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呀!不管时间多么充裕,也不要把钦差尸体搬出来。城里有一具主将尸体,妖军们情绪只会更低落。”东王道。
其实,清军情绪比东王所预想的,还要低落。
钦差大臣、总督死了!这确实给清军及居民带来极大震动。若太平军把尸体拖走,城内即使有一部分人知道总督死了,也会假说“行踪不明”,把真相掩盖起来。因为留下了陆建瀛的尸体,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所以到处都传开了尸体入殓的情况。
尤其是总督那些卫队们,他们一边逃,一边大声喊着:“总督叫贼杀死啦!”简直就像被太平军雇用的搅乱人心的宣传队。
谭七等所谓的“和尚间谍”也添油加醋地到处张扬:“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待在这种地方会被杀死的啊!不能杀生!不能杀生!逃吧!逃吧!守城门的施主会首先被杀死的!施主们,要爱惜宝贵的生命啊!……”和尚间谍还到处放火。守城门的军队逃跑的事,也是这些和尚间谍报告给城外太平军的。
自古以来,山东省的男子汉就以体格魁梧壮实而闻名,人们称他们为山东大汉。这些人最适合当兵。古代中国分九州,称作“禹贡九州”。其中山东半岛称作青州,青州兵和甘肃凉州兵,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强大军队。太平军攻打南京时,城里也驻扎着青州兵,守城主要靠着他们。能打仗的兵,性子也暴躁。青州兵同满人的旗兵打起了群架。
南京遭数十万太平军强敌包围,而城内五千旗兵和人数更少的青州兵却拿起武器互相争斗起来。双方都觉得每天都要碰面的对手比互不相识的太平军更为可恨,而原因不过是什么态度傲慢,或是互相争夺酒馆里的女人。这种琐碎小事上的对立竟酿成了流血争斗。
由此看来,南京城不陷落,反而是怪事。
西门已无人防守,并不是士兵怕死逃走,而是守卫那里的青州兵去支援同旗兵争斗的同伴,擅自脱离了岗位。和尚间谍探知西门已无守军,立刻向城外发出信号。没有了守军,太平军的几个轻装士兵轻易地用绳梯翻越城墙,从里面打开了城门,太平军一窝蜂冲了进来。三座城门打开后,太平军主力于二月十一日进城。北面和东面各个城门上的守军仍在防御城外的太平军,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太平军会从自己背后打进城来。
“太平军进来啦!”
听到这一声喊,北面和东面的守门部队全都逃进了满城。应当说这是自然的,他们的任务是防御敌人进攻,他们正在尽自己的职责。可是,别的地方发生溃决现象,他们若坚持在城楼上不动,就会被太平军这股洪流所冲走。北面和东面城门上也无人,太平军用同样办法打开了城门。外城已是太平军的天下,败残的清军全部逃进了满城。内城大多是旗人。太平军攻打内城时,呈现出一片民族复仇战争的景象。这情况大大背离了太平天国的理想,但是,谁也无法阻止这种现象的发生。
理性的呼吁恐怕不可能扑灭民族意识的烈火。
“鞑虏,报应到啦!二百年前的仇恨,马上要洗雪啦!”
“鞑虏从中原滚出去!”
“对,把鞑虏赶出去!”
“回到草原上去放羊吧,他们只配干这种活儿。”
“赶出去?没出息!不是赶出去,应该统统杀掉!”
“对,不给鞑虏留一个种,斩草除根,统统杀光!”外城的太平军将士们互相议论着。
南京城及周边属于江宁府,外城中的南边是江宁县,北边是上元县。
上元县令刘同缨亲自率军作战,二月十一日黎明,太平军大部队从三座城门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外城。刘同缨知道这一情况后,在县衙门上用朱笔写了这样的话:“示贼:毋害我百姓,愿以身代。”
县衙前面有座升平桥,再往南就是灯红酒绿的秦淮妓女区。自南京被太平军包围后,管弦之音已从这一带消失,不再飘溢着脂粉香。
这花街柳巷的旁边,就是府学和贡院。想一想也真令人好笑。府学是府最高等的学校,贡院是文官考试的考场。省一级科举考试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书生们在县级初级考试中及格后,称作“秀才”;到这里来参加下一阶段考试,及格就称为“举人”,取得北京会试资格;会试及格,经殿试,才成为“进士”,这样就获得了特权阶层的身份,远大前程得到保证。省城都有贡院,一旦发生战争,一般都转用作兵营。这种建筑物一年中只使用几天,当然要转作他用。
从三座城门进来的太平军,从城内攻打其他各座城门。说是攻打,其实基本上没有战斗,守门的清军大多不战而逃了。聚宝门一被打开,在雨花台伺机行动的太平军径直通过大桥,进入城内。这桥叫聚宝桥,又名长干桥。从城门向北伸延的一条笔直的大街,通往上元县衙,路右边是贡院,左边是江宁县衙。外城的这条大马路,起名大功坊。
衙门里空无一人。江宁县令张行澍来到上元县衙。
“我来向你告别。”张行澍道。
“该来的日子已经到来了。”刘同缨答道。
“你已预料到了吗?”
