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从金田村出击的第三天,钦差大臣李星沅到达柳州。次日,广西提督向荣到达桂平县城。李星沅是湖南人,在担当两江总督要职后,因病回故乡疗养。因为离广西近,比起从北京派人过来,派他过来能更快地到达起事地区。这年四月,李星沅曾去北京叩谒正月去世的道光皇帝,当时朝廷就曾要他担当要职,但他借口母亲年老多病固辞不就。林则徐因病未能去北京叩谒先帝梓宫,对比之下,朝廷就此判断,他引退的真正原因确是老母有病。此次要他担任的是非常时期的钦差大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辞退,但他本人确实身体欠佳。
到广西后,李星沅对上帝会有了个大概了解。尽管湖南是广西北邻,却也很少能接到正确情报。李星沅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桂平县金田村贼首韦政、洪秀泉等结尚弟会……”韦昌辉原名韦正,这里错写为“韦政”,还做了贼首。洪秀全的“全”也错写为“泉”,并在“韦政”之下,甚至连上帝会也错写为“尚弟会”。李星沅本来在故乡悠闲自在,硬是被拉到拼杀的战场,心情自然不悦。他说身体不好,实则是酒精中毒。平日里,上午他还仪表堂堂;一到下午便开始饮酒,情绪焦躁,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当官没意思,一失足便毁一生,人生无常啊!”
来广西后,这话几乎成了李星沅的口头禅。他的前辈郑祖琛因未能镇压匪乱而被革职,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发牢骚。然而,外面已传说,郑祖琛或被流放新疆,以示惩戒。郑祖琛是嘉庆十年(1805年)进士,官龄已有四十五年,七十多岁还要被流放沙漠,太残酷了。郑祖琛究竟要受什么处分,当然由朝廷决定,但相关材料需由李星沅提供,因此,他将在广西进行实际调查,再向北京报告,这也是钦差大臣的任务,虽是一项讨厌的任务。李星沅每遇厌烦,便要喝酒。他身体本就不好,来广西后,酒量更大。
“啊,可恶!可恶!可恶的工作!可恶的人!”他拿着酒杯,发着牢骚。
“可恶的人”是指广西提督向荣,他比李星沅稍小,行伍出身,一路升到提督,颇有些才华。但他不知军营外的生活,视野极其狭窄:“我最了不起!”“打仗我最内行!”“管他什么钦差大臣,打仗的事还得听我的!”。
李星沅不想见他,于是待在柳州不往前走,通过书信和向荣联系。尽量少惹闲气,心情还能舒畅些。上帝会之强大超乎想象,这自然也使李星沅感到烦躁。要征讨上帝会在江口的两万大军,光靠当地官军还不够,他向两广总督借潮州兵,但遭到了回绝,于是他向北京申请贵州兵的支援。
向荣给李星沅写信,要他即日进攻。但李星沅运气实在太差,正当两千云南兵、八百福建志愿兵和当地征募的六百瑶族壮丁进驻浔州准备进攻时,天却下雨了。焦急烦躁的李星沅在给向荣的信中写道:“……浔州平南之兵勇万余,相持数十日,日用十数万(两)。若再延误扫荡,何以抒宸念(解除皇帝的担忧),五中(肝肠)焦灼,如坐针毡。”
“慌什么!书呆子!”向荣冲着信大吼,接着转过脸,吐了口唾沫,“这种肝肠还是烧焦了好!我早说过,打仗的事交给我。”其实,向荣“五中”更为焦灼。他视察了大黄江南岸的阵地,大失所望。官兵们满脑都是迷信,以为敌人会邪术,所以毫无战意,胆战心惊。
一月十二日到达的两千云南兵,路上遇到土匪,打了个大败仗,残兵败将,向荣对他们也没抱多大指望。
这时,贵州总兵周凤岐跑来了。自蔡村吃了败仗后,他的脸一直阴沉沉的,今天不知为何却笑嘻嘻地说道:“终于把邱二嫂说服了,拧掉了敌人右翼!”
