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谁做的,你爸吗?
马三说,不,就是我自个。
你自己?班长睨了马三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
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马三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像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的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马三就不会来当这兵了。
做一个?马三奇怪地看了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小马。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马三想,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金(铁)脸盆给我就是了。可马三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他就耍滑头了,你个马三啊,连金铁都分不清也想糊人。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班长说,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马三了,想不到马三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答应了就不好说他什么了,班长拍拍马三肩说,好,说话要作数,我等着要的。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马三,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马,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马三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旧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你怎么了马三,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马三一下接过话头,是不是可以不去的班长?班长毒了马三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马三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着手。为什么?班长走过来。马三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马三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马三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马三说,算了,不去。
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了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看见马三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像团衣服样蜷在一角。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马三床上,吆喝道,起来,马三,这样睡觉不感冒了。马三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马三伸手去摸了下饼干,饼干像烫似的,一下又缩回了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说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马三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马三哎了一声,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股香气这时简直像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马三端着个一尘不染的、崭崭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马三答应那日算起,这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说实在的,班长都早忘记这事了。但马三无疑没忘。班长从马三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着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马。
是香樟树的木头做的,所以香,马三说。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马三家带来的那个比,基本没什么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马三解释说,不作花草浮雕是因为樟树木不像梓木坚硬(马三那个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上。
等漆过就可以用了,马三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
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马三说,那样经常沾水要坏的,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在了箱子里:一只足够大的弹药箱。
看班长这么喜欢,马三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什么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好办法等等。对对对,班长附和着说,心里想马三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马三这个不懂那个不知,人又老实巴几的,所以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
转眼,三个月新兵训期进入尾声。这天,营里召集各班长和干部在会议室开会,研究新兵分配方案。分着分着,营长像突然想起似的,哦对了,上午王处长(后勤处长)打来电话说,木工房的小杨今年要走,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会木工的,会一点也行,有没有?班长马上想到了马三,报告说他们班有一个,就是马三。营长说,行,就把马三给木工房吧。一旁的干事于是就在分配的草表上补画了一格,填写道:木工房1人马三。
过了几天,营里召开大会,公布新兵分配命令。会议刚结束,马三就找到班长,话没说,先刷下两行泪。班长以为出什么事了,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马三“哗”地一声哭,我不去木工房班长,我不去班长……班长一下冷淡下来,木工有什么不好的,木工房是机关,有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我不去,马三呜呜地哭着,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这你就错了马三,班长作他工作,去连队才没意思,整天滚爬摸打的,你农村来的要那些干什么,哪有当木工实在?
马三还是呜呜哭着说,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班长有点不高兴,训他,那你要早跟我说,现在说管屁用,都这时候了,怎么变?
马三瞪大了眼,不能变了?
班长剜他一眼,名单都已经上报到团里,怎么变?变不了啦!
听到这里,马三身体像根软的草绳,依着冰凉的墙一寸寸瘫软下来,坐在地上,直着眼自言自语道,木工、木工,当兵还是做木工,我来当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