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长梦(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女人的意思是,是上帝会这个强有力的组织保护着这里的百姓。要抵抗土匪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除了上帝会,其他各种组织也都武装起来了,就连地主们也建立了“团练”。

前面有片树林。这一带多樟树,木材商人到桂平就是为了采购樟木。到了樟树林前,女人停下脚步,大声笑起来。因为笑得太突然,理文还以为她是什么病发作了,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不是。

林子里跑出二十来条汉子,把理文团团围住。“啊呀!强盗啊!”女人大声笑着。

只有理文被包围。一切都明白了。女人是这伙强盗派来的诱饵。理文伸手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一个汉子道:“八块洋银。我只带了这么多,绝对没有撒谎,不信可以把我脱光搜查。”

那汉子既不伸手接钱,也不开口说话。

“八块洋银?你以为我们就为了这几块钱?”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你们想要什么?”理文回头问道。

“要你的人!”

“我?”

“厦门金顺记的少爷,可以卖很多钱吧!我想连维材不会舍不得这点钱的。”女人开心地笑起来。

理文两个手腕被人抓住,一块布状的东西从背后蒙上他的眼睛,那布上发出桂花的香气。

理文的蒙眼布被摘下了。女人就在他眼前,背靠着板墙,坐在一个菜墩子似的低矮台子上,两腿伸在前面。理文一直被绳子绑着。不过,这种马马虎虎的绑法,并不十分难受。而且他被绑时,偷偷把两只胳膊伸在前面,一开始就留下了缝隙。当然,他得装作很难受的样子。

“你觉得你老爹会出多少钱?”女人问。

“啊呀,这谁知道,或许一个铜板也不拿。”居然能如此沉着地应答,理文自己都感到意外。对方若是为了钱,自己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父亲对帮会十分熟悉,尽管不了解这女人是哪帮哪派,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同某个会党有联系。一层一层追寻下去,一定会和已去世的王举志有关系。王举志这名字在社会里有着神秘的影响,连维材和他肝胆相照。

“这女人一定不太了解情况!”理文心想。若了解情况,绝对不会把连维材的儿子当作勒索的人质。连维材与会党的关系虽隐秘,但也必定有人知道。假如父亲接受对方的赎金要求,定会探问对方属于哪个系统。帮会里等级序列极其严格,究竟谁绑架了自己,上层又是谁,父亲一探听就知道了。这女人连父亲与会党的关系都不知道,想必只是个很下层的小人物。理文想到这里,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觉得这女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向他赔礼道歉。

“一个子儿都不出,那你可就没命了。”

“那也没有办法,人反正总要死的。”

“好胆量呀!”

“哪有,我胆小得很,只是想得比较通透而已。这算是我的长处吧。”理文抬头望了望上方。黑乎乎的屋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外面传来微弱而缓慢的声音,理文很快就猜到那是什么了。左右两边墙壁上没有窗户。正面墙壁上一人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孔。方孔太小,窗户都算不上,但屋里很明亮,想来背后的墙上有窗户。

“好啦,就住这儿安静地等你老爹的答复吧。”女人站起身来。

理文把投向屋梁上的目光转向右边看去。

“眼睛转来转去看什么?任你怎么转,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女人俯视着理文。理文和刚才女人所坐的地方正好相对。他们都把背靠在后面的墙上,不同的是理文直接坐在地上,而不是那菜墩子似的小台。

“虽不知是什么地方,不过可以大体估算出方位。”

“估算?”

“离刚才那个樟树林子不远,相距六百三十八步。”

“哟,数数了!”

“没别的事可干。”

“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可做,你打算数什么呢?”

“做什么,我还得好好想想。”

“反正时间有的是。”女人从正面墙壁左角上的门走了出去。

理文听到关门和上闩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凭他的感觉,想来已有两刻多钟,或许更短。这是个好时机。他一直把两只胳膊撑开着,只要胳膊一缩,绳子就松开些了。自从被带进这屋子,理文担心女人会重新捆绑,但敌人没这样做。理文放松肩膀,尽量缩紧身子。绳子留下的空隙很大,身子摇晃几下,右手就能活动了,很快绳子解开。刚才背靠的墙壁上果然有窗户,没有格子,可容一人出入。理文把女人坐过的菜墩子木台竖靠在墙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到底是小喽啰!理文心想。那捆绳子的是个外行,且这周围竟连个岗哨也不放。果如理文所料,屋旁是一条河,那单调的声音便是摇橹声。敌人之大意,简直叫他吃惊。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河边正好系着一只船,船上放着桨。一切就绪。这一带他虽第一次来,但事先已仔细查看过地图,早就把地理情况记在脑里。从河宽来看,这应该就是思盘江。

