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贼打算从东边攻打长沙,大人不去保卫省会吗?”幕僚问道。
“蠢材!”总督不觉大骂起来。
衡州好不容易叫敌人给撇下了,谁会蠢到从这样一个安全的地方跑到马上就要打仗的长沙去呀!当然,总督没有说真心话。
“你忘了朝廷的命令吗?本官必须要迎接钦差大臣。”
朝廷确实要他会同钦差大臣消灭“发贼”。虽未提及见面地点,但赛尚阿已从桂林起驾,尚未进入湖南,说是等着迎接钦差大臣,确是个好借口。
“哦,是这样呀!”幕僚歪着脑袋走出了屋子。不久前,“发贼”刚一露出北上的动向,总督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要赶快到长沙去保卫省会吗?“原来……”这幕僚虽是新手,但也看出了总督的心思。“唉,到底上了年岁啦!”幕僚对总督也表示了同情。
程矞采是江西人,嘉庆十六年(1811年)进士,跟林则徐同期,已当了四十多年官,同期的周天爵已因为年迈而被解除广西巡抚的职务了。
“咱们总督还是早点辞官为妙!”幕僚自言自语。
该是辞官的时候了,但程矞采不能辞。他认为由于自己担当了要职而养活了许多人,他尽量不想考虑自己引退的问题。
“希望你在我面前别再提太平天国的事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新妹道。
理文理解她的心情。曾经的她,比谁都狂热于太平天国的理想。在太平天国中,一定也有不少人感到了希望的幻灭。越是理想主义者,幻灭感就越强烈。但那些远离故乡的人是不可能离开太平军的。有人以为那只是东王的命令,天王事先并不知道,从而对很少在人前露面的洪秀全还寄予希望。而新妹接近领导集团,她对洪秀全也逐渐失去了信任。她来自天地会,从父母那一代起就是大集团的首领,非常自负。她跟湖南天地会也有关系,她有信心独立干下去。自从跟连理文重逢后,她已不是独身,这段时间,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理文仍对天国寄予希望,新妹不愿听,他也就没法向她谈自己之所以寄予希望的原因。但她似乎察觉到这点,尽管理文仍要跟太平天国走,她也从不说责备的话。
“再这样下去,国家就完了!”
理文一直这样觉得,或许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吧。而能改变国家现状的,目前只有太平天国。尽管反对朝廷的势力不少,但大多是强盗土匪;天地会在王志举领导时也有伟大的理想,但王志举没有把力量组织起来,如今的天地会已经把理想丢在一边了,甚至把理想成了包袱。
天地会堕落了,与其重新改造它,不如扶植一个新的组织。父亲连维材交给理文的任务是在财政上对太平天国进行援助,但更重要的,是在太平天国内部开辟一个对外的“窗口”。目前在太平天国中,去过广州、对外国有些了解的人不多,包括杨秀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只了解山村。理文因而意识到这件工作的重要性,他不能离开。
太平天国的联络员是矮子谭七。理文二人借住在一家糕点作坊的楼上,作坊的老板从他父辈起就是天地会会员。
“嘘!”糕点仓库前的捆包房里传来了口哨声。
“老七来了!”新妹道。
谭七是太平军的人,他来到这里,她却从未流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和不高兴的神色。理文感到她很能体谅自己。谭七肩上挑着一根扁担,前后挂着一大堆糕点盒子。他个子矮,看起来就好像身子悬吊在一大堆货物上。不过,他是有意这么做的,他有着惊人的力气。理文跟谭七并排地走在街上,令人感到他们俩好像是糕点铺老板的挑夫。
“人数太少了。听说路上收罗了些天地会的人,但还是太少了。三千人不可能进入长沙。”理文边走边想。
西王进军醴陵,三千兵力太少。
“据我看,这次似乎有点太轻敌了!”谭七道,“起码是个省会呀,长沙比桂林还大,桂林都没拿下来,三千兵力想攻下长沙……”
确实有点轻率。
“明知道有点勉强,不过,这次好像是西王硬要出战的。”
“是西王要求的吗?”
“据说东王不太赞成,他说突袭是好,但又说江忠源就在眼前,不可能抽出很多兵力。”
“他不赞成,但也没有反对吧?”
“是这样。”
“内应怎么样?”
“也不顺利,上次永安是个小城,长沙比永安大一二十倍啊!”
“有后续部队吗?”
“这就不知道了,大概要看江忠源如何行动吧。”
“是吗!这可就麻烦了!东王没有反对吗?”
杨秀清越来越独裁,只要他反对,不管西王怎么要求出战,他都可大喝一声:“不行!”表面情况姑且不说,实际上,是不是东王在挑逗西王干这种蠢事呢?冯云山在蓑衣渡死后,东王权力更大了,现在西王的实力若再削弱,太平天国不就为杨秀清所独占了吗?西王是洪秀全的妹夫,他为人忠厚,但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天兄下凡”已成为他沉重的包袱,他是不是想抑制东王,因此觉得自己应当成为一个胜利的将军,而要求攻打长沙的呢?若把这些想法告诉新妹,她一定会尴尬地说道:“可不是嘛,所以我讨厌那个伪善的集团!”
