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的通信(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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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把,杀气腾腾,夜空通红。村子里一片慌乱,十三个团练的性命和全村数百乡亲的性命,二者必择其一。

最终,那十三个人被送了出来。这事很快传遍全国,杨秀清深知这件事带来的消极作用,但他还是决定要处死这些小小的村团练。在今后作战中,必定有胜有败,也有这种必须要后退的情况,处死团练就等于告诉人们,今后即便形势对太平军不利,附近居民也不能充当政府走狗。

连理文冷静报告了这次流血事件,他并未在行刑现场,但报告却写得细致生动,那场面好像就在眼前。“真有一手!能写得这么好,了不起!”哲文边看边赞叹。作为画家,哲文非常关心和努力如何再现某种情景,绘画和文章都是表现的手段,哲文很会判别文章的巧拙。

“这样的才能当商人太可惜了!理文应当成为像曹雪芹那样的人!”哲文叹了一口气。

太平军江口撤退后第三天,进入了紫荆山,到达了武宣县的东乡。这两天,阴历二月十二日,广西巡抚周天爵经浔州进入武宣县城。十四日,向荣也赶了过来。十七日,两军在武宣首次交战。太平军率先发起进攻并始终占优势,战斗中,向荣一度被包围,情况十分危急,周天爵麾下知府张敬修拼死才把他救出来。太平军知道对方大批援军将至,这才撤了围。清军由各地征集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上层更是不和。李星沅和周天爵都无法进行领导。二月二十一日,李星沅、周天爵和向荣三人联名上奏。要求选派总统将军。意思是说,广西匪贼势力比预想的大,因此希望派来能掌握和指挥将军、具有绝对权威的最高负责人。其实,李星沅就是为此而被委以全权来广西的,他本人也在奏文上署名,那就意味着他已服输,承认自己不行了。

同一天,洪秀全在武宣县东岭附近正式举行即位仪式。连理文没有出席,大概他还被看作是外人。据说只有太平天国几位上层人物出席了仪式。第二天,大部分人才被告知:“昨天天王登基了!”谁也不知道仪式的具体情景。

理文去问杨秀清、冯云山等人,他们也只回答:“登基仪式是秘密举行的。决定不公布情况。”洪秀全在金田村就已自称天王,即位仪式不过是形式上的追认,现在需要的不仅是自称,而且要通过仪式向天下宣告,他是真正的天王。

“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仪式。有杨秀清那样善做戏的人,这么重大的仪式反而对外保密,这实在奇怪。”理文一直感到怀疑。他们本是农民,烧炭工人和落第书生的集团,对宫廷毫无了解,大概是不到十名最高层人物会聚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把仪式就办了吧。理文也曾问过年轻正直的石达开,大概他们已统一了口径,石达开的回答完全一样,只是神情有点慌张,就好像小孩儿在撒谎。

继二月十七日激战后,双方再无大规模战斗。太平军占据的是紫荆山西南山岳地带,东西约四十公里,控制村庄六七十座。这里离紫荆山不远,可说是太平军的故乡,粮食补给相当容易。清军虽与太平军对峙,但已无力包围,士气极低,所以采取了“坐战法”。他们构筑坚固的堡垒,准备依堡垒尽量打持久战,以逸待劳。

“贼军众多,官军兵力不足,望派援兵。”清政府不断接到这样的要求。二月二十二日,北京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辅助广西军务。乌兰泰率一千满族兵奔赴广西,兵虽不多,但配备了小型火炮百门和步枪二百支。当时,从柳州到桂林一带,几乎无人驻守,只要太平军冲破武宣的清军阵地,便可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桂林。但是,太平军按兵不动,他们无从了解清军的兵力部署,也没能掌握清军内部将帅不和的情况。

连理文也不了解。他只是觉得时间一长,清军援兵会增多,因而对按兵不动感到不安。他给琉球的哲文写信就是在这个时期,信上写道:……连登基仪式也举行了,太平天国会更加坚决地战斗吧。既定方针是北上中原,所以需要更大的积极性。不过,毕竟要远离紫荆山,对太平军的勇士们来说,恐怕也有点儿不安吧……

