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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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好吗?”

“有个西山……其实是因为西玲在那儿,我是受父亲之托去请安的。”

“原来如此。”理文点了点头。

西玲这个名字,在连家是要避讳的,在母亲面前更是不能提,因为她和父亲有着特殊的关系。连维材能够创建金顺记这样的大店铺时,得益于白头夷富罗斯的资金援助。

所谓“白头夷”,是指巴斯人,他们很多至今仍住在孟买一带,在印度金融界拥有庞大的势力。他们本是住在波斯的拜火教徒,因拒绝改奉回教逃到国外。他们是天才的金融家,在十九世纪的世界经济舞台上曾非常活跃。广州也有不少巴斯人。富罗斯同中国女人生了个女儿,就是西玲。他死后,连维材抚养起了恩人的女儿,但不知何时起,他们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西玲个性强烈,不闹点事儿出来就不安心。然而鸦片战争期间,她失去了挚爱的异父弟弟,又遭到了英国兵的凌辱,就此变了个人似的。

连维材尽量让西玲和连家保持距离,因此连家兄弟很少见到西玲。尽管西玲和父亲有着微妙的关系,连家四兄弟私心里却都对她抱有好感。在四兄弟少年时期,西玲简直像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她比长兄统文只大了四岁,美貌而豪爽,似乎永远在跃动。连家兄弟没有姐妹,这样的西玲正是他们的憧憬对象。

“西玲很精神,快四十了,还是那么漂亮。”不等弟弟发问,哲文就汇报道,他似乎很了解弟弟的心思。

“听说她当了尼姑,真的吗?”

“没有,只是住进了尼姑庵,是带发的尼姑,听说是靠庵主的关系去的。”

“还好,只是寄身在尼姑庵。”理文松了口气。

“桂平这地方,实在偏僻得很。”

“是吗?”

“不过,这偏僻的地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世道的根据地。只要到那儿去看一看,你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什么根据地?”

“改变世道……也可以说是改变国家吧。说不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个叫拜上帝会的组织。”

“拜上帝会?”理文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据说上帝是天上的神,既然称为“拜上帝会”,想必是个宗教团体。“上帝”这个词在中国古籍里也常出现。就当时人的感觉来说,这个词有些道教的味道。可是,据说拜上帝会和道教毫无关系。会里的人公开声称,庙宇里供奉的带胡子的神像不过是木偶,甚至到处都有他们捣毁神像的传言。有人简单地说拜上帝会就是天主教,但也有人说摆出一副了解内情的样子,说他们只是把天主教改头换面用以赚钱而已。这些是理文在上海听说的。

鸦片战争后,外国传教士明显活跃起来。他们传教热情很高,可惜信教的人并未快速增长。有些品行不端者为了与外国人做生意才当了基督教徒。当时中国人对洋人十分反感,那些接近传教士的人,大多都会遭到白眼。理文在上海时常与知识分子讨论基督教的问题,他认为基督教要想掌控中国人的心是很难的。不过他也深知基督教势力强大,金顺记同洋人接触多,关于基督教,他自然比寻常人知道得多些。英国、美国、法国以及荷兰,都信奉基督教。来日本之前,他稍稍调查了下日本的情况,知道日本也常发生“切支丹殉教”[7]的事。姑且不说这些,总之他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是持否定态度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从事不光彩的鸦片贸易的洋人都是基督徒。

“拜上帝会可不一样。”一个青年为了和连家做生意,从广州跑来上海时曾这样告诉理文。那是理文第一次听说“拜上帝会”。

理文问有何不同,对方回答:“他们都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没一点关系。”

“果真如此,或许会成为一股力量。”理文曾经这样认为。不过他虽关注过拜上帝会,但毕竟身在上海,离广东远,无法更深入地了解。去琉球前,他顺便去了香港和广州。当时他听说,有个奇怪的宗教团体头目被当局逮捕,关进了打牢,据说那个团体信奉的是基督教等外国宗教。“咦?会不会是上次广州来的那个青年说的那个什么会呀?”他以前不够上心,早把名称忘了。

从香港到广州,理文接触的人都不曾注意过这个宗教团体,自然也弄不清状况。有人只说:“反正是在乡下瞎搞乱搞,谁知道呢!”于是理文觉得这个拜上帝会恐怕成不了气候。然而此时他却从哥哥 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评价。哲文是艺术家,不是实业家,但他思维极其敏锐,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比谁都强。

“这个拜上帝会,去年不是被当局搜捕了吗?”

“嗯,有这事。一个叫冯云山的人被抓了,不过很快就被释放了。”

“哦,果然是同一件事。”

“你听说过?”

