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直接称呼冯云山的名字吗?”
审讯是为了录取口供,完全是形式。做出的判决是“凌迟处死,枭首示众”。这个判决是早就决定了的。洪大全在太平天国中的地位问题不了了之,总算保住了赛尚阿的面子,不是白也不是黑,一切都被涂上了灰蒙蒙的颜色。
六月十二日(阳历七月二十八日),礼部侍郎曾国藩奉命担任江西省乡试正考官,出差去江西省南昌。这是一次短期的出差,不过曾国藩获得了途中顺便回乡的许可。他离开故乡湘乡近十三年,还没有回过一次家。他四十岁就爬上了高位,也希望能借此机会衣锦还乡。父亲曾麟书十年前曾来过北京,在那以后,父子未见过面。本来出差只有两个月,现在又获准回乡三月,起码得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不在北京。
朋友们决定为他举行一场饯别宴。但曾国藩本人觉得这样太郑重其事,坚决不同意。最后大家决定,由尚在北京的连维材筹办一场时局座谈会。
“应当请心斋先生来谈一谈。”曾国藩建议心斋是丁守存的字。心斋先生去过广西,押送过叛军“魁首”,大家自然都想听听他的见闻。然而丁守存却突然消失了,他大概是不愿向人们谈起广西的事吧。
曾国藩与丁守存一向不太和睦。从进士及第的年份来说,丁守存是早两期的前辈;从往上爬的速度来说,曾国藩爬得快——曾国藩用了十四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丁守存却走上了制造地雷火机这样的旁门邪道,尽管路是他自己选的。曾国藩严谨踏实,每天记日记自省。丁守存则一味地寻找乐趣。这样两个极端的人物,当然气味不相投。但曾国藩是个政治家,担忧国事,他虽严谨,但对自己所置身的高级官僚界的内情还是了解的,他早就觉察到丁守存在接受连维材的经济援助。连维材肯定知道丁守存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他的藏身之地还是连维材提供的呢。
“只要连维材请求,心斋先生肯定会来。”
曾国藩猜中了。丁守存参加了座谈会。地点定在市内的饭庄。当时,高级官僚常去的饭庄有两家——隆福堂和聚宝堂。会场按连维材的口味,选定了聚宝堂。不少名厨师都很自负,认为除了自己的菜,其他人的都算不上是菜。而聚宝堂厨师长和店老板却认为,自家的店虽有独特的风味,但别人的店也各有千秋。所以在聚宝堂吃饭,可以叫其他饭馆把好吃的菜送来。这天点的菜,除聚宝堂的名菜,还有福兴居的葱烧海参、致美斋的红烧鱼和便宜坊的烤鸭。便宜坊以鸡鸭菜闻名,后来在咸丰五年(1855年),发明了有名的老北京烤鸭。来聚会的有近二十人。一听说丁守存也要来,一些平常不太露面的人也来了。
“大家要我谈谈实际情况,其实只有一句话,现在的官军打不赢发贼。”丁守存一开口,满座无声。
“我知道我这么一说,大家不是窃窃私语就是鸦雀无声。若是前者,说明大家对我的话感到意外;若是后者,说明大家跟我的想法一样。看来大家都了然于胸,我也不必多说了。官军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今天大家来是想听我说说发贼的情况吧?”
大家始终一声不吭。旁观者清,丁守存的判断丝毫不带主观推测。他虽没到过一线,但他在钦差大臣身边,常听到敌人的情况。他听到的战况要比经过粉饰后送到北京的报告生动得多。从太平军经过的地方,可以听到种种情报。跟太平军接触过的人,尽管对政府有所顾忌,但还是称赞太平军纪律严明。商人们都说,跟太平军交易,价格公平,分文不欠。丁守存还直接听到过许多同太平军交过手的官军的谈话。用他的话来说,这些谈话都很有趣。官军一致惊叹世上竟有此等军队。这种惊叹也叫丁守存感到有趣,他谈到太平军时的语气,既不偏向于官军,也不偏向于太平军。既无多余的感叹,也不做过多的考虑,平平淡淡,反叫人生惧。丁守存在谈话时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另有充分表达感情和思想的地方。
沮丧、泄气的气氛充斥着会场。
“要赶快改变这种气氛。”丁守存心想。
“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回京,是因为要押送一个自称洪大全的发贼巨魁。刑部例行公事做了审讯。他当然什么也没说。我连哄带骗地劝他,保证不把他的话说出去,才让他跟我说了些真话。这洪大全说他确实非常想倾诉点什么。我问他想说什么,他说要跟皇帝陛下说。我就跟他说,这也可以啊!你就用以上奏的形式,把心中的话吐出来吧。他一路上拼命地写,文章当然很拙劣,还夹杂着方言土语,很不通顺,我给他稍微加了点工。不过,内容都是他心里的话,也可以说是发贼们的心里话。虽说我曾向他保证不外传,但如今他已死,不会对他有所损害了。今天我把它带来了,希望在座诸公看一看。原件存在我那儿,这是抄本。”
曾国藩离开北京是阴历六月二十四日——阳历八月九日,炎天热暑。
第二天,太平军放弃道州东进。曾国藩当然不知道这一消息。曾国藩在离开北京前读到的洪大全的奏文,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他感觉到太平军是个不简单的敌人。但也许是出于他作为政府高级官员的思考问题的方法吧,他并未预料到太平军会那么轻易地打进湖南。当他听到太平军从永州南下的消息时,他跟其他的同僚们一样,都预计太平军会返回广西。实际上,在太平军中也有人主张回到故乡广西去。太平军的实际指挥人杨秀清排除了这些主张,按照原来的计划,推进北进的方针。曾国藩从徐州到达安徽省的宿州,于七月十三日会见了被解除了广西巡抚职务的老头子周天爵。
“不行呀!只要有向荣,就不可能把发贼镇压下去。他搞的那一套太不像话了。”周天爵早在桂林的时候就曾经弹劾过广西提督向荣。可是,向荣却仍留任广西,周天爵反而因年迈而被解除了职务。八十高龄的周天爵谈起话来仍然口若悬河,可是他谈话的内容只是攻击提督等人,根本不谈作战的对手是什么样的敌人。
“这样的老朽是不行的!……”曾国藩心想。怨恨始终在支配周天爵的情绪。对他来说,同他争功的同僚才是敌人。太平军,他不关心。对于曾国藩的问题,他的回答一点不着边际,甚至连拜上帝会和天地会的区别也说不清。他身为广西巡抚,又兼钦差大臣,却从来未认真地研究过敌情。
广西的事一谈完,老人就没完没了地谈起了往事。
“三十多年前,老夫曾经在这宿州当过知州。这地方真叫人怀念啊!”