“太好了!明天进攻,恰好配合上了。”向荣喜笑颜开。
官军向太平军发起了内部攻势。
上帝会将领们凭信仰结合在一起的,不会有人上钩。但邱二嫂一直都心怀不满,终于决定归顺官军。
“东路军主力马上就出发,先遣部队现在大概已渡江了。”周凤岐报告道。
咸丰元年一月十八日(1851年2月18日),向荣指挥下的六省部队分东西两路,东路军迂回到大黄江下游,渡江从背面袭击太平军。西路军则在太平军驻守地略偏上游处渡江,进行正面进攻。先打的是太平军右翼,那是邱二嫂的部队。
东路军渡江后,又分三个支队。陈公馆北面有座大山叫牛排岭,他们想越过这山岭,从山上向下进攻。尽管行动极其隐秘,但大军移动,加上百姓报信,太平军早已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并迅速采取对策。他们在敌军必经之路——江口东面盘石村设了伏兵,村前埋了地雷。太平军里有大批矿工,挖坑道和埋地雷的专家是相当多的。
太平军佯败,诱敌深入。官军完全上了当,他们自以为是地突然袭击,当太平军小股部队慌忙逃跑时,他们还边追边喊:“莫跑!逃就打死你们!”一进雷区,地雷爆炸声与伏兵冲锋的号炮声,同时响起。地面炸裂,四面伏兵立时从“地下”冒了出来。
“糟啦!上当了!”清军这才清醒。
“冷静!冷静!沉住气!”军官声嘶力竭,但士兵已然惊恐,他们只想逃得更远些。清军大败,退到官塘。损失了十几名军官和三百多士兵,东路军溃灭。正五品守备王崇山(总兵王锦绣之子)战死。
西路军也上当了。因邱二嫂已归顺,清军便认为太平军做梦也不会料到他们的突然袭击,那一股诱敌部队败逃也被认为理所当然。其实太平军早已获悉情报,就在清军追击诱敌部队,准备一口气冲进大本营时,他们发现,前后两面竟都是严阵以待、猛冲过来的敌人。
“糟了!”西路军指挥官知府刘继祖用拳头猛敲自己脑袋。他一直以为邱二嫂的反水已让敌人乱了阵脚,根本未想到太平军在严阵以待。清军前后受敌,无处可逃,很多人跳进了大黄江。而这时,江上却不见大头军的船队,他们害怕船会被善用火药的太平军烧毁,早就离岸逃走了。
西路军伤亡五百人以上,官军大败。
两军在江口交战时,李星沅还在柳州不动窝,仍用书信对前线将军下命令,而且向北京报告:“我们取得了胜利,虽然我方遭受了损失……”李星沅与向荣虽性情不投,但在编造假报告上,利益是一致的。既已向上面报告说取得胜利,那就必须要对得上茬。向荣心急火燎,急于要找太平军报仇。李星沅身在柳州,但很了解向荣焦急的心情。他在给向荣的信上指示道:“以静待动!”一个不在现场的人反而能更好掌握现场情况。
官军惨败,太平军因此也有些轻敌的情绪。首脑们开始认为,应当由守转攻,于是频繁地调动军队,开始进攻清军阵地。另一方面,政府也已意识到敌人的强大,他们起初看不起这些土农民、烧炭夫,现在却也不敢放松警惕了。清军援军虽不多,但武器和辎重却不断得到补给,包括从广州海关紧急送来的三十万两军费及许多大炮。
阴历二月初三至初五,太平军发动了进攻,结果战败,尤其二月初五,太平军损失相当大。他们不知清军已补给了大炮。二月初六,清军发动进攻,太平军已相当疲劳。
“根据预定计划,我们应该北上,从目前形势看来,是时候放弃江口了,眼下应当考虑如何更好地撤退。”杨秀清道。
“不狠狠地再敲他一下,总觉得有遗憾,好像打败了似的。”石达开总有种要决一胜负的情绪。
“不能感情用事。”杨秀清软软地反驳。
江口战败约十天后,广西巡抚周天爵来到柳州。
“又来个可恶的家伙!”李星沅一清早就开始喝酒,否则就支撑不住。
周天爵已快八十了。他为人正直,于己无愧,但对别人很是粗暴,人们评价他“忠直有余”。在做漕运总督时,他因伪造关防(公印)而被降职,他索性借口有病辞职还家。这七年间,他一直赋闲在家。新皇登基后,经杜受田推荐,他重返政界,作为被革职的郑祖琛的后任,当了广西巡抚。