理文操舟的技术十分熟练。“嗨!太蠢了!”到了对岸,也许是紧张情绪消失了,他差点放声大笑。

渡过思盘江,一直往北走就行了。金田村离此还有十来里地。不,渡过思盘江就已到金田村境内了,只是村中心尚在十里外。庙宇一般都坐落在村中心,理文半路上遇到个上了年纪的农夫,慎重起见,他又向农夫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三界祖庙建在民房聚集的地方。周围民房过于破旧,石砌的庙宇显得格外壮观,一眼便可辨认。已是黄昏,庙前还没人影。理文站在庙门前深吸一口气。

门柱上有一副对联:

心妙阔从天引到一渠清水

道真闲似鹤放开九陌红尘

理文正在琢磨意思,背后突然有人说道:“黎塘桥坏了,真糟糕!”理文吃了一惊。这声音像极了刚才那女人。理文回头一看,果真是她!他慌忙说出暗语:“木头桥……容易坏……”

“太失礼了,请见谅。事关重大,虽是连老先生的公子,但究竟是怎样的人,还是要经一番证实的。”洪秀全说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连理文。

理文感觉自己的嘴唇在抽搐,但他马上盖上一层微笑。从浔江渡头开始,一切都是戏。女人、商人、镖客,都是演员。

“你是从对面墙壁窗眼里看到的吧?”理文问。

洪秀全嘴巴撇成八字形,板着脸点点头。理文好像是在回敬洪秀全,也凝视着他的脸,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精悍的表情同某种神经质奇妙地交杂在一起,使人觉得他不可捉摸。

理文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验人可不应单方面进行,我也想验验呢。毕竟谈的是大事,应慎重又慎重。”

“要验我吗?”洪秀全道。他仍不改刚才那副表情。

“对。”

“你要怎么做?”

“我就问几个问题。”

“请!”

“我听说过您做梦的事。想问那个梦。想听您亲口说说那个梦。”

洪秀全闭上眼睛。屋子空旷,现在只剩连理文和洪秀全。刚才那些奇妙的客串演员无影无踪。

“是的,那个梦。”理文重复了一遍。

经历了朱次琦讲学和传教士说教后,洪秀全第三次参加府试,却仍旧落榜了。他到广州应试时身体已不适,得知落第的消息后,病情更加严重,高烧不退,路也走不动。广州离花县不远,洪秀全病状又极异常,大夫说他怕是性命难保了。洪家于是派人到广州,将昏迷不醒的洪秀全装进轿子抬回了花县,反正是死,不如死在家里。除父母外,洪秀全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辛英和妹妹宣娇昼夜服侍。洪秀全阴历二月在广州发病,后来太平天国把二月二日定为“报爷节”。在太平天国术语中,“爷”就是耶和华,他们将此次发病视为上帝给予洪秀全光荣使命的开端。三月初一,子时,据说洪秀全梦里上了天,上帝告诉他,妖魔迷惑世人,命他同妖魔斗争,将其驱逐。

“那我就仔细说说吧。”洪秀全道,“我朦朦胧胧感觉到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接我的。于是,我把爹娘、哥嫂和妻子叫到床前,道了不孝之罪,然后跟他们告别。不一会儿,天使来了,我坐上轿子,从东方大道升了天。天门两边有众多美丽的女子夹道迎我。我走进天堂,那里金碧辉煌,跟凡俗世界完全不一样。”洪秀全闭着眼睛,平淡地说着,没有抑扬顿挫,或许他已经沉浸在了梦里的情景中,“接着来了许多身穿龙袍、头戴尖帽的人,多得数不清,他们剖开了我的肚子。”

“肚子?”

“对,他们给我换了五脏六腑。然后天母来了,她说:‘我的孩子,你在下界弄脏了身体,母亲要给你在天河里洗干净,然后去见天父。’于是,天母给我洗净身子,把我带到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

“天父上主皇上帝是什么样子的呢?”

