
话音落下,狂风从邺澧身周升腾而起,狂暴撕扯着整个梦境的世界。
而邺澧迈开长腿上前一步,将燕时洵拥入怀中,不让风刃伤及燕时洵半点。
“砰!”的一声,梦境坍塌。
一切归于黑暗。
燕时洵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像是落进了意识的深海中,直直下落。
不过,他始终能够感觉到,邺澧一直都在他的身边,紧紧抱着他。
燕时洵勾了勾唇角,从来紧绷着神经谨慎应对危机的他,第一次尝试着放开手,选择了信任邺澧。
从来都是站在危险的最前面,保护别人的燕时洵,忽然觉得,有邺澧在身边……
很安心。
他的神经一松,放任自己彻底陷入黑暗。
燕时洵知道,邺澧会接住他。
无论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