“嗯,在广州听说过。是我去琉球之前。五月左右吧。”

“冯云山被释放,其实还和西玲有关。”

“和西玲有关?”

“怪吧?一个尼姑竟然去帮助基督教的人。不过这才是真正的西玲啊。”

哲文说,创立拜上帝会的中心人物是洪秀全和冯云山,根据地是桂平县紫荆山一带,山脚有个村子叫金田村。在当地的保守士绅来看,他们的活动确实是胡作非为。他们否定偶像并付诸实践,在象州甘王庙当着官吏的面毁了神像,还在庙壁上写了痛骂庙中神灵的诗。

桂平县有个乡绅叫王作新。他在当地组织了团练——类似于日本的“自警团”。他们声称由自己来保卫家乡,但费用要当地的士绅来出,这个组织因此不知不觉具有了士绅私人军队的性质。王作新指使手下以“蛊惑乡民,结盟拜会,践踏社稷神明”为名逮捕了冯云山。但拜上帝会也是有组织的,成员曾亚孙、卢六很快把冯云山抢了回来。这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事。

王作新把此事上告到桂平县,诉状上说拜上帝会成员已达数千人之多。冯云山也向桂平县呈递了状子,反驳道:“教人敬天,反被人诬控。广东之礼拜堂悬挂两广大宪奏章,并有皇上之御批……”

鸦片战争后缔结的条约中都有允许基督教传教自由这一项,皇帝虽不满意,也不得不予以承认。广东的礼拜堂两侧都挂着公文,并由两广总督向百姓解释。皇帝批准的公文,谁也不得破坏。这对礼拜堂来说,真是最好的护身符。

桂平知县王烈感到不好办。王作新诉状中提到“拜上帝妖书”,但这是皇上批准的。在这和平宁静的乡村小题大作,王烈很不高兴,于是打回了王作新的诉状,批驳道:证据不足,不作切实调查,不得轻率从事。王作新不甘心,再次动员团练抓了冯云山和卢六,送到了巡检司。两人被关进大牢,但乡间衙门也不敢擅做主张。洪秀全为了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冯云山被扣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事情弄大了,地方衙门是解决不了的,到两广总督所在的广州去,通过上层进行营救或许还有些用。

“是西玲让洪秀全这么做的,还有到广州后怎样接近上层,西玲也都详细地交待了。”哲文道。

“她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不做点什么总不安心。”

“有段时间好像老实了一点,但最近常传出她和拜上帝会有关的消息。”

“父亲不放心,所以才让哥哥去的吧?”

“不错。行了,这事不说了。理文,去外面走走吧?”哲文提议道。

“好。”理文也正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兄弟俩这一点倒是相通的。

说是“外面”,当然还是在唐人坊之内。夜空中云层密布,街旁的窗子里漏出点点灯光,寂寞而荒凉。最初唐人本部屋有二十栋建筑,可容五千人。人数过万时,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的。后来,有些因陈旧损坏而不能使用的就拆除了,基本上没建过新的。现在只有七栋了,而实际使用着的不过五栋。坊内的空地很宽阔,使人不由得产生衰落和荒芜之感。

“有点寂寞吧?”理文道。

哲文笑道:“今天四号船来了还稍微热闹点了。”

微风轻拂。农历六月已经是盛夏了。云缝中微微透出一点月光。

哲文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道:“一个人也没有。”

“是呀,上了岸,都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吧。”

“有些话想在没人的地方跟你说。”

“在哥哥的屋子里不能说吗?”

“那儿虽宽敞,可同一个屋顶下有几十个人。难保没有政府密探,或者为了买卖方便而去告密的家伙。”

“政府?”

“双方的政府。幕府和清政府都想了解各种情况。他们想了解什么,咱们管不着,但咱们有些事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哥哥是觉得有人在监督你?”

“是啊。糟糕的是剪了辫子。”哲文又用手摸了摸脑袋。尽管对外说是出家,但剪辫子这件事本身就被当局视为危险的信号。哲文似乎有点后悔,但他这个人一旦打定主意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他再次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问道:“你乘四号船直接回上海吗?”

“我还没决定,也许直接回去,也许在萨摩下船,经琉球去福州。我还需要仔细考虑一下。”

“怎么样都行,总之,你一回国就去广西。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

“去广西?是跟拜上帝会有关吗?”

“刚才在房里说了,拜上帝会或许会改变世道,父亲对此深信不疑。”

“你这么确信?”

“我确信。”

“这么一个基督教组织,能夺取天下……”理文说到这里,也朝四周看了看。

“能不能夺取天下还不敢说。不过,我确信一定会震撼天下,改变世道。”

“哥哥来日本前见过父亲吗?”

