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汕头市东边的韩江,古时有个奇怪的名字——恶溪,从行政区划看属广东,但当时人们一直把这条江看作闽、粤边界线,行人来到架在这条江北的广济桥前,往往提醒自己终于到了边界,心情也因此庄重起来。
林则徐在过广济桥前,对汝舟道:“回来时咱们还能过这座桥吗?”
“啊?”林汝舟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到桂林后,也许会在湘江乘船,绕道长沙。”林则徐道。他奉命镇压广西叛乱,若把广西“匪贼”从南往北赶,必须要从桂林去湖南,可以考虑从长沙出武汉,顺长江而下。一旦打了胜仗,恐怕还要进京汇报,那样的话,也要走长江的路线。
“啊,是呀。”汝舟这才放了心。
“不管怎样,都不会从对面回来了。”林则徐紧皱着眉,好似在强忍疼痛。
“肚子痛吗?”汝舟问道。从离家时起,父亲便有些肠胃不适。
“无妨,只是不时咕噜咕噜地叫,倒也不怎么痛。”林则徐装出一副笑脸,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脸上的痛苦。他在广济桥前下了轿子,参拜桥边的宁波寺。“广济桥边水,迢迢去更来。”烧完香,林则徐低声吟起了诗。前辈进士宋湘曾送他一本《丰湖续草》诗集,书中便有这首《广济桥晚眺》,这诗句他早已烂熟于心,可后面的两句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子不行啦!”林则徐心里懊恼,他很担心自己能否完成平乱重任。他想安慰自己,但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病并非一般的闹肚子。
“父亲,在潮州府休息一下吧,还是静养两三天为好。”
“不行,必须要快。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刻也不许耽搁!”林则徐靠在桥栏杆上,定神看了会儿韩江水。接连几个晴天,水面很平静。
“过桥吧!”林则徐回到轿前,脚步蹒跚,弯腰进轿,身子还在摇晃。
“动作迟钝了……真的不要紧吗?”汝舟心里很担心。
到了对岸,林则徐停下轿子,又走到外面。
“我想再看看闽地。”即将离开故土,伤感在所难免,不过依他的性格,平日里是不会把感伤情绪流露出来的。林则徐把手放在栏杆上,说道:“过去在韩公到这儿之前,人们一提起南方,便想到那遍地瘴疠,江河毒鱼……”这一天林则徐话特别多,汝舟担心父亲的身体,尽量避免跟他搭话,可林则徐却说个不停,没人吱声,他便一个人说。他害怕沉默。
韩公是指韩愈,他是唐代著名诗人,元和十四年(819年),因向宪宗皇帝建议排佛,写了《论佛骨表》,被左迁潮州刺史。传说韩愈到潮州赴任后,治服了恶溪里的毒鱼,此后这江就用了他的姓,改为韩江。
这是个有名的传说,林汝舟当然知道。平时父亲是不会多说对方已知的事的,今日确实不一样。林汝舟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很快应验了。林则徐终于在普宁倒下了。
道光三十年十月十九日,林则徐在普宁停止了呼吸,享年六十六岁。临终时,他大呼“星斗南”三字,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何意。林则徐棺柩东归时,潮州府数千百姓穿着丧服相送,汝舟让灵车在广济桥中央停了好长时间。“父亲到底还是从这里回去了啊!”他对着棺柩小声说道。
民间盛传:“听说林则徐要带兵征讨,洪秀全等人被吓破了胆儿,正要准备解散逃跑,可一听林则徐死了,胆儿又壮了,势力也更大了。”陈康旗的《郎潜纪闻》和李元度的《林文忠公事略》等书中对此亦有记载。
不过,不论林则徐是死是活,上帝会造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洪秀全统帅上帝会全部军队,下分中、前、后、左、右五军,分由主将统领,下设丞相、检点、侍卫、将军、总制和监军等职。男女老幼编入组织,没有文武官之分,但却严格区分了男营和女营。洪秀全善于哲学思索,实际工作则由冯云山完成。
“这是否有点太严了呀?”冯云山第一次拿出纪律方案让连理文看时,连理文就歪着脑袋说道。人们整家入会,可夫妇却分居两营,只在星期天礼拜时才可远远见上一面。
“我们要干的是有史以来谁也没干过的事,怎么严都不过分。”冯云山表情柔和,所说的话却不温和,被强制分开的夫妇若偷偷在外相会,一旦被发现便立即“杀无赦”!
“从情理上来说,这是否有点儿……”理文一向认为,上帝会要具有灵活性。
“情理会破坏纪律。”
“这点我赞同,但即使用死刑来禁止,恐怕还会有人违反纪律。为什么要制定这样不合情理的纪律呢?”
“伟大的事业就要求这种不合情理。”
“但……”
“纪律虽严,但在实际执行时是可以放宽的。这是度的问题。不过,非常时刻要从严,所以制定的时候必须严。另外,须让大家知道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打倒满妖后就会结束。这样大家就会为了一起幸福地生活而拼命,尽快把妖人消灭掉。”冯云山仍和颜悦色。
上帝会要打倒清王朝,在这土地上建立起天父耶和华所赞扬的天国,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业。要完成这大事业,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从这意义上说,严峻的纪律是必要的。
然而,当连理文来到杨秀清这里时,却看到另一种氛围。
“八个头目……都是大人物!”杨秀清突然说道。
天地会的大头目已来了八人,准备呼应上帝会同政府作战。但是,天地会群雄能受得了那么严苛的纪律吗?毕竟很多人就是不愿受约束才从顽固守旧的社会里挣脱出来的。理文想来想去,只得出个悲观的答案。
“他们没有信仰上帝啊!”理文道。
“只要能和我们共同行动,就会逐渐产生信仰,我要让他们产生信仰!”
