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呆坐在裴再的房间里,外面灯火通明,喧嚣声不绝于耳。
张金风率人把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抓了,这会儿正在审。
冬夜的寒冷一点一点漫上来,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桌子上的烛火跳动两下,然后灭掉了。
小段如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翻箱倒柜的找火折子。
裴再端着一盏灯进来,在箱柜的夹缝中找到了低着头蹲在地上的小段。
他把小段拽起来,按坐在桌子前,手里端着的那盏灯也放在小段面前。
裴再没有点更多的灯,这让小段面前的那一盏变得格外明亮而珍贵。
热水冒着热气,裴再拧了布巾,在小段对面坐下,抬起他的下巴给他擦脸。
热水一抹过,布巾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小段看了一眼便像针扎一样收回目光。
“粟米呢。”小段问。
“他死了,”裴再道:“剧毒,鹤顶红。”
“他还没吃饱饭呢。”小段道。
裴再拿布巾擦过小段的眼角,“这不是你的错。”
“你要跟我说没关系吗?”小段道:“我谢谢你,睁眼说瞎话你最在行。”
裴再看了看小段,小段仍然神情空白。
他拉过小段的手,不出意料,小段手心里都是冷汗,粘腻冰凉。
“粟米是为我死的,张金风把他买来当我的下人,可能一开始就抱了这种心思。”小段喃喃道:“试毒,天呐,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想,吃个饭能有多危险呢。”
张金风走进来,他看到昏暗的室内,脚步停了一下,随即道:“据厨房人说,今日送酒的时候,有个乞丐一路尾随。伙计心善,让他在后门等了一会儿去给他拿吃的,或许是那个时候酒水被动了手脚。”
他看着小段,“我的人已经去找了,天亮前应该有结果。”
小段看着他,等他提起粟米,但是从始至终张金风一个字也没提粟米。
他觉得粟米的死远不如找出是谁下的毒更加重要。
小段看着他,几乎是全然陌生地看着他,他以为张金风看自己够轻视了,没想到他看粟米,比看一粒尘埃还不如。
“粟米死了。”小段说。
张金风愣了一下,道:“我会着人厚葬他。”
“那是一个人啊。”小段说。
张金风道,“护主而死,死得其所,是忠仆。”
小段在一瞬间出离愤怒了,“死得其所!你试试什么是死得其所,粟米根本就不想死!这也叫死得其所!”
张金风不理解小段的突然爆发,他看见裴再上前安抚小段,抓着他的手阻止他过于激动的动作。
张金风在裴再的示意下出去了。
“小段,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没法像张金风那样心安理得,说破天去那也是我害死的人!”小段像困兽一样低声嘶吼,“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群什么人,尊卑淹进脑子里,连个吃的都要分出高低贵贱。”
“人命有尊卑吗,我问你人命有尊卑吗?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一杯毒酒喝下去是你不死还是我不死!凭什么我跟人不一样,凭什么我尊他卑,我他娘的一个假——”
裴再给了小段一巴掌,掐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回来,“现在冷静了吗?”
小段不说话,一侧脸颊红起来,双眼也是红的。
裴再将他揽进怀里,小段一口咬住裴再的肩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滚烫的泪从小段脸上掉下来,沾湿了裴再的衣服。
裴再抚着他的后颈,“不是你的错。”
他们继续启程了,除夕夜和粟米被留在了那个客栈,小段把剩下几个人的卖身契还给了他们,让他们都离开了。
下毒的人查来查去只查到另外一具尸体,小段看着那具尸体,就觉得看到了粟米。
他们都是一样的,在上位者眼中,轻轻一捻就碎掉的,无关紧要的人。
小段不再跟张金风多说话,他意识到他跟张金风的不同,那是永远也没法走到同一条路上的差异。
“京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小段躺在马车上,拨弄车帘上的穗子。
深夜,他睡不着,外面的夜里很安静,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地声音。
裴再躺在另一边,马车空间不大,最大的榻被小段占了,因此裴再睡得很局促。
“你指什么?”
“尊卑,贵贱,不拿人当人,之类的。”
裴再说:“差不多。”
小段潦草地笑了笑,“那我还是幸运的,遇见一个你。”
“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段的眼睛在夜里折射一点轻微的光芒,“至少不会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裴再枕着一只胳膊,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你过来这边睡吧。”小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