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在清朝统治时期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人,自然都把吴蔚堂当作靠山。他们常朝四周一瞅,然后骂上一句“广西的乡巴佬”,尽说太平天国的坏话。他们似乎以为,所有的南京人都憎恨这个造出地狱般惨状的太平天国。但事实上,占南京居民绝大多数的、难以糊口的贫民,在太平天国到来后有工作,生活也得到了保证,境遇比以前好多了。但在吴蔚堂等人眼中,这些人不能算是人。
吴蔚堂和张继赓行动非常大胆,也不够谨慎周密。
“利用总制大印出去的人好像不少啊!”
城卫把这个问题报告给了卫天侯黄玉。黄玉暗地里进行了调查。
张继赓的工作是向城里派送谍报人员,为清军做内应,但他太没有警惕性,很快就被太平天国当局跟踪,并被一网打尽。而吴蔚堂根据自己敏锐的商人嗅觉,迅速逃之夭夭了。
“已处决了吧?”连维材问道。
“我离开天京时还没有。不过现在也许杀了,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后,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了。”
“你这次来不是为了采购丝绸吧?”
“您什么都看得这么清楚……嗯,是这样的,吴蔚堂好像到了上海。”
“找到他就杀掉吗?”
“不,先观察他的行动。让他自由活动,借以了解反对势力的动向。”
“哦……这么说,已经找到了?”
“您老简直是千里眼呀!找到了,在清军大营里。最近偷盗大炮这件事上,他可是相当活跃。”
“哦,是吗……参加了那一伙儿呀。叫他们这么一弄,今天可能要出大乱子!”连维材道。
“另外,好像还在对清军进行种种煽动。”
“吉尔杭阿领导能力不足,情况愈来愈不妙了。”连维材摇了摇头。
吉尔杭阿是江苏按察使,上海道员吴健章的上司,拥有对军队的指挥权。和租界赛马场挨着的清军基地也叫北营,司令官是总兵虎嵩林,他对自己品质恶劣的部下也无可奈何。之前要搬走英商的大炮,是报复商业谈判的破裂,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增强清军的实例。而有些清兵居然想从英国人波曼建造住宅的现场拿走木材来卖,这纯粹是偷盗行为!两名清兵被波曼开枪打伤了,还有几名清兵则被租界里的外国志愿兵抓住了。
外国志愿兵是一年前的四月十二日(阳历)组织的,参加志愿兵的是英、美、法三个条约国。不过,法国人没有参加为反对清军北营而组织起来的志愿队。法国有自己的租界,但这租界太小,他们一直希望能扩大,要谈判自然还是得找清政府。
“现在要讨好一下清朝!”法国这样想。
小刀会在上海与清军作战时,法国也明显偏袒清军。小刀会说自己与太平天国是一道的,而法国一开始就对太平天国没有好感。太平军不仅破坏佛教寺院、道观和孔子庙里的偶像,也破坏天主教堂里的基督像、玛利亚像。法国是天主教国家,自然对太平军怀有敌意。
“太平天国若成为中国的主人,天主教在中国便不会有前途。”因此,法国希望太平天国失败,而组织志愿队打击清军,对小刀会有利,也就是对小刀会背后的太平天国有利,所以法国没有参与。并且,它开始考虑如何援助清军。
“吴蔚堂从天京逃出后,现待在上海法国租界里,经常出入于清军阵地。”谭七道。
“怪不得清军这么胆大妄为!”