“没有,是温章跑来苏州告诉我父亲的意思的,他还叮嘱说他是原封不动地口授父亲的话。”

温章是协助连老爷子创建金顺记的大掌柜温翰的儿子,今年不到五十,但已继承其亡父的地位,担任金顺记的大掌柜。这人绝对可信,他说是口传父亲的话,就一定千真万确。

“广西是中国的边境之地,从这样的地方开始撼动天下?几千人在偏僻的乡村不算少,但从全国来看,就……”理文歪着脑袋,感到怀疑。

“萨摩也远离日本的中心,是最南端的边境……看来父亲是希望这些边境力量能改变这两个国家啊!”

“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不管怎样变化,父亲认为总归要比现在好。”

“是呀!”在理文看来,父亲在本质上是个旧事物的破坏者。

“刚才我在屋子里说去桂平西玲那儿是请安问好的,其实不是,我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向西玲传达今后的方针的。”

“今后的方针?”

“对。冯云山已经被释放,应该暂时冷静一下。今后情况会更复杂,西玲一个人应付不了。把你派去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让她暂时别和他们接触。”

“要我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

“没错,所以你必须去广西。虽然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太慢了。”

“萨摩的工作怎么办?”

“萨摩和琉球的工作我来接管。我剪掉辫子,其实就是这个目的。再休息几天,就得交接工作了。”

“父亲还是和过去一样!”

不满和满足两种情绪在理文心中交替着。他不满的是自己就像棋子,被父亲随意驱使,明明自己已经是二十九岁的成人了。但他这次能够承担重大任务,他对此倒是很满意。拜上帝会能不能夺取天下姑且不论,起码父亲预计它会震撼整个中国。父亲要他和这样一个组织保持“密切联系”,恐怕既指经济上的资助,也指为这个组织出谋划策。理文暗想,父亲最初可能是想把这工作交给哥哥的,但一想到任务太重就改变了主意担。虽然萨摩和琉球的工作也很艰巨,但已经由他踏出了一条路,和岛津的负责人谈判,应该还不至于难住画家哥哥。

远处传来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夹着三味线的琴声。风不知何时停了。理文浑感到浑身都在冒汗,不只是因为风停了,还因为接到新任务情绪激动。

“哥哥也要把广西的工作交接给我啊。”

“父亲如今应该在厦门,你可以到那儿去问他。至于广西当地的情况,西玲很清楚。对了,来日本前在宁波听温章说父亲似乎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首先是父亲的莫逆之交、人称‘天下大侠’的王举志先生已经不在了,因此父亲和各地帮会组织的联系比以前弱了。”

“是吗?父亲是要把各个帮会组织和拜上帝会拉到一起吧。”

“其次,洪秀全为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后,一直没回紫荆山。冯云山也跟着去了广州。尽管这两件事并不相干,但父亲担心两巨头都不在会出问题。”

“想来当地的大地主和当权派早就盯上他们了,说不定会趁着两巨头不在把他们搞垮。”

“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留在紫荆山的头目中也有能干之人。有个叫杨秀清的干得很出色。父亲担心的或许是这些留下的人太出色,以至于一个系统变成两个系统……总之,广西那边的工作是非常艰巨的。”

哲文正低声说着话,突然被一个尖细的女人的声音压住了:“谁?是哲文先生吗?刚才我回到您那儿去了。”袖若在打着灯笼的侍女陪伴下朝他们走来,灯光照在她脚下,她的脚步有些摇晃。

哲文匆忙在理文耳边道:“我再跟你说几句。拜上帝会一开始就不是一般的宗教团体,他们早就决心要造反,起码上面的头头是这样打算的。换言之,你也要去造反。你要有思想准备。”

“明白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好!”哲文边说边从弟弟身边走开,迎着袖若道,“你真快呀!”

“到各个屋子里去只是尽尽人情。却被他们灌了不少酒。”

“再上我屋里坐坐吧,再喝点儿,反正时间还早。”哲文回头对弟弟说道,“回屋去,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那一点微亮的月光,又被云层遮盖了。

[1] 当时日本称中国开往日本的船为唐船。

[2] 明治维新的重要人物。

[3] 1坪约合3.3平方米(用于台湾地区)。

[4] 中国1尺约为33厘米。日本江户时代1尺等于18.89厘米,7尺等于1.3223米。日本明治维新时代1尺等于30.3厘米,7尺等于2.121米。

[5] 日本江户后期的历史学家、儒学家、诗人,著有《日本政记》《日本外史》等。

[6] 中国(除台湾)1斤等于500克,日本1斤等于600克。

[7] 切支丹是基督教的日本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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