“看看周围,恐怕不能不这样想吧。”
“你在县衙大门上用朱笔写了那几行字,你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吗?”
“我没有考虑什么效果,我是把自己的心情坦率地写下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无法言说的情况啊!人在将死时,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的。”
“那么,我也回县衙门上写几个字吧。”张县令起身告别。
“已经没法坐轿子了,把敝县的马借给您吧,马可以不必还了。”
这时,县书办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贼军来到那边了……卢妃巷对面、武学那儿,贼军的旗子……”大概是嘴里发干吧,书办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武学是在上元县衙西边,离县衙很近。
“南边呢?”江宁县令问道。江宁县衙是在南边。
“听说聚宝门已被攻破了。”书办咽了一口唾沫,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要赶快走了。还请借匹马吧。”张行澍跨上衙门杂役备好的马,扬起鞭子,喊了声“再见!”
刘同缨也回喊了声:“再见!”
这两位县令,谁都明白不会再次见面了。张行澍没有回到县衙,刚刚跨上四象桥,就被从聚宝门涌过来的太平军包围了。
“啊!”张行澍大喊一声,身子从马上悬空跳进河中。他就这样殉难了。
这时,在上元县衙大门前,翼王石达开正在默读那几行朱字。他英俊的眉毛微微颤动。
“愿以身代,说得好!妖人中也有个别好官。这县令是好官,不准杀他!”
“那就把他带来吧。”翼王部下搜查了县衙,刘同缨待在最后面的房间里。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去?”
“翼王就在这附近,他要召见上元县令,要我们好好地把你带去。”
“什么!翼王?翼王是什么人?未听说本朝有翼王,那个翼王是假的!”
“太不像话了!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的顶梁柱。”
“什么!贼子的顶梁柱?这根顶梁柱还是给我断了吧!”
“住口!走!”士兵从两边抓住刘同缨手腕,准备带他往外走。翼王交代他们要客气对待,所以抓得不太紧。刘同缨试了试对方落在两只手腕子上的力量,突然扭转身子,挣脱双手,迈步跑了。
“站住!”士兵在后面追。
刘同缨已转过衙门房屋拐角。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县后有个龙王庙,龙王是水神,祭祀龙王的地方往往要凿一个水池。上元县衙后面庙里,也有一个以水深而闻名的池子。刘同缨就是朝那池子跑去的。
两个县令投水自尽。很多人亲眼看到他们的死。跟他们相比,江宁府知府魏亨达的死就不太清楚。他健康状况不佳,事实真相可能是在城破时被太平军俘获,七天后死去。但很少人看见过,直到很久后还传说他投降了,悄悄地逃回了故乡。
传说的事也因人而有幸与不幸。亲眼看到邹鸣鹤之死的人大概很多,他被太平军抓获,拖到大功坊街头,在众人环视之下斩首。回想最初,广西巡抚一职本来已任命兼任钦差大臣的林则徐担任。林则徐在上任的途中病死,于是北京任命年迈的周天爵接任。这个老头儿在广西跟谁都搞不好关系,给人们增添了麻烦,北京让邹鸣鹤来替换了他。
命运就是这么微妙。
武官方面,提督福珠洪阿从仪凤门赶往通济门支援,在那里同太平军遭遇,战死。总兵程三光和副将佛尔国春、沈鼎等人,在太平军第一次冲入城内时,在仪凤门战死。
在水西门外莫愁湖上,理文和新妹面对面坐在船上。他们准备明天离开南京。
“我不想看却偏让我看到了。鞑婆被赶到城外,活活地烧死了啊!有好几百人呀!不,还要多!”新妹看到了她不想看的地狱,心情好像反而平静了下来。
太平军对满族毫不留情。鞑婆是指满族妇女。就当时来说,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太平天国各种制度中都贯彻了男女平等的原则。可是,这个宗教团体,自称信奉基督教的太平天国,也无法抑制对异族的反感,这可能是想利用一般民众的反满情绪,来作为建立自己的政权的动力吧。
对满族的屠杀,惨不忍睹。
据曾国藩向北京的报告,在南京满城被杀的满族驻军及家属达三万余人。
“总有一天会受到报复的。天父、天兄的教导不会是这样的,是吧?”
