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想来,我方才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林管家推着轮椅站在一旁,见此情形轻轻叹了口气。
顾临渊神色晦暗,我不敢与他对视,羞愧难当地转身离去。
那日来时,我遇见了林管家。
见到我,他同我微笑行礼。
我轻轻颔首便要往楼上走去。
“公主殿下。”
还在原地站着的林管家忽然出声。
我疑惑地看向他。
林管家提醒道:“少爷今日心情很不好,您可要晚些再去寻他。”
我微微一怔,随即说:“我知道了。”
林管家转身离去,我望着二楼沉思片刻。
7.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脚走上了二楼。
大部分时间顾临渊都在书房处理公务。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来到书房门前,我停下脚步。
顾临渊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
他面向窗户,窗外是阴沉沉的天。
屋内未点灯烛,光线有些暗沉。
将他冷寂的背影定格成一幅凄凉画面。
我莫名感到气氛有些压抑。
正想开口唤他,却在看见他时哽住了。
顾临渊双手撑在轮椅上,尝试着想站起来。
双腿无力,最终还是跌坐回去。
他反复尝试,一次次地失败了。
我看着他无力地跌回轮椅,听见他发出一声凄凉的自嘲。
外头闪电劈落,闷雷乍响。
雷声将顾临渊的笑声吞没,却没能吞去他痛苦压抑的厄运。
我站在门口,泪如雨下。
我不敢让他听见我的啜泣,只得背过身躲在墙后,咬着手帕无声地哭泣。
直到轮椅转动的声音传来,我连忙躲到不远处的偏房中。
顾临渊从书房出来,进了自己的卧房。
紧接着,内室传来净手的声响。
我轻轻地走出偏房,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顾临渊的书房。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散落的公文与碎裂的茶盏遍布地面,显然方才顾临渊来过这里。
我的视线在书房扫了一圈,瞥到书案上有一抹突兀的红色。
那是一张喜帖。
柳婉柔与陆明朗的订亲请帖。
顾临渊的案几上摊着一封信笺。
【你再强撑,也掩盖不了已经残废的事实。
你配不上她!
】
我心头一痛,瞬间明白了一切。
今日是柳婉柔的订亲之宴,陆明朗还特意送来这封刻薄的信,无情地揭开顾临渊的伤痛。
8.
顾临渊被林管家推着轮椅来到前厅时,我刚与宫中通完消息。
我坐在软榻上朝他挥手。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衣衫,膝上铺着一方素色软毯。
面色清冷如常,半点不见方才书房中那般失态疯癫。
“顾临渊,你手怎么了?”
我轻轻捉住他的左手,小指上一道新鲜伤痕。
想必是方才在书房失态时不慎所伤。
他将手从我掌中抽回,淡淡道:“无碍。”
我心疼不已,却只能装作浑然不知。
“我去取药箱来。”
“不必。”
我故作嗔怒道:“若是不上药,我便要日日来府上照看你的伤势。”
顾临渊猛地抬眸。
对上我期待的目光时,神色略显无奈。
妥协道:“去取药箱吧。”
我掩唇轻笑。
我发现了,只要我稍加威胁,顾临渊便会妥协。
这几日天象有异,预示将有大风雨来临。
清晨时分尚算晴朗,我来时却只见阴云。
此刻更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势也愈发猛烈。
顾临渊凝望窗外阴沉天色,开口赶我:“你早些回宫吧。”
他话音刚落,暴雨倾盆而下。
院中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暗自欢喜,面上却装出为难之色:“这般天气怕是走不了了。”
顾临渊不为所动:“我让马夫驾马车送你回去。”
我指责道:“这等天气你让我走也就罢了,还要苦了下人。”
“马夫的性命也是性命啊。”
“况且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在你府上留宿一晚又有何妨。”
我的声音在顾临渊黑沉的目光中渐渐弱了下去。
与他无声对峙片刻后,我高声唤道:“顾临渊,我不想离开!”
顾临渊沉默良久,无奈叹气:“留下便留下,你宫里要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自然是如实禀报。
着重说明风雨交加出行危险。
我再三向宫中保证,顾临渊绝不会越矩。
传信回宫,大皇兄听罢冷笑一声。
“你今日打的好算盘。”
“你是在为我担心顾临渊吗?”
“我是担心你对他无礼。”
我:“......”
不愧是我亲兄长。
我承认心中确有私念。
侍女为我准备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我换上后在他面前轻移莲步。
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身回了内室。
我跟着他进去,他在门口拦住了我的脚步。
我笑着说:“你要沐浴吗?要不要我唤人来伺候?”
顾临渊冷声拒绝:“不必劳烦公主。”
9.
“你何必如此见外,我们早晚是要成为夫妻的。”
“况且,我自幼便在你身边长大。”
顾临渊双耳微红,语气严厉:“公主!”
