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乃言——
穆婕妤车驾出深宫,夜奔洛阳。三百禁军护驾随行。
这厢前往洛阳,自是为了看望病重的李慕。想来她在宫中,亦是得了消息,故而在生死面前,想见最后一面。
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是她如此出行,便是十分不正常
如今外头,汤思瀚和他残余的近万人的兵甲,依旧下落不明。若是见到此间婕妤的车驾,则极有可能拦截,以此来交换扣在李慕手中的他的生母兄嫂。
譬如那日苏贵妃来此,亦不过私服乔装,未露身份。悄声来去是眼下护身最好的办法。
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加派禁军护送的。
而这样行走,无异于一个活靶子,真遇上汤思瀚的人,三百禁军如何抵得过成千的兵甲?
李慕执笔回信,通知此去洛阳一路的暗子严格监控,随时准备增援。信鸽飞走后,他又传话给阴庄华,请她帮忙暗中保护。
暮色暗下来,李慕的神色亦愈发黯淡。
“我和你一样,回来后没有给婕妤好脸色。”裴朝露来到李慕处,同他对面而坐,“可是,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我,一如既往的疼爱你。”
“那些信……”裴朝露叹了口气“或许还有旁的缘由。”
信——
李慕正侧身从一旁炉上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闻言不由僵住了身子,片刻才回过身,怔怔地望着裴朝露。
“从敦煌回来前夕,我去了趟白马寺,遇空明大师正为你收拾物什,无意中看到了。”裴朝露从他手中接了药膳,低头慢慢用着。
夕阳敛起最后一抹山色,不掌灯便已难辨神色。只是彼此坐得甚近,不过一桌之距。
于是,李慕能看清她鸦羽似的长睫占着水雾颤动。裴朝露一抬眸,亦能看到他泛红的鼻尖。
“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年是得了那样的信?”她重垂了睫羽,两颊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你知不知道,这年的苦痛与无妄之灾总是真实地受了,再告诉你……”李慕顿了口,挪来案上烛火点燃。
挪灯的间隙,他看清他年少结发的妻子,一如他想象中柔软,睫上的水雾已经凝成珠泪。
他确实没有想过要告诉她,敦煌那两年,她又伤又病,他只希望她能蓄着心力活下去。
告诉她,大抵只会让她更加愁肠百转,伤神费力。
何况那会,哪怕是到了此间,他亦不曾弄清穆婕妤传假信的缘由。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单纯地爱恨。”李慕点了几次烛火都没有点亮,便不再去点,有些颓然地坐下,“我不想你困死自己。”
单纯地爱恨。
裴朝露脑海中回荡着这几个字,一别多年,经一指和离书,一场覆灭战,她如何还能单纯地爱他。
不能再爱,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断了后路让自己只恨他。
要她对他,除了恨再无旁的情绪。
只为不费神,不困死自己。
“李羡之——”裴朝露连名带姓叫他。
李慕抬头,却被泼了一脸茶水。
“你要我单纯地恨你,便没有想过我会对自己失望,痛恨自己少年眼拙错爱一生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解释一声,或许我愿意相信的。”
“我、我要恨你做什么?我那样难过,只是遗憾情深错付。”
“我知你也受伤,也被骗,便能少怨你一分,便能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人,心中能开怀些。”
“你难道不希望我快乐吗?”
无光的寝房内,两人声色皆是又哑又颤。
不知隔了多久,李慕的声音终于响起,“相比快乐,我希望你能先活着。”
于是,裴朝露又泼了他一盏茶。
茶水泼去,裴朝露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怒视了许久,直到对面人低头垂目,她遂又扔了一方巾帕。
巾帕是她贴身的物什,素日皆在她广袖中存着,染了她常用的熏香和若有若无的体香。
李慕握在手中,嘴角噙了一抹笑。
“帕子还我!”却不过片刻,裴朝露的声音冷然响起。
“我、还没擦……”李慕握着,并不肯退回去。
“拿来!”裴朝露返身,竟然一把夺了回去。
李慕望着骤然空出的掌心,也没说话,只轻笑了声。
曾经握过世间至宝,后来亦是自己弄丢,合该今朝空空如也。
“把头抬起来。”女子的声音平和无起伏,没有了厉和怒。
李慕听话抬首,便触上了她携帕为他拭脸的细软素指。
屋里没有点灯,中秋的满月银辉从窗户撒入,笼在两人身上。
“明年中秋,月色会不会更好些?”裴朝露问。
“会的。”
“那、我盼着,且等一等。”
皓月当空,流霜一色。
山中寺里,当真脱了凡尘,入了幻境。
然长安皇城,巍巍宫墙中,自两年前帝都失守,今日君臣得以重聚,推杯换盏中,浓云时聚时散,月华明灭中,诸人各怀心思。
这样团圆又鼎盛的时候,偏偏夺得长安,立下头功的齐王殿下,却命不久矣。齐王府中前两日更是备下了金丝楠木的棺椁,既作冲喜,又作准备。
本来西北道诸高门,尚且怀着观望之态,只是这日里连着穆婕妤都前往了洛阳,想来齐王殿下当真大势已去。
一时间,诸门皆怏怏,只在君主面前强撑精神。
而太子一派,自是品貌端严,觥筹交错中意气风发。
御座之上的帝王,隐在十二冕旒后的容色并不为群臣所看清,只有苏贵妃悄声轻言的一点话语,让他露出两分真实的笑意。
无他,苏贵妃不过是同往年一样,请求早些退场。
她需回去自己殿里,为天子素手做羹汤。
共享中秋团圆的欢喜。
一年一岁,年年岁岁,她都不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