杨秀清的自信确实不同凡响。但理文还是担心,杨秀清虽然善于操纵上帝会的善男信女,但他是否能打动那些不太善良的会党头目?
“姑且不说这个。他们会把财物全部上交圣库吗?”理文问,“在以抢劫为生的天地会中,这种制度行得通吗?李新妹试过,但彻底失败了。”
“他们可以空着手来。”杨秀清满不在乎。
只要把战利品藏起来,就可不必向圣库缴纳任何东西,衣食住还能得到保证。杨秀清觉得这个问题这么简单就能得到解决。但上帝会还有一条纪律,即私藏财物者杀无赦。空着手来也许是个简便的办法,但如果这些人的思想得不到改造,触犯纪律的事就会层出不穷。
“要想向他们脑子里灌输纪律,恐怕需要时间。”
“时间?现在等不了了。我们跟当官的已公开变成敌我关系,人家的军队排山倒海般地开来了,恨不得把我们打得粉碎。我们也必须马上扩军备战,绝不能磨磨蹭蹭。我煞费苦心,到处联系,终于有了成果。”杨秀清说罢,接着一口气说出八大头目的名字。他是文盲,但记忆力超群,就算是几十个人的名字,他也能一口气就说出来。
艇匪罗大纲
大头羊张钊
大鲤鱼田芳
卷嘴狗侯志
大只贝关巨
豆皮满王庸
广东清远黎东狗、单眼德
王举志去世后,天地会个派系都已经衰落,是以听了八大头目的名字,理文并未受到什么鼓舞,反觉得他们可能会给上帝会带来麻烦。
理文去营盘附近看了看。女营在山冈上训练,男营在不远的一处平地上进行散开练习。突然,远方传来马蹄声。靠近后,一个矮汉子从马上敏捷地跳下来,那马本就不高,可这汉子却还没有马高。
“啊呀,谭七!够你忙的吧?”连理文打招呼。
矮子谭七头上扎着块红布。他是洪秀全的警卫,个子虽矮,却很有力气,动作敏捷,性格也爽朗,跟理文很合得来。
“东跑西颠儿呗!”谭七笑道。他个子矮,相貌奇特,一张脸又窄又长,所以人称“马头七”。旁人虽很难看出他年纪究竟多大,但众人皆知他是上帝会里屈指可数的名骑手,也是洪秀全的同乡。
“现在骑马自由了吧!”
“哈哈哈!这可方便多了。”
从前为避官府耳目,骑马要谨慎。如今上帝会公开造反,鹏化山、紫荆山一带已是自家的势力范围,再无谨慎的必要。
“别得意忘形,跑得太远可是危险的。”连理文笑道。他跟谭七谈话总是很愉快。
“没什么,现在跑到大黄江一带也没问题了。”
浔江上游从平南至桂平的一段,称作大黄江(也名大湟江)。
“你到大黄江去了?”
“嗯,去了,跟头目们联系。”谭七毫不隐瞒,他跟理文无话不谈。
天地会群雄都聚集在大黄江上,罗大纲、张钊、田芳等人被称作“艇匪”,只要他们待在水上,官兵就束手无策。
“他们会来金田村吗?”连理文问。
“照理说,他们的部下会先拿礼品到这儿来,然后我们回访。”
“由你负责吗?”
“对,很顺利,我得赶快去汇报。”谭七说罢,飞身上马,朝三界庙洪秀全司令部的方向奔驰而去。
八大头目手下有一万多人,他们很可能会腐蚀上帝会。留给上帝会防备的时间并不多,八大头目此刻已向金田村派来了十六人代表团,这是种礼节性的拜访,作为回应,上帝会也向大黄江派了同样人数的回访团。
回访团另有目的。洪秀全一再说,要参加就必须遵守上帝会的规矩,回访团要去向天地会头目说明。回访团中有个叫白亚福的人,最为能说会道,这十六人本是同等级别,但说话的事主要由他负责,形式上,他就像团长。
听了说明,田芳等人直摇头。
“这太严了!”
“要说严,你们不也同样吗!入天地会时,要把刀搁在脖子上,那才叫人害怕哩!”白亚福回道。
“嗯,那倒也是。”
“不过,入会时并没有人被砍掉脑袋吧?”白亚福看了看大鲤鱼、大头羊。
天地会入会仪式确实可怕,刀对着脖子,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仪式上刀不会沾血。
“确是没人被杀。”
“意思是一样的嘛!”
“不能喝酒、抽鸦片,太憋人了。抽点鸦片,就这样吧?”大鲤鱼用食指做了个切喉管的姿势。
“嗯,是有这规矩。不过,拿我来说吧,酒也会喝上两口的,这个也来点儿。”白亚福右手拇指和小指翘起来,其他指头弯下去,做出抽鸦片的样子。
“是吗!这么说,你刚才喝了酒吧!”
“大喝了一通,可你们看,我脖子不还没断吗!”白亚福缩了缩脖子,做了个怪相。
清政府已正式采取了剿匪措施,林则徐要来广西的消息并未使上帝会动摇,却大大震动了天地会。两广一带,百姓视林则徐如神明,朝廷派他来,表明政府下了狠心,要认真了。官军得到增援,天地会迟早会被各个击破,头目们平时互相倾轧,现在这八人破天荒般在大黄江会聚,这本身就表明他们已意识到了危险。
“听说上帝会在加紧训练。”
“可是,他们不是咱天地会的组织呀。”
“现在不必谈这些了。”
“他们跟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有点不一样也可以嘛。咱们可以把他们同化过来!”
“他们人数多,恐怕是想同化咱们吧!”
“可以装作是受他们的同化,其实是去同化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