“确实太过分了。满城里的人大概也知道打败了会统统被杀掉,所以妇女、儿童、老人都拼命奋战。太平军牺牲也不小。他们是踏着战友尸体打进去的。”
“这样会没完没了啊!”
“很多是自杀的。恐怕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自杀的战争吧!鸦片战争时也没有这么多呀。”
“这也是必然吧。因为肯定要被杀死,所以才自杀嘛;反正要被杀死,还不如自己死掉好。我要是清朝官吏,我也会自杀。”
“像粥翁那样的人,本来可以不死的。可是……”
粥翁即汤贻汾,字雨生,有琴隐道人、山外山人等雅号。和方薰、奚冈、戴熙被誉为清代画坛四大家。
“年岁相当大了吧?”
“我记得是七十六岁。”
“不管怎么说,这么一个闲居的老头子总不该死吧。”
“不过,粥翁虽然已经退伍了,以前可是个有来头的将军啊!”
“谁也不会把他看作是军人。据说听到他的名字,谁都会想到墨梅。”
“是呀,提到粥翁,就想到墨梅,还有松柏……”
汤贻汾因祖先功绩,被录用为武官,在各地军队中当过高级军官,最后任浙江温州副将,所以是从二品武官。他曾用过“武功将军”落款,可能本人有着浓厚的军人意识。不过,一般人只把他看作是画家。淡雅——这是世人对他画的墨梅的评语。他武人出身,但山水画总叫人有不够有力的感觉,令人喜爱的还是他的梅和松柏。
“听说祥厚去跟他商量过事情,粥翁也谈了意见。”理文怎么也无法理解汤贻汾的死。
江宁将军去听取隐退军界老前辈的意见,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汤贻汾为什么非要为这种事而感到应负责任呢?虽说是要把官兵、官吏杀尽,也不能想象太平军会杀一个七十六岁的著名画家。人们只会痛心地认为:“不该死的人死了……”
祥厚也在满城血战中战死。据说是混战,无法辨认他的尸体。传说萧朝贵的儿子肖有和刺死了祥厚。这作为复仇故事也许会激动人心,但肖有和当时幼小,这说法根本不可信。
汤贻汾在城破那天换上了正式官服。二品武官大礼服胸前带着刺绣的狮子。七十六岁的老画家是作为军人而殉难的。据说还是让一个女儿陪他一块儿死的。从他年岁看,这女儿恐怕也是半老妇人了。这个女儿即使活下来,境遇也将十分可怜。他们是投身深池自尽的。
汤贻汾的儿子汤禄名也是有名的画家,当时也在南京,但没有死。汤禄名号乐民,当时五十一岁,据说是七十一岁时去世的。
汤贻汾不仅是画家,诗文也博得人们很高评价。他自杀前写过一首绝命诗。死后没几天,他的绝命诗已被人悄悄传抄,为人们所诵。
连理文敲着船帮。莫愁湖已洋溢着浓郁的春天气息。据说六朝时代,这湖边住着个名叫卢莫愁的美女,此湖因她得名。莫愁湖景色优美,难以想象,在这景色中却出现如此令人厌恶的流血惨状。然而这是事实。
“上海会发生什么事吧?”新妹点了点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理文正面凝视着新妹的脸,敲着船帮,低声吟诵着粥翁汤贻汾的绝命诗:
死生终一瞬,忠义贯千秋。
骨肉非甘弃,儿孙好自谋。
故乡魂可到,绝笔泪难收。
藁葬无遗憾,平生积罪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