杜受田曾任协办大学士和工部尚书,更重要的是,他曾是新皇的老师。担任这职务不但要教皇帝读书写字,还要教他如何获得父皇的认可。清朝皇位由皇帝指名,和长幼顺序无关,咸丰帝能获得父亲认可,杜受田功不可没。
“我后面有帝师杜受田。我什么也不怕。”周天爵为人实在,里外如一,毫不遮掩,“李星沅这小子算什么!他中进士时,我已由知府升为按察使了。他善于钻营,青云直上,没什么了不起!”他虽未把这话说出口,脸上却已满是偏见。到任后,周天爵第一件工作便是调查郑祖琛。李星沅对郑一向同情,他想尽量把报告写得对郑有利,但报告却不是他一人能写的。
“情况很复杂,这个时期由谁来当广西巡抚,恐怕都无法阻止匪徒的出现。”听李星沅如此言语,周天爵变了脸色。
“哦?你的意思是,谁当巡抚都一样?笑话!我周天爵来当也一样吗?若是老夫,什么上帝会,没等它成气候就把它端掉了!居然说谁来当都一样,简直岂有此理!”
周天爵这么一说,李星沅也动了肝火。
“不过是个人拙见,莫非说说也不成?”
“不是不成,是不可说不成体统的话。”周天爵咬住李星沅不放。
李星沅怒不可遏,突然起了酒瘾:“我有点事。这问题以后再争论吧。失陪了。”他回到自己屋里,取出酒壶。白酒在碗里发出强烈的酒气。他闭上眼,咕嘟咕嘟喝起来,拿着碗的手却一直在抖。
“尽管比我年长,征讨广西匪贼的主帅是我呀,我是钦差,那老家伙不过是来辅助的,可是他竟敢用那种口气来说话!太不像话了,怪不得人们常说他残暴不仁!”李星沅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
一杯酒喝罢,手才停止颤抖。
正当他二人在柳州争吵时,江口前线的太平军已开始悄悄向西撤退。清军控制了牛排岭和南岸,大头军则在东边布下阵势。尽管有些小冲突,但双方并无大的战斗。不过,太平军阵营里,鼓声仍在响起,连绵不绝。
“叫咱们的大炮给揍了,想打打鼓壮壮声势吧。不管他们怎么打鼓,也敌不过咱们的大炮。”从云南来的总兵李能臣嘲笑道。
二月初八,深夜,鼓声仍未停。天亮,营里依然喧闹。
“打了一夜的鼓,恐怕他们自己也吵得睡不着觉吧。真够他们辛苦的!”第二天早上,向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情况有点儿怪!”
李能臣朝向荣房里瞅了瞅,小声说道:“什么怪?”
“一面旗子也看不到了!”
“什么!旗子?哪儿的旗子?”
“上帝会阵营里的。天亮时还看到有许多旗子。”
“糟啦!中计了!”向荣急忙穿好衣服,派出侦察队。
石头脚陈公馆已是座空房,太平军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军过江,越过牛排岭,占领了江口墟。百姓从各自家里被拖出来。在近两个月的对峙中,清军觉得太平军是得到了百姓的支持,现在必须追究,他们把长老捆绑起来,用鞭子抽打。
“你们通匪!”向荣瞪着长老。
“绝无此事,他们手里拿着武器,我们是平民百姓,不听他们的不行呀!”长老把额头蹭在地上。
“若无通敌之心,怎能敲打一夜的鼓!”
“我们是被逼的呀!啊呀,直到你们来的前一刻,一个女头领还把刀放在我脖子上,说要不打鼓,就把我砍了!”
“什么!女头目?大概是苏三娘吧。”向荣下令在江口墟进行彻底搜查。可是,不要说女头目,就连一名小卒也没找到。
“犯通敌罪,把江口墟烧毁,以示儆戒!”向荣决定对百姓实行惩罚。
江口墟被烧毁了。当地的年轻人十分愤慨,很多人因此去追赶太平军,参加了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