哲文立即回信。理文这封信写得优美,哲文十分激动。不过哲文所回的,虽说是信,却一半是画。他想用文章和画来讲述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事。

六月初,信到达理文手里。

在交战区,日常生活照常进行。脚夫来往不断,不仅运来了粮食和布匹,还顺便捎来了书信,太平军不缺粮食,缺的是食盐和制造火药的硝石。但他们军纪严明,从那些无孔不入的脚夫、商人处买来的食盐、硝石,一定会付钱。

官军却不同。

哲文的信到达武宣时,太平军中发生了毒盐事件。周天爵收买了一些脚夫,把有毒食盐运送给太平军。可能是掺和方法不对,毒盐毒性并不大,只有几十个士兵吃了后拉肚子。在这前后,太平军打进清军中的密探也送来相关情报。此后,太平军只与可以信赖的脚夫做交易,捎来回信的脚夫则是上帝会会员。

战局终于要有变化了。在理文寄出信后,清军统帅、钦差大臣李星沅在武宣县城死去,死因当然和酒精中毒有关,但他浑身有病,很难说是否只有这一个原因。清军中流传他是自杀,很多人也这么认为。真相不明。若真是自杀,原因是什么?自杀的人,肯定是绝望了,那他又对什么绝望呢?不论真假,钦差大臣自杀的消息,当然鼓舞了太平军将士的士气。在这之前,北京已决定派大学士赛尚阿这个大人物去广西。赛尚阿是蒙古族,在七名大学士中是领头的文华殿大学士,又是兼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的军机大臣。要说大人物,恐怕没有比他更大的了。不过,派出这等大人物,就等于是承认广西叛乱已发展到极严重的地步。任何一个政权恐怕都想尽量蔑视叛乱势力。对太平军,北京也希望简单地把它当作“毛贼”来处理,起码表面上是希望这样。所以,朝廷公开宣布的是“命赛尚阿出巡湖南”。

从北京去广西,必经湖南。赛尚阿的任务是统帅广西军务,但却不提广西的名字。赛尚阿的随行要员有蒙古都统巴清德、满洲副都统达洪阿、天津总兵长瑞。这些要员都是满族或蒙古族,而前线的李星沅、周天爵、向荣等却都是汉族。朝廷不信任汉人。可是,满族将军参加进来,反将前线军队弄成一团糟。乌兰泰的千名满洲兵原是各地驻防的御林军,这位正红旗行伍出身的将军自然飞扬跋扈。道光六年(1626年),张格尔获得浩罕(现乌兹别克斯坦浩罕,当时是回教国)援助,在新疆叛乱,乌兰泰从军并立下战功,升为正九品蓝翎长,这是他初次崭露头角。道光十五年(1835年),他升为正六品护军校,算是个正式军官。鸦片战争时,他任正三品营总,已经是位将官了。

一八四三年的火药库爆炸事件,恐怕最好地说明了乌兰泰的性格。火药库爆炸,死了几名士兵,他是负责人之一,因而受到“革职留任”的处分。革了职,仍留在原岗位上工作,上面要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向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这次是阴沟里翻了船。于是,他咬牙奋斗,彻底调查火药库爆炸的原因,结果查明问题出在制造过程中,最终他改进了制造方法。由于对改进火药制造有贡献,他官复原职。但是,他之所以热衷于改进火药制造,是因为要证明过错不在他,而在制造人,以此说明对他的处分并不恰当。

从这插曲也可了解,他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这种偏执心异常顽固,可说是一个自以为是到可怕的家伙。他到武宣上任后,很快就同向荣发生意见上的冲突,这恐怕也是必然的。驻防军副都统相当于绿旗营(汉族部队)总兵。都统与提督同级,就级别次序来说,提督向荣应是乌兰泰的上司,但乌兰泰并不买账。乌兰泰有种“御林军”的自尊心,而且溢于言表。向荣则认为乌兰泰这小子根本不了解广西情况,下车伊始,就喋喋不休,指指点点,心里老大地不高兴。