曾国藩适当地应付了几句周天爵的往事谈,就跟他告别了。因为这次是出差去江西,所以需要从安徽省的西南部过长江,进入九江,然后南下到南昌。如果不南下,直接向西,就进入湖北省,湖北的南边就是曾国藩的家乡湖南省。对他来说,到江西出差也就是向家乡走近。在安庆的西面约八十公里处,有一个叫太湖的县。曾国藩在宿州同周天爵分别十二天后,到达了太湖前一站的一个名叫小池的小镇。
太湖的知县亲自到小池来迎接。礼部侍郎也算是中央的高级官员,对于地方的知县可以说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曾国藩在旅途中受到各地的隆重接待,许多知县都到城外去欢迎,但还没有一个知县特意跑到需要走一天路程的地方来迎接他。
这是为什么?曾国藩心中不安。这种出迎没有前例,而且太湖知县面带沉痛的表情。出迎的地方官一般都是面带微笑的。
太湖知县低着头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道:“一个不好的消息……令堂大人已经去世。昨天消息传到太湖,要我转告曾公……”曾国藩嗓子眼里一再强咽着呜咽的声音。
“多谢远路来告知……”曾国藩与知县一起来到太湖,在这里给北京打了报告,他必须要辞去江西的正考官。官吏死去父母,一定要立即回乡守丧。曾国藩必须要改变身份,“丁母忧回籍”,原则上在二十七个月内不能担任任何官职。曾母江氏六月十二日去世,恰好他在这一天被任命为江西正考官。曾国藩从太湖来到九江。到此为止一直按照原来的路线,在应当从九江南下处,于长江登船向西,溯长江而上,于黄州登岸,奔赴武昌。位于长江南岸的武昌,与北岸的汉口、汉阳合称为武汉三镇,现在称为武汉市。湖北巡抚常大淳在巡抚衙门接见了曾国藩。
常大淳在表示吊慰之情后说道:“您想早日叩拜令堂大人的灵柩,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不过,我还不得不要求您在本地暂待一些时候。”
“那为什么?”
“长沙已被发贼包围了。”
“啊!……”曾国藩大吃一惊。他离开北京前,曾有情报说太平军已窜入湖南边境,另外也有消息说江忠源在蓑衣渡大破发贼。江忠源是曾国藩推荐的人,曾国藩当然拍手称快。尽管带有主观推测的成分,清朝政府认为,太平军在蓑衣渡损失了冯云山后,可能不会再有以前那种势头,任何造反都有高潮低潮,他们认为围困桂林时是发贼的最盛时期,以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在聚宝堂聚会时,丁守存强调了“发贼”的强大。包括曾国藩在内,在场京官们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但了解丁守存的人都知道此人喜欢耸人听闻。曾国藩是八月十三日(阳历九月二十六日)到达武昌的,这是他离开北京的第四十八天。其间,太平军进行了“湘南扩军”,具备了大举北上的实力。
“发贼逼近长沙的南门是七月二十八日,是十五天前,他们是从东南醴陵方面一直打过来的,没有绕道。”常大淳道。
曾国藩的故乡是长沙西南的湘乡,太平军没从那里经过。
“您的家乡没有被贼占领。”常大淳以为这么一说就会使曾国藩放心了。
“那么,我还是继续上路吧。”
“水路已被发贼控制,很危险啊!”
“绕一点路,从岳州走陆路吧。回到湘乡以后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我理解您的心情。既然您这么说,我也就不挽留了。给您配备两个卫兵吧,希望您小心在意。”
“谢谢!请常公也保重身体,为了国家也希望您能这样做。”
常大淳是湖南衡州人,道光三年进士,是比曾国藩早十五年中进士的同乡前辈。他是由浙江巡抚调任湖北巡抚,不久前又接到调任山西巡抚的命令。不过,现在太平军围困了湖南的长沙,紧邻湖北的巡抚已无法交接工作。常大淳是以“已调任山西巡抚的湖北巡抚”这一奇妙的身份留在武昌的。
曾国藩带着两名护卫,避开水路,从山路绕道向家乡湘乡而去。常大淳把他送到武昌城门口。送行的人和被送的人做梦也未想到,此地一别,竟是永别。四个月后,太平军进攻武昌,常大淳殉职。
曾国藩花了约十天的时间回到湘乡。
父亲老了许多,家乡笼罩着沉闷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