我敛去笑意,正色道:“我在外间候着,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
我心中惦记着他的安危。
虽说房中已改造过方便他活动,我仍是不放心。
顾临渊转动轮椅,这回倒没再拒绝。
待他进了浴室,关门落锁。
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水声渐起,我在外间踱步片刻,思绪渐渐沉重。
想起方才书房中那一幕,不禁黯然神伤。
顾临渊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可只有我知道,他独处时是如何在痛苦中挣扎。
我多想让他重拾欢颜,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触及他的伤痛。
忽然间,顾临渊案头的信鸽落下一封书信。
我走了过去。
看清来信人的名字时心口一窒,是柳婉柔的信笺。
我心中涌起怒火,恨不得撕碎这封信。
我记得她家境贫寒,是顾临渊资助她读书度日的。
如今已许配他人,却还要与旧人来往。
真是不知廉耻!
指尖触及信笺时,我又缩了回去。
我私自拆看顾临渊的信笺,恐怕会惹他不快。
柳婉柔,她是我心中最大的芥蒂。
我与顾临渊自幼相识,却始终未能走进他心里。
顾临渊的母亲与我母后是闺中密友。
小时候,顾夫人对我极尽宠爱,待我亲厚,对顾临渊却总是冷淡。
这缘由说来令人心酸。
顾夫人当年被逼嫁入顾家,顾临渊便是这段姻缘的结果......所以顾夫人对他始终疏离,每见到他就想起自己那段被迫的婚姻。
而我,打小就对顾临渊心生爱慕。
总爱缠着他玩耍,他却对我兴致缺缺。
我的脑海中浮现诸多往事,那些陈年旧事被一一翻出。
不知不觉间,困意上涌。
我躺在顾临渊床榻上睡着了。
10.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年幼的顾临渊拉着我逃亡。
途中,我不慎跌倒,望着前方哭得绝望又恐惧。
几近绝望之际,顾临渊折回来要背我离开。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箭矢直指我心口。
顾临渊,替我挡在了我面前。
望着顾临渊肩头涌出的鲜血,我心神俱裂。
我在梦中不住呼唤他的名字,直至他的声音将我唤醒。
“公主,你没事吧?”
顾临渊担忧的眼神映入我眼帘,让我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我扑到他榻前,紧紧抱住他。
我紧贴着他的颈项,泣不成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顾临渊身子一僵,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他柔声问:“可是梦魇缠身?”
他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我。
我已经清醒过来,却仍心有余悸。
“梦到小时候我们被匪徒劫持的事了。”
顾临渊落在我背上的手顿住,缓缓收回。
他轻轻拍了拍我,说:“没事,那都过去了。”
我低声道:“方才那梦太过真切,我心中仍有余悸。”
“可否容我在此歇息片刻?”
“我自会守礼,不会打扰你休息。”
顾临渊沉默片刻,终是应允:
“公主若是不嫌弃,便在榻边休憩片刻。”
我心中欢喜,却强自按捺。
侍女已在榻边铺好软垫。
我安静躺下,轻声道谢。
望着漆黑的房顶,我辗转难眠。
我轻声唤他,顾临渊淡淡道:“公主早些歇息吧。”
我便不再出声,静静凝望着房梁。
半个时辰后,我悄然起身,伏在榻边,细细端详他的睡颜。
月光下,他的轮廓愈发清俊,我看得入神。
我喃喃自语,目光却落在顾临渊的唇上移不开。
“顾临渊,你可还想着柳婉柔?”
“你可知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顾临渊,我心悦你已久。”
我轻抚着脸颊,轻声道:“若你再不醒来,我便...”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在顾临渊唇上轻轻一点。
浅浅一吻,我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亲完立即退回地铺,将被子蒙住脸,甜蜜入梦。
意识模糊时不知晓。
夜色中,他缓缓睁开双眸。
11.
五个月有余,顾临渊忙于公务,渐渐在顾府站稳脚跟。
只是日夜操劳,身形愈发清瘦。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好暗中关怀。
他有他的骄傲,肩上担着重任。
我能做的就是督促他按时用膳,劝他早些歇息。
这条荆棘之路他必须靠自己走过,才能坐上当家之位。
如今,他已然做到。
昔日行事尚有顾虑的顾临渊,如今手段凌厉果决。
他将心怀不轨的庶弟逐出府邸,架空其父权势,震慑宗族。
如今顾府上下,尽在掌控。
这期间,顾临渊收到一封请帖。
陆明朗与柳婉柔的婚宴将在七日后举行。
顾临渊看着请帖面无表情。
我想替他丢进纸篓,不想他却留下了。
我心中酸涩,忍不住问:“莫非你还放不下她?”
顾临渊神色淡漠:“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
我细察他的神色,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放下。
柳婉柔是我心中的一根刺,因为,她夺走了顾临渊所有目光。
我厌恶柳婉柔,因为她得到了顾临渊的真心,却在他落难时毫不犹豫地背弃。
陆家也是富甲一方,陆明朗与柳婉柔的婚宴上,达官显贵齐聚。
顾临渊一现身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纵使身坐轮椅,他的气势依旧不减,反而更显凌厉强势。
他已从绝境中重生。
当初那些落井下石之人战战兢兢,唯恐他报复。
一个个点头哈腰来赔罪。
他唇边带笑,眸中生寒。
新人来敬酒时,陆明朗丝毫不见愧色。
“临渊,见你前来我甚是欢喜。”
“我二人还要谢你成全这段姻缘。”
顾临渊未及开口,我已忍不住怼道:
“不对,是临渊该感谢你们才是。”
“让他看清了谁是忘恩负义之人。”
陆明朗脸色一沉,却不敢得罪我。
只好暗讽道:“公主,这么多年,你总算找到机会趁虚而入了。”
“可惜了,临渊终究只能娶个不爱的女子。”
陆明朗这话如刀,直戳我心,我被刺得手指紧握成拳。
顾临渊瞥见我的动作,抬手将我的手包在掌心。
12.