“立即派人去醴陵,长沙的城墙正在迅速加固,让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另外,要他们一定要派后续援军来。上次联络时说,西王以为长沙没有大炮,其实这儿有五千斤炮呢,要他们务必小心!清军援军就要到来,陕西兵明天就可到达长沙,司令官是西安镇总兵福诚。”其实,从清军在石马铺紧急设立营寨的情况来看,在太平军到达前,陕西军很可能已到长沙,驻扎在城外。这推测有七八成把握。
由于提前接到消息,萧朝贵做好了同城外主力敌军作战的准备,远道而来的陕西军则士气低落。
陕西和湖南的风土完全不同,陕西是黄土地带,惯吃面食;而湖南是水乡,是吃大米为主的。陕西兵从没吃过米饭,自然觉得难以下咽。现在的中国,北方米食也多了,起码没有人没吃过米饭。但在当时,陕西兵确实因为饮食的问题而备受挫折。湖北也是吃米饭的,陕西兵从那经过时,就已经几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因此,他们到达长沙的时间比预定的要晚。
陕西军进入事先准备好的石马铺驻地不久,太平军就到了。这些来自广西的将士都为湖南的富饶激动不已,个个精力充沛。
七月二十八日(阳历九月十一日),太平军在可望见城内的妙高峰布下阵地。石马铺清军与妙高峰太平军必有一战。太平军做好了准备,但陕西军士却希望好好休息一下,饱饱地吃顿面条或馒头,谁也没有通知他们一到长沙就要打仗。在这种情况下,兵力多少就不是主要问题了。长沙城内有江西、四川三千官兵及三千练勇。当地湖南兵已分散到广西等地,长沙没有湖南兵。城内的六千兵认为,城外野战是陕西军的任务,所以根本没打算出城支援。
陕西军事实上成了孤军作战。副将朱瀚驻扎在银盆岭,他们确实支援了陕西军,不过只是礼节性的,他熟悉地形,同太平军稍一接触即败北,顺势逃进城去了。
陕西军惨败。总兵福诚、副将尹培立、参将萨保和都司塔勒等主要高级军官全部战死。朱瀚军由于熟悉地理,大多进了城,而陕西军人生地不熟的,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太平军就这样控制了长沙南郊。
“乘胜攻城!”萧朝贵向全军下令。太平天国已经接到消息,各地的敌军援兵正在赶来,迟一天,对自己就不利一些。
妙高峰有座城南书院,太平军以此为主阵地,安放大炮,把碧湘街一家当铺的大仓库改成炮台。清军则在城内魁星楼安放小型铜炮还击。
第一天,双方彻夜炮战。太平军大炮射程有限。连理文焦躁不安地直嘀咕:“错了!错了!打错了!”他想跟城外联系,但没有办法,因为谭七已经走了。太平军炮火集中在魁星楼。清军小铜炮威力不大,用那么多炮弹使它沉默是一种浪费。太平军大概是把魁星楼错看成城楼了。长沙七座城门紧闭,安然无恙。理文画过长沙略图,但并未标明城门位置。这低级错误本不该犯,可是当时他脑子里根本就未曾想到标示城门位置的必要性。
理文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儿操心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你打仗,还是早点休息吧!”新妹道。
第二天,炮战继续。
骆秉章的城墙工程应当说取得了很大效果。若当初吝惜金钱,长沙也许早就失陷了。开炮还击和部署军队的事均由骆秉章负责,罗绕典此刻仍在召集官吏们在安全地带“开会”。城中军事最高负责人是湖南提督鲍起豹,这个有着威武名字的军人当然坐镇在敌军正面进攻的南门城楼上。此外,他还把城隍庙里抬出来的神像放在了自己的屋子。
“以神威镇压贼军!”鲍起豹大声祈祷。他点燃线香——最上等的线香。
“说是有神威哩!”
“不是祈求神威镇压贼军,是保佑他自己吧?”
“肯定是这么一回事。”
“咱们的头头真糟糕!”卫兵们窃窃私语。
果如卫兵猜测,这位提督认为,只要同神像形影不离,敌人的炮弹就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第一天夜里,太平军把魁星楼错当作城门楼不停炮击,提督深信这是神威起了作用。
南门外,萧朝贵一直在第一线指挥。
林凤祥多次劝谏:“这儿交给我们吧,您退到炮弹打不到的地方去。”
萧朝贵不听。“当前最重要的是士气,再鼓把劲儿。在这关键时刻,我不能后退,把王旗给我!”萧朝贵亲自举起西王旗。他本就穿着与众不同,手里又拿着通红的王旗,目标当然很明显。越来越多的炮弹在他身旁落下。
林凤祥大声喊道:“后退!后退!快!”
西王却回头笑道:“你要命令我吗?”
就在那个瞬间,西王脚下掀起一阵红色的尘烟,映着鲜红的王旗。西王旗在烟尘中飞至半空。待尘烟散了,西王也不见了。地上躺着一个人,不住呻吟。
“西王!”林凤祥满身尘土地跑来。
“不要紧!”西王还活着。但他的左肩已露出染着鲜血的白骨,骨头都碎了。
又有一颗炮弹落在一米外,扬起纷纷红土。
“我早就说啦!……早就说啦!”林凤祥抱着西王向后退,并咆哮着命令手下,“把王旗捡起来!”
萧朝贵负了重伤。李开芳、林凤祥立即派急使去郴州报告。
“还继续进攻吗?”参谋问。
“进攻吗?”林凤祥瞪着长沙城。
“暂且休息!”李开芳大声喊道,好似有意要盖过林凤祥的声音。
水乡的夏天就要结束,一队骑兵在田间奔驰,那是往郴州的急使。
骑兵虽在飞驰,但缺乏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