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后来,分封时,我领了个美人的位置,自此成为大魏皇帝李世后宫角落里,一个相当不起眼的萧美人。
对这个位置我非常满意。
吃喝不愁,没宠可争,就是钱少。
正发愁怎么赚银子的时候,佩兰为我引荐了楚阳郡公。
她说郡公现在也有点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缺钱的很。
他特意整了个大商队,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干。
我本来是不乐意的。
楚阳郡公沈谦,这个人我见过,洁身自好,话不多,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问题是,他是外男。
我正要拒绝,佩兰加了一句。
她说李念是那商队的幕后真掌柜。
我当即拿出全部积蓄,推给佩兰:“我投!”
多亏那次的选择,在未来很多年里,哪怕是被打入冷宫的那半年中,我也始终都过得很好。
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场梦。
从我帮她翻墙逃跑,到她又回来,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慢慢变成手握权势的真正的长公主。
直到她死去。
我赶到时,她一身大红的嫁衣,斜坐在八仙椅上。
沈谦手里捏着一块盖头,沉默的站在她身边。
“别换衣裳。”他说,“别换……”
圣上站在院门口,左右脚来回抬起,却怎么都没能迈过那道门。
他回眸见到我,眉眼低垂,满脸是泪,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晚,长公主府挂上白色的幔,换上白灯笼。
沈谦固执地要在每个灯笼上亲手写“奠”字。
他一个人,沉默着写了一整晚。
我帮着长公主收整她生前留下的一切。
曾经她有交集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佩兰和北息,柳怀珍搀扶着她的老父亲。
已经致仕的陈白鸥,带着女儿女婿全家,长跪不起。
在门下省任要职的谢芷,在灵堂上哭成泪人。
华林书院的院正谢岑,把书院中所有的女学生都带来,人人在李念灵前叩下三个响头。
林建成年事已高,但在停灵的最后一日,他还是和已经花白头发的仲康顺,一同从青州赶到。
这过程里,李雪撑了全程。
沈谦像是被抽了魂,大半个月一字未曾言语。
圣上再三思量,做了个让我震惊的决定。
他带着一条链子,在起灵前,赶到长公主府。
沈谦看到那条链子的时候,愣了下,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些血色。
圣上把链子交给他,什么也没说,扯着我走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那日之后,沈谦像是又活了过来。
他尽心尽力教导李雪,在他及笄之年,他先是跟随夏修竹征战南北,之后便统领了整个黑旗军,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个双字王爷。
从那时开始,圣上的身体也渐渐垮下来。
他开始有些糊涂,会念叨很多年前的旧事。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些守候,那些以退为进,都是他做得。
他早就见过我,东宫选秀本就是个借口,一切都只是为我一个人量身定做的。
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是皇后了,只是他怕我生气和他闹,秘密不发。
我听他说了很多事,有些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有些却又仿佛就是昨日。
“朕羡慕皇姐。”他忽然道,“她能得一人心,也只要那一人的人,她不贪,她透彻。”
他转头看着我,笑起:“你就不能学学人沈谦,一个大男人,绣出那么好的嫁衣!朕这几十年,连个手帕都没收到过。”
我不以为意。
一是我不会,二是我也不觉得他却那一方手帕。
可是,我没机会告诉他了。
他阖眼时,还在笑着念叨。
说他这几十年,没有做过对不起天下的事情。
说他这么努力,若见到皇姐,应该不会被她埋怨丢脸吧?
我笑着说他想多了,他却再也没能和我说半句话。
几十年相伴的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丢下我,去找他的姊姊了。
江山是太子的,只有朝堂之外的他是我的。
现在,连他也没了。
我突然就理解沈谦。
我有好多的埋怨,好多的不乐意,好多的愤慨,想要揪着他的领子让他睁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听我说。
说他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账皇帝,说他怎么能什么都没留下,说走就走。
我一个人坐在宫里,每天都想掘坟开棺。
想问他,做不到生死相依,做不到情长到老,又为什么要招惹我?
为什么?
我却又不能倒下。
就像他年少登基时一样,众臣明里乖觉,暗里不服,又因为世家已经远比那时更强大,新皇面对的是更艰难的局面。
我只能去找沈谦。
沈谦对我来找他并不意外。
他说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李雪站在新帝身旁,肃清大半朝堂异己,手腕与当年沈谦不相上下。
他说:看,这就是李念留给你和先帝的刀刃。
我看着他,心里一通难受。
“沈谦……你……你……”
我想说别走,我受够了生离死别,受够了!
可我说不出口。
他手腕上始终带着那条链子,带了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躺在那个人身旁,不会迷路。
他似乎看明白我想说什么,只摇摇头。
“太后要是感激,就等那时,帮我们换个大些的棺材。”
我抿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该死!
家国与私情,权利和爱情,你们,我们,明明这么努力的走过来了。
我们明明什么都有了,却为什么还得一次一次面对这样死别?
我想骂他,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替我给先帝带好,孩子一切都好。”
他微笑着颔首,什么也没说。
沈谦是死在李念的棺材里的。
他咽气之前,拼尽全力将链子的另一端扣在李念早已是白骨的手腕上。
他蜷缩着躺在里面,一身大红的新郎服,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我命人为他们换了大棺,厚葬。
葬在公主陵寝中,陪葬了许多她们俩生前喜欢的小玩意。
“你们都走了。”我站在雪中,悲伤道,“就剩我一个。”
我以为很快就会到我。
但苍天真的不放过我分毫。
我送走了陈福,送走了陈国公,送走了仲康顺,送走了夏修竹,送走了萧佩兰和她的丈夫北息,送走了一生潇洒独自一人的南生,送走了谢家两个兄妹……
皇帝在位十八年后,居然也先我一步,去找他父亲了。
我七十二岁时,年少的孙子登基。
本以为我又得像是帮他爹一样帮他一把,却发现他手段雷霆,很快就靠自己,稳定了朝局。
他及笄那年,北方突厥灭国,西边吐蕃灭国,领土尽归大魏。
我看着他,常觉得他笑起来有他祖父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过。
混着混着,便混到了八十岁大寿。
他向我讨要句吉祥话,可我看着那张脸,满心只有抱怨:“可别像你祖父一样,这么多年不记得来带我走。”
他先是一愣,后面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了。
我惊讶地看着宫殿门口,那人倚靠在门框上,笑着道:“背后说谁坏话呢?”
我愣住。
他身后很多熟悉的面孔,李念在,沈谦在,佩兰在,儿子在。
我缓缓站起身。
他们还记得我。
他们没忘记我。
“快来,朕带你去看这江山天下,万世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