根据连维材的判断,吴蔚堂一定会向清军首脑们报告说,洋人方面并不是一致来对付清军的,起码法国是反对这样做的。清军首脑们则会认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强行制止清兵侵入租界了。要是能在租界建立基地,就能把上海夺回来了。
“就让生米煮成熟饭,不必顾虑太多。”吴蔚堂极力想在上海挽回他在南京的失败。
“这样行吗?”吉尔杭阿虽有些犹豫,但也没有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制止部下侵入租界。他是想借着这些小规模的侵入,观察对方的反应。
结果,英国领事提出了抗议,并且下了最后通牒。
“外国志愿兵只有几百人,我们有上万人,有什么可怕的呀!”吴蔚堂不断地劝说。
“而且,法国并没有参加!”吉尔杭阿仍抱着胳膊,扔有点犹豫。
“北营在租界外,移不移动,那是我们的事。洋人一威胁,我们就收起营盘逃跑,这恐怕会遭到朝廷的责难。”
“确实如此……说是今天下午四点……罢了,不理它。”
清军的北营始终没有动静。
上海城中的小刀会对城外的情况也一清二楚。骨干们不仅派人去收集消息,自己也常出去亲自视察,就连刘丽川这样的高级领导,也不止一次地乔装打扮出城去。租界里英美两国同清军的争执,还有最后通牒等事,城里都知道。
“这不单纯是威胁,红毛们可是说干就干的。拿买卖来说,他们也有严格的章程。一旦订了合同,就一定要履行。肯定要发生冲突,满军大概错看了对手,不会撤退的。”刘丽川曾和英国人做过生意,他预言外国志愿队同清军一定会发生冲突。潜伏在清军中的谍报人员也送来消息,说清军不理洋人的要求,没有移动军营。
“他们若发生冲突,我们该怎么办?”小刀会内部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结论当然是“出击打清军”。这本是没必要讨论的问题,会议之所以变得拖沓冗长,是因为在由谁指挥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前面已说过,从占领上海城开始,小刀会内部的广东派和福建派的对立就表面化了,一旦分裂,两败俱伤。
“大家看谁合适?”刘丽川左右为难。
从人数上说,广东派居多,但他自己也是广东派,为了避嫌反而不好开口。但若是让福建派指挥,广东派又会对他施加压力。
会上,周立春的女儿周秀英不时发言,但最初并未引起重视。刘丽川却说了一句话:“我们确实还欠着一个人情。”
周立春领导了上海近郊青浦地方的抗粮运动。他占领了嘉定县,与小刀会起义相呼应,但小刀会由于准备不足,晚了两天才起义。这导致周立春的农民军在这两天里吃了大亏,刘丽川所说的“欠人情”就是指这件事。
周立春因闽粤之争没有进城,就派了女儿秀英来当观察员。秀英胆子大,也很能干。周立春偶尔到上海城里露个面,大概是来给女儿出主意的。
“闽粤两派互不相让,不如由第三者来担任司令官。本地代表是周立春……这样,也许能圆满地解决。”刘丽川心想,于是提议道,“让在青浦为我们苦战的周立春立一功吧,大家看怎么样?”
乱嚷嚷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明确表示反对。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道:“立春兄是可以,但他最近好像不大露面呀!”
“有我呀!”那人话音刚落,周秀英猛地站起来道,“父亲在外面给我召集兵马,我带少数人出城就行。时间都定了,这仗太容易打了!”
人们看着年轻的周秀英,想起了起义初期周立春的英武雄姿。小刀会为了对周立春的功绩表示敬意,赠给他的女儿“女将军”的称号。单凭这称号,周秀英也有指挥部队的资格。
“那么,这事就拜托青浦的诸位了。”刘丽川未提人名,只说了地名。
会议总算结束了。
外国志愿队与清军的冲突,就在下午四时,时间和地点都早就明了,这次作战非常简单。只待两军开打,小刀会就对清军发起进攻。
英美两国在黄浦江上摆开三只军舰——英国军舰古列希安号、遭遇号和美国军舰普利玛斯号。海军陆战队登岸后加入了志愿队。外国志愿队的指挥官是海军预备役少校兼英国副领事维多,美国部队则由美国普利玛斯号舰长凯利指挥。不过,英美两国军队只有三百八十人。英国有野炮一门,美国有大炮一门和短炮两门。英美两军的军官都觉得,看到这阵容,清军肯定会夹着尾巴逃跑。英美两军敲着战鼓,从花园街(南京路)进军。
而清军方面,则被吴蔚堂洗了脑:“法国不参加,英美两军加起来也只有三百来人,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害怕我们人多,不会打过来的。”清军北营里有两千兵,有大炮,究竟多少门不详,清军有个毛病,常拿一些不能用的炮来吓唬人。
“对方马上就会逃走。”
“对方马上就会撤退。”
交战双方都这么想,这实在是一次奇妙的战斗。
下午三时,英美两军与海军陆战队开始集合。最后通牒是下午四时,英美两军决定在这之前到达清军北营前面。
战鼓震天,军旗迎风。外国志愿队在赛马场东端分为两路,美国部队沿赛马场路线向左拐,那里是北营的正面。按部署,美国部队进行正面进攻,英国部队袭击侧面。直到这时,副领事维多少校、凯利舰长及在后方的俄尔科克领事,仍期待着清军会弃营退走。
清军也一心想着对方会向后转。但这是毫无根据的主观臆测罢了。
“装弹!”凯利舰长下令了。如果到了四时,对方态度仍没有变化,还是要开炮的。
参加这次战斗的美国人维特摩尔曾坦言,进军开始时情绪很高,之后逐渐感到不安,来到敌人前面时,意气已经消沉了。美军的位置是在洋泾浜旁边的墓地里,那里有许多土坟,海军陆战队的队员们尽量选择高的土坟,卧倒在它背后。
“放!”下午四时,凯利舰长发出号令。
英国部队方面,维多预备役少校也同时发出了开炮的号令。清军北营里不断地发出爆炸声。接着是枪声。维特摩尔把步枪顶在肩膀前面,凝视着前方,正准备射击。但他发现了异常,眨了眨眼睛:怎么回事?
