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片刻之后,他像是突然领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无奈又悲愤,亦有一丝疯狂,“是我……”他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
于林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绝,他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那页纸撕得粉碎,纸片如同雪花般纷纷飘落。
交虎符,提前收拢地方官员,放任姜礼和王氏联手,留下三字言,那是姜鹤年铺的一条路,王位拱手相让,是他的死路。
此刻,于林才相信,姜鹤年是真的死了。
“那祭司的预言成真了。”于林喃喃自语:“他信了。”
“他居然信了。”
他的声音如杜鹃啼血般凄厉,猛然间,抽出长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直发。
于林站在夜下,当夜幕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的银盔宝甲失去了光泽,脚下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往殿外一步一步走去。
陈坷大夫沉默地望着于林的背影,看见他斩断的发丝落在眼前。
“于林已死。”他听见那未来的姜王最后沉痛的声音。
不日,飞羽将军于林登基,他习惯马背,坐上龙椅依然穿着将军的甲胄,他没有下令叫内廷绣朝服,也没有准备登基大典,战争让姜朝国库亏空,他以民生为由拒绝了繁琐的称王仪式。
王氏大族再次出现在大殿中。
王氏谋逆,此乃诛九族之大罪,然而于林却仅仅诛杀了王氏中的老人,对此举,陈氏极为不满。以御史大夫为首的陈作霖,于殿前慷慨陈词:“先太子为王氏所害,王上此举,岂不是寒了先太子之心呐。”
“陈公。”于林面色厉然,沉声道:“你可是在拿先太子压我?”
“老臣不敢。”陈作霖惶恐,连忙低头回应。
“陈公君前无状,来人,脱去他的乌纱帽,贬至岭南为太守。”于林沉声道,“若有人再犯,便以陈公为例,我绝不姑息!”
于林果断发落了陈氏一族为首的陈作霖,抬了王氏的年轻显贵。
那些妄图攀附陈氏发展党羽的苗头也被扼杀在摇篮中,于林并未偏袒姜鹤年的母族,后世的人都说,他是个马上皇帝,战场上染上的血腥气令人胆寒生畏,他那日,只于殿前对王氏道:“让我看见你们活着的价值,不然,你们便去九泉之下忏悔。”
于林坐在了那个宝座,他成了姜朝历史上唯一的异姓王,帝王冷漠无情,群臣叩拜他,世人议论他。
他照着记忆中那个人影,描摹,登基之后前朝大臣他善待之,宫中阶前甚少染血,他批阅奏折,整治官吏贪污,北牧在姜朝内乱时再度来袭,他亲征一次,也是他在战场上最凶险的一次,他不记得身上有多少刀口,他醒来时,跪着的医官如蒙大赦。
帝王身侧,是他曾最信任的战友,左将军对他说:“王上,您不该再打仗了。”
“您若再出现在战场上,姜朝恐怕会失去您。”
左将军以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他,更像是怜悯,身为帝王,坐拥江山万人艳羡,但是这位战场上的老友却仿佛在默默哀悼,好像那驰骋疆场的飞羽将军已经死得彻底,再无迹可寻。
于林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尚有呼吸,可他的肺随着这一口气抽痛起来。他还能记得疼,“姜朝需要我,我便不会死。”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像是郑重的承诺。
而后,左将军就接替了他的位置,被任命为主帅,一共三场仗,彻底将蛮夷给打服了,北牧国君赴京请罪,而后再无战事。
于林的头上悄然多了几缕白发,医官言明,那是身上旧伤所致,他如今做了王,拥有天底下最好的药材和医官,然而,却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事物能够医好他的身体。
姜朝历经了无休止的战争,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民间不再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登基第三年,于林召见了宗室子弟,从中精心挑选出一个少年带在身边。
姜武文王登基后,后宫如同虚设,这个少年的出现,意味着王上有从宗室中培养储君的意向。
少年跟在王上身边,那些老臣见了潸然泪下,仿佛是看见了从前的姜王与太子。
曾有一日,于林叫宫廷画师为先太子画一副画像,也对少年谈及起自己少年时的过往,他没有在看着谁,他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神色都大不相同,“是主子将我带去了东宫,那是一处比我想象中更为冷清的地方,主子不崇尚武力,仅凭智慧亦能谋取天下,他极少苛责下人,宫人们皆言他是最为仁慈的主子,那内院里,还有一棵桃树,他甚是喜爱看花……”
他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惶恐地低下头,帝王继续说着:“我见到主子时,总觉得他和下人所言不同,他的仁慈只是对人命的珍惜,他也会因为人命而狠心,我在他身边相伴数年,以为自己终于懂了他,可到头来才发觉,我不过是个最愚蠢最狂妄的小子。”
“王上!”舍人再难将起居录写下去。
于林回过神来,才看见少年和宫人跪在地上。
少年神色慌乱:“王上,您乃是真龙天子,是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之人,没有谁是您的主子,没有谁配做您的主子!”
“放肆!”于林勃然大怒,殿中臣仆无一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摇晃着走到画师跟前,看着画师僵硬发抖的身体,问:“你为何不画他们的面孔?”
“臣做不到。”画师在帝王的注视下,颤抖着说:“王上!我虽有幸得见先太子容颜,然而先太子已然故去,东宫之人也早已不在。”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却再无人能够重现当年景象。”
帝王沉默一刻,忿然之下,提握腰侧,可他身上未着烈甲,配剑也已断在疆场。
今朝是何许年?他身形摇晃,扶住额头,看着那画像中空白的人脸,猛然间才醒悟,东宫已无人能与他饮酒,言谈。
斯人已逝,唯有他难以从中走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