“头上戴着高冠,金黄色的胡须垂至腹前,身穿黑色龙袍,两手在膝间,端坐在那里。我跪在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他悲伤地对我道:‘地上的人没一个不是我生养的,我给所有人食物、衣服和幸福,天地万物都是我创造的。可是,他们都失去了本性,没有人敬畏我。他们为妖魔所惑,把我给予的东西奉献给妖魔,就好像妖魔在养活他们似的。他们不知自己被妖魔所控制和加害。我对此感到痛恨,也感到怜悯。”

“天父这么说的?”

“是的,一字不差,就是这么说的。别的能忘,这可忘不了。”

“之后呢?”

“天父上主皇上帝给了我一颗金玺和一把云中雪剑,要我用它们斩妖除魔。‘要和天使齐心协力,在三十三天各处战斗,把跟随妖魔的兄弟姐妹全部捉住,带回天上。对妖魔头头、妖魔子孙绝不能手软,要把他们全部铲除。’天父从高处给我指出妖魔惑人为害的真相,还教给我作战的方法。天父身旁还有个中年男人,他有时对作战方法提出建议,不知为何,我竟称他天兄。”

“他是耶稣基督吧?”

“是的。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天上竟有我的父兄。”

“那你的梦是怎么醒来的呢?”

“天父要我到下界去。我想待在天堂,天父生气了,他说:‘你不去下界,下界的人怎能从妖魔迷惑中觉醒,升到天堂来呢?在下界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再升天和大家一起享受安乐不好吗?’天父和天兄把我送回凡界。分别时,天父写了‘天王大道君王全’七个字,要我在名字中取一个‘全’字。”

“原来如此。”

洪秀全这一辈,名字中都有个“仁”字,他的两个哥哥是仁发、仁达,族兄弟有仁政、仁玕。洪秀全名叫仁坤。另外,他还根据五行学说起了个别名叫火秀,梦到天父在天堂中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后,他就自称秀全。

“梦到这里就醒了。父母和哥哥一直待在我床边。我跟他们说天父命朕为天子,统治天下万国人民。”

“大家都大吃一惊吧!”

“朕”这字在春秋战国时用于一般人的第一人称,和“我”同义。直到秦始皇禁止皇帝以外的人使用这个字。儿子从梦中醒来,竟自称“朕”,父母当然大为惊慌。要是被外人听到,会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是大吃了一惊,他们认为我是恶鬼附身,还把巫师请来,闹了场笑话。”洪秀全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理文把全部神经都集中在两眼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洪秀全。

“这人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呀?会不会像十二年前他父亲所担心的那样,神经有点错乱?”理文心想,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洪秀全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痕迹,“这人恐怕真的升了天,见了天父和天兄。”

“在这以前,你读过《劝世良言》吗?”

“随便翻了翻,不能说读过。”

“只是随便翻了翻?”

“是的。真正读它,是在六年后。当时我整理书架,发现了这本满是灰尘的书。读后大吃一惊,天父在我梦中所说的话,竟和这书中的内容完全一样。我这才知天父是耶和华,天兄是耶稣基督。”

“是六年之后呀……”理文小声自言自语。洪秀全说他没读过,不过有可能他随便翻翻之际,已将书中内容刻进潜意识中,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罢了。当然,理文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劝世良言》是基督教的入门读物,作者梁发是一名华侨,在马六甲当排字工。他是英国传教士威廉·密隆的弟子,密隆则是被逐出天主教会的新教徒。理文为了见洪秀全,在广州弄到了这本书并看了一遍。他把书中的内容跟刚才洪秀全的话对比了一下,发现洪秀全的梦,道教味道比基督教更浓厚——金玺和宝剑完全是道教的东西。天父、天兄能勉强跟基督教联系起来,这也许是《劝世良言》所留下的残影吧。

“六年,相隔这么长时间最恰当。若只做那个梦而不读那本书,我恐怕就不会确信那是天父的命令。若只读那书,不做这四十天长梦,我想我也就不会信奉基督教。”

发烧发了四十天!理文心想,这四十天,一定会产生种种幻想。偶然梦见一老一少,使他确信那就是耶和华和基督。

这时,房门打开,进来个年轻人。

“我不是吩咐过,在我谈话时,不准任何人进来!”洪秀全斥责那年轻人。

“接到紧急消息!”年轻人跪在那儿。

“紧急消息?”

“花县的消息,已平安分娩。”

“啊!已经出生了!”洪秀全从椅上站起。

“是男孩。”

“是吗?”他那张一直毫无变化的脸,这时依稀有了笑容。

这一年的十月初九,阳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妻子赖氏在花县生了个男孩,取名天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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