顾临渊语气坚定:“能娶到公主,是我的福气。”
他盯着陆明朗,声音沉冷:“我与她的婚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陆公子,多言了。”
我站在一旁,心中涌起暖意,却又忍不住泛起酸楚。
陆明朗所言不虚。
我确实是趁虚而入。
“好了!
大家都相识多年,怎还似从前那般争执。”
柳婉柔在一旁开口打圆场。
她举起酒杯,面带笑意,“临渊,我敬你一杯。”
顾临渊未饮,淡淡说道:“我已戒酒。”
柳婉柔面上笑意不减,挽着陆明朗离去。
路过我身旁时,她故作亲昵地凑近,轻声道:“恭喜公主如愿以偿。”
这话听在耳中,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心底最柔软处。
我强忍着不快,端着公主的体面,只淡淡一笑。
宴席上,我遇见同在江南求学的一位故人。
我与他叙了会旧,直到顾临渊遣人唤我。
“公主可与故人叙完旧了?”
他话语平和,却透着一丝不悦。
我赶忙与那男子告别,朝顾临渊走去。
顾临渊面色不虞,回府路上一言不发。
我以为他是因公务心绪不宁,因此也未开口询问。
回府后,顾临渊命侍女取来温水,亲自为我净手。
他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执意要为我擦拭。
我不愿他如此,轻轻挣了挣手。
他却握得更紧。
我低声道:“已经很干净了。”
顾临渊目光深沉,语气却轻柔:“让我再擦擦。”
我不解其意,又道:“方才只是与故人叙旧,并无他意。”
顾临渊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细致地擦拭。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你这是...吃醋了?”
他沉默片刻,只道:“公主多虑了。”
我轻笑,将手举到他面前:“那,你亲一下可好?”
他凝视片刻,轻轻推开,却已带了几分笑意:“不了。”
转眼便至我及笄之日。
往年我多在江南读书,生辰难得与家人相聚。
这次兄长特意设宴为我庆贺,席间更是屏退左右,与我密谈。
“妹妹,你可知顾临渊暗中正在收购陆家产业?”
13.
兄长的话令我困惑不已。
陆家虽是世家大族,但这些年不断衰落。
表面光鲜,内里已经腐朽。
倒,是迟早的事。
若无能人相助,自是难逃覆灭。
陆家这一代也就只有陆明朗还能撑持,而他的才能比顾临渊差了许多。
“此事顾临渊做得极为隐秘,为兄费尽心力才查得一二。”
“笑笑,你觉得他此举是为公还是为私?若是为私,又有何深意?”
兄长的意思我明白。
陆明朗对顾临渊落井下石还抢走柳婉柔。
兄长是在说顾临渊是否还对柳婉柔念念不忘。
见我神色黯然,兄长轻轻抚摸我的发丝。
“笑笑,你莫要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
“我不阻你钟情于人,但不容你委屈自己。”
“顾临渊虽然出众,可再如何也掩盖不了他双腿残疾的事实。”
“我不轻视他,我甚至很欣赏他。”
“但话说回来,我的妹妹绝不能嫁给一个残疾之人。”
看着兄长严肃的表情,我欲言又止。
最终只唤了声:“兄长...”
我欺瞒了顾临渊,我的家人根本不同意我嫁给他。
所谓的婚约只是口头承诺。
是个幌子。
皇家对顾临渊的支持是我求来的。
这都是有期限的。
我也没有真的想把婚事当成一桩交易,让他娶我。
我只希望他自由、幸福。
但心底里我也希望,他能喜欢上我。
这样,我或许还有勇气与兄长抗争。
可顾临渊喜欢我吗?
我在顾临渊的书房遇到了柳婉柔。
那一刻,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可柳婉柔的话语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你当真要娶公主吗?”
顾临渊语气冰寒:“此事与你何干?”
“你心里根本没打算娶她吧?”
柳婉柔轻笑:“公主太过率真,可惜她不知道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在利用她。”
“她一定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卑劣又阴暗。”
顾临渊动怒,厉声道:“住口。”
柳婉柔说话时依旧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好,我不提她。”
“临渊,我们如今是合作之人,你何必对我如此冷淡?”
“罢了,你先前应允过的,吞并陆家后要给我的东西,可莫要忘了。”
柳婉柔走了。
14.
我躲在花园假山后,怔怔望着脚下的青石板。
他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只是一直在利用我。
我不禁苦笑。
某种程度上,我们也算是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