“随他的便!”向荣决定不理睬他。张格尔叛乱时,乌兰泰作为一名小卒从军,而向荣在同一战役中已是正四品都司,能统率一支军队。“我跟那家伙资格可不一样!”向荣在军中骂起了大街。清军首脑齐集在武宣县城,乌兰泰到后第九天,李星沅去世。又过四天,太平军进军象州。这意味着太平军从根据地紫荆山向外迈步了。

“贼军进入象州”的消息传来,总兵秦定三和周凤岐统率的贵州军也出动了。在品质低劣的官军中,它是士气最低的军队,之前在蔡村还叫太平天国打得落花流水。军中蔓延着太平军恐惧症。所以当太平军进攻象州庙旺时,贵州军一直在旁观。

“妖军无战意”,太平军遂乘势攻占象州古城、寺村,中坪、百丈,大乐墟等地,在独鳖山、马鞍山等处构筑阵地,接着又反过来进攻贵州军。贵州军遭太平军炮击退却。

四月二十九日,乌兰泰来到象州罗秀军营,收容并改编了这帮残兵败将。

这时,一场互相弹劾的比赛开始了。周天爵、向荣,乌兰泰三人向北京上书,弹劾秦定三、周凤岐消极怠工。接着,周天爵单独向北京送去了弹劾向荣的奏折。向荣把自己儿子向继雄带在军中,尽管军中有许多正式军官和幕僚,而他却把一切军务统统委交给儿子去处理。

周天爵弹劾的理由便是“因此失去军心”。向荣与乌兰泰同样是小卒出身,也都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大概正由于他们极其相似,反而互相排斥。向荣自以为是使他混淆了公私。至于乌兰泰,则向北京弹劾了他自己。他说:“关于匪徒窜入象州一事,我请求问罪。”

北京决定取消周天爵的总督衔和代理钦差大臣职务,“衔”不是实职,但意味着待遇。周天爵是广西巡抚而非总督,但他享有总督待遇。巡抚本职仍保留,只取消了衔,应该说处分并不严。向荣和秦定三则被拔去顶戴花翎。花翎是插在官帽上的孔雀羽毛,一种装饰品,立功者才准许插这种羽毛,现在不准插了。这处分相当于禁止佩戴勋章。关于弹劾自己的乌兰泰,因他刚到广西,跟其他将领相比,责任不大,朝廷决定不予问罪。

不过,在北京这些决定到达前,清军又吃了一次惨重败仗。

乌兰泰率领自己收编的贵州三镇军队,攻打独鳖山和马鞍山,遭激烈反击,千名清军溃败,随后又遭伏击,二百人阵亡。其中包含贵州参将(正三品官)马善宝、游击(从三品官)博勒果布和刘定泰等高级军官。北京对他“不予问罪”的通知却在这惨败后才到达广西,简直是个讽刺。

乌兰泰当然想挽回名誉,但这次不像火药库爆炸事件那样如愿以偿了。

清军全部意气消沉。

眼镜先生伯德令恐怕还是老样子。看了哥哥的来信,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琉球时,原则上还是禁止天主教的,伯德令先生一开始街头说教,官吏就跑来把人群赶散。尽管面前已没有听众,伯德令先生却更加放大嗓门儿,继续他那冗长的说教,我在屋子里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伯德令先生是个好人。唯他这种自命不凡,我难以领受。提起自命不凡,清军中也有此等人物。乌兰泰是满人,据说他真认为,若没有自己,清国大梁就会折断。不过,自命不凡的人似乎只沉浸自我陶醉之中,对别人却视而不见。乌兰泰不太了解太平军,认为他们是一般流寇,乌合之众。上个月在独鳖山,挨了太平军狠狠一顿揍,他那自我陶醉也许会清醒些。