这次战斗史称“泥城之战”。“泥城”的英文是“MuddyFlat”,意思说这块土地一下雨就变成一片泥泞。不过,这次战斗进行时,天空是晴朗的,大地是干燥的,这里是一片不生草木的黄色土地。
维特摩尔之所以忘记开枪,是因为在一片黄色中,突然露出了红点。
大地的颜色在变,正由黄色变成红色。维特摩尔等人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许多头裹红布的汉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战场上。
“小刀会!”
清军北营因为刚才的炮击已经混乱一片,又看到头裹红布的汉子,斗志完全丧失了斗志。他们只注意眼前的外国军队,且始终抱着侥幸心理,根本没有料到小刀会会突袭。两万清军正包围着上海城,城里的小刀会要出来,势必就要打开城门,但清军并没有接到相关报告。
这就不得不说周立春父女了。周立春带着部下一直隐藏在城外,周秀英从城里带了少数人出来,召集了父亲的部下,向清军阵地发起了进攻。
用红布裹头,已成为起义后小刀会会员的标志。把黄色的大地染上红点的正是他们。前面说“头裹红布的汉子”,事实上其中夹杂着一个女的,她就是指挥官周秀英。
“烧掉!追击!”周秀英用清脆的嗓音下达命令。
洋人方面死了两人,负伤十五人。清军伤亡三百人,营房被烧毁,丢下大炮十门,维特摩尔说外国志愿兵队的伤亡大多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并不是由于清军的进攻。
“很快就结束了。我还想去看热闹,可是很遗憾。”谭七对这次战斗如此简单快速地结束感到惋惜。
“吴蔚堂会怎么样?”理文似在自言自语。
“清军肯定觉得自己受骗了。不过,那家伙鬼得很。”谭七答道。
“法国谴责了英美两国,起码这是事实。”连维材说。
哈利·维多因指挥志愿队显得很忙,但他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他说自己待在俄尔科克的后方总部,亲临前线指挥的是跟他同姓的副领事“连先生,领事很想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维多道。
“在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就今天来说,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小刀会的大军。”连维材道。
“小刀会会不会是得到太平天国的援助了?”
“俄尔科克先生应当早有预见。”
“官军太弱了,他无法预见,正在伤脑筋!”
“哈利,你希望看到什么状况?”
“哪边赢都无所谓,只要不打仗,能够做生意就行。不过,对那些做鸦片交易的家伙来说,恐怕不希望太平军获胜。今天志愿队出动时,就有家伙嘟囔着说进攻清军就等于援助太平军,说这是一次大损失,还说太蠢了。”哈利·维多不做鸦片贸易,他所希望的只是和平。
“但现在清军一会儿闯进租界,一会儿射来子弹,总得把他们赶走吧?”理文道。
“吉尔杭阿已经去道歉了,他保证今后不再侵犯租界,也不会重建北营。他说愿意搞好关系,特别强调对英国、美国来说,同官军搞好关系是有利的。我是直接听按察使自己说的,没有借助翻译。我总觉得他的那些话是谁教的,他只是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维多说。这时,仆役进来叫维多,大概今天还有些善后的事要处理。
夜深人静了。谭七打了个哈欠说:“教话的家伙肯定是吴蔚堂。要快点把他找到,把他盯紧了。”
“你刚从南京来,一定很累了,今天早点休息吧!”连维材道。
虽是战争时期,觉还是要睡的。
“不拿下上海是不行的。”连维材又自言自语道。
“父亲,您对此有什么建议给天京吗?”
连维材摇了摇头。根据目前听说的状况,他不愿提建议。
“现在是两面作战,西面有曾国藩的湘军。西面是上游,太平军不顶住是不行的。北伐军由于寒冷,不要说北京,连天津也没拿下。现在北上援军已经出发了……西面和北面已经使尽最大力气了,恐怕抽不出手来顾上海。不过依我看,还是东面最重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不错,东面的上海是通向世界的。”
“他们如果真的具有世界眼光……那将会变得多么强大!但是,这个问题一定要他们自己意识到。别人去说是不行的。”
“是的……”
“新妹怎么样?”
“到朋友那儿去了。”
连维材没有再问下去。
新妹在什么地方,理文当然是知道的——昨天她潜入上海城里去了。她临走时说:“据说秀英要出差,要我一定去帮帮忙……”
理文已拜托一个人,若发生什么事务必来来告诉自己。但天已这么晚,没有任何报告传来,看来新妹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