当然,自命不凡的家伙太平军这儿也有。到武宣后,太平军收了些本质上与金田村会员不同的人。这自命不凡者便在其中,此人姓焦,名亮。不过,“亮”这名字是仿诸葛亮取的,不是他本名。我当然没去考证,但他却好像透露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原名单只一个‘大’字。我叫焦大。”

他认为自己是孔明再世。简直是个不可救药又自我陶醉的家伙,叫人没办法。他一开口就说个没完。这点上,倒很像伯德令先生。跟焦亮谈话时,也不由得总叫我想起他。但焦亮比伯德令先生投机冒险的心理要多得多,而且满身俗气。焦亮是湖南人。他自称跟洪秀全一样,是书生出身。而且同样多次科考名落孙山。他不隐讳地说出这事,这倒是他可爱之处。但他马上就自吹自擂道:“我是不会及第的,湖南考官都是乡巴佬,根本不懂文章气韵。”焦亮是天地会中人,但跟罗大纲、苏三娘等人性情却不太相投。不过,罗大纲为人公正,他倒说焦亮在湖南会党中很有些名气。焦亮爱说话,很多是吹牛,但听来也很有趣。大概是这个原因,各地头目都爱听焦亮说话,这恐怕和我们爱看有趣小说的心情差不多。所谓很有名气,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天王洪秀全和中军杨秀清等人准备从广西北上,进入湖南,认为那时必要借助湖南天地会的力量,那里没有上帝会,所以要比在广西时更需要天地会。关于对人的评价,往往会互相包庇,为了共存共荣,社会上常有些人互相吹捧。可是,虽同属天地会,对焦亮讨厌透了的罗大纲却承认焦亮很有名气,这大概是不会有错了。实心眼儿的罗大纲都这么说了,杨秀清等人也就信了。由于这原因,他们倒也把焦亮当客人加以款待。

焦亮却因此有点得意忘形了。他在大家面前说,若没他出谋划策,太平军是不行的。太平军运气好,碰上了他这样的大军师,否则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昨天,杨秀清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叫去,问他从桂林去湖南的路。杨秀清当然想尽可能多地收集有关沿途天地会首领及他们的性格、势力范围的情报。焦亮一回来就豪爽地笑着跟大家汇报,说杨秀清要把中军主将位子让给他,由他来指挥太平军,还说他拒绝了,因为自己永远是诸葛孔明,不坐江山,甘当军师。太平军请他来,他就负责出主意,临阵指挥,不是他生平夙愿,云云。我不知道他跟杨秀清说了什么。不过,杨秀清这人我是十分了解的,他绝不会说让出主将之位这种话。

今天清早,焦亮就到洪秀全那儿去了。他临去时说:“天王一再要求,希望见见我,听听我的意见,我决定去见见天王。”其实焦亮早就主动通过幕僚提出过会见的请求。我知道,焦亮也知道我知道,而他居然恬不知耻说出这种话。恐怕连伯德令先生也没他这般厚颜无耻呢。

焦亮回来后跟我说:“啊呀!我们完全意气相投。天王要我当太平天国国主,我当然固辞了,他又要和我结拜兄弟,这我就不能完全拒绝了。我的名字已由‘大’改为‘亮’,由于我和天王间的关系,今后我决定改名为洪大全。‘大’是我原来的名字,兄弟名字一般都共有一个字,我决定取天王名字中的一个‘全’字。”

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他本人却完全不以为耻,说不定还觉得美滋滋哩。

这种人需要有听众。他大概认为我是很好的听众吧。也许是我没露出讨厌的脸色,有时还附和两句,所以把我看成是好对付的吧。其实我对他这种嚼舌头早就领教够了。现在我感到没有世俗野心的伯德令先生反而容易交往,今后对焦亮我要表露些讨厌的脸色让他看看。我甚至觉得这样对他本人也有好处。据说有一句古话:“友人、知己受之于天。”可是,这次确实受之不当。

哥哥信中所说的中滨万次郎,看来是个很有魅力的青年,得一良友,我为哥哥高兴。

连理文写到这里,放下了笔。

营盘四周,寂静无声。夜已深,无风且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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