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陷入沉思。
鲍家暂时没有大动作,但鲍主簿跟鲍家主商量之后,送了封信到灌江城,那边有他们的一个亲戚,鲍家每年都去孝敬。
如今有事,肯定要跟那边联系。
但鲍家主跟鲍主簿齐齐叹气。
虽说他们没那么容易认输,可不知不觉中,真让纪炀找到命门。
本以为看好土地就行了,现在还要看好人。
但人怎么管?
其他他们会管,用土地,用欠债,现在呢?
在知县的鼓动下,似乎这些都会渐渐失效。
拿着鞭子去抽打?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现在稍微动动鞭子,这些人便会一窝蜂去找那个叫卫蓝的捕头。
那捕头带着汴京来的家丁,身强力壮的,又有点功夫,很难有人是对手。
这些人还忠心耿耿,什么招数都没用。
也是,人家伯爵府出来的人,怎么会看上他们这群边远之地的土财主。
可之前兵祸的时候不来,天灾的时候不来,人祸的时候还不来。
现在呢?
现在鲍地好不容易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们来了?
凭什么?
他鲍家,也是一点点打拼出来的。
给上面多少官员送礼,打点多少匪贼,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让他们放手,怎么可能。
再试试,就不信那么年轻的知县,还真能做成什么事。
可今年田租的事,肯定不能跟往年那样,还是稍稍减少点,等跟裴家,刘家坐下来商议商议。
要减租就一起减。
但减租归减租,这次交田税,也没那样简单。
好让纪炀知道,鲍刘裴这三地,他还不能完全说了算。
刘家的想法比鲍家还要不同。
刘家也没想到,纪炀会这么难缠,低调的做了那么多事,还怂恿抵押土地的百姓去赎回自己的田地?
进了刘家口袋,就是刘家的。
赎回等于割他们的肉。
之前官田少,也就算了,如今民田可不少。
这些田地被赎回,他们肯定也不再是佃户,那以后怎么让他们去帮忙运送货物,怎么给黑市做事?
难不成还要雇佣他们?
岂不是还要给钱?
修桥的事够他们花多久了?
刘家主的金牙闪着,他在上面的人点拨下,已经明白上次裴家要起兵,完全是纪炀一手造成。
之后他再充当好人从中调和。
但他得到什么?
得到那破政绩?
得到两座他自己都用不了几次的石桥?
天下间真有为百姓做事的官员?
他不信。
这人肯定有弱点,要么就是想靠这些升官发财。
可鲍家给的金子他也不收。
难不成,色?
听说他娘子貌美如花,普通颜色也入不了他的眼吧?
上面的人说,让他找到纪炀的弱点,不能让他任意妄为下去。
可哪有那样简单。
算来算去,只能在今年交田税的时候动动手脚。
到时候总要找到这个知县的错处。
只是不管怎么算,今年的田地租金他们肯定要减免一些,让那些佃户们安心给自己种田。
养什么羊,种什么牧草。
还要自己的田地?
没有他们这些大家族庇护,他们有今天的日子吗?有活头吗?
世上总有这些不要脸的人,把别人的辛苦成就,归结于自己的能力。
跟现代老板说,不是我给你提供工作,你能有工资,是一样耍流氓。
完全忽视了,工人,农民,都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根本不是所谓提供岗位那些歪理。
刘家上面的人,不止跟灌江城有联系,还有些不好说的关系。
他家搞黑市的,在边关搞黑市,自然还要跟塞外联系,几个部落,几个国家,都有他家黑市货物身影。
动他家,那是做梦。
看看前前后后,谁动他,那就是跟他所有客人过不去。
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暴露太多。
黑市已经够高调的了,那点田租的蝇头小利,上面的人也劝他该让还是让。
不要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说到底,还是纪炀一来,直接破坏这边平衡。
如果他再过分点,上面的,关外的,隔壁的,可都要出手了。
裴,刘,鲍三家想法不同。
各自都有应对的方法,但唯一相同的是,赶在夏收之前,把田租的事定下来,看看今年减免多少。
佃户们种田。
三成给官府,四成是田租,再有接近两成鼠耗,再加上还田租利息跟种子农具的利息。
往年到手不到一成。
等到来年再种田,说不定还要欠着债款,继续欠新一年的田租。
直到全家卖田卖粮卖儿卖女也还不上的时候,你这一家人,就成了农奴。
任打任骂,还要白白做劳工。
往年一直这样,今年有些不同。
今年人家佃户们有新出路了,一部分人去了官田当佃户,用农具免费,田租跟种子免利息。
再有一部分人修桥去了。
损失这两部分人,已经更让三家感到肉疼。
如果等牧场建起来,让他们去放牧种牧草,加上田地赎回。
那就不是肉疼的事。
为了挽留这些佃户,他们现在坐在一起,商议同一件事。
减租。
主动减租。
既是向知县“求饶”,也是让佃户们不要乱跑,好好种田。
反正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就够他们吃喝的了。
但减多少?
这是个问题。
减少了,佃户们不满意。
减多了,他们肉疼。
那些银子拿惯了的,早认为这些银子就是他们的,让他们还回去,就以为是在割肉。
熟不知这些银子钱粮,是他们长长久久吸血而来。
裴家主是个爱财的,鲍家主是个爱粮的。
刘家主什么都爱,看他的大金牙就能明白。
这三人坐着,旁边裴县令,鲍主簿,刘县丞,也在。
放在之前,他们这群人在这,还用考虑这回事,那明摆着小衙门。
如今是不成了。
算下时间,这才过去多久?
裴县令并不开口,他这会手心都是汗。
方才从衙门出发的时候,纪知县喊着他说了几句话,问他对江南那边印象如何。
江南?
水墨迤逦之地,跟西北的孤烟雪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要说哪里好,分辨不出来。
可裴县令对江南的印象自然不错。
他自幼长在边关,自然对繁华之地有些向往。
等他说完,纪知县喃喃几句:“我有个好友说,那边有个知县年迈,突然离世,正要找个年轻有为的接任。”
“信件都写到我这了,看来确实很着急。”
纪炀说罢,让裴县令自己去忙。
可裴县令从县衙走到裴家。
忽然顿住脚步。
找个年轻有为的接任?
多少人不能接任?
为什么信件写到知县大人这,知县大人又是从不说废话的。
裴县令意识到什么。
心跳加速,充满不敢置信。
不说什么江南不江南,便是换个地方,也会让他心跳快速。
他在太新县当县令,说是县令,其实就给纪炀打杂,虽说这事他也办得开心。
但跟去另一个地方,真正当知县比,那有可比性吗?
政务这事,他已经很熟了。
虽说换个地方,换个做法,可裴县令已经有些信心。
最关键是,去了其他地方,那就是名正言顺的知县,而不是现在这种被推上来,名目跟由来都打个折扣的七品官。
换个地方,这些尴尬身份都会不见,那就是重新开始。
其实他一直在想,等纪炀真正掌握太新县,他这个尴尬的县令会怎么样。
现在纪炀给出答案。
跟着他,那就调到其他地方重新开始,而不是现在朝不保夕。
不跟着他,下场如何?
裴县令不敢想象。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以至于他在三家谈话里显得很呆,让裴家主瞪了他好几眼。
刘金牙先说了自己的想法,上次裴家主喊过刘金牙之后,这个称呼已经伴随他很久了。
“利息减半,这总不错了吧?已经够好的了。”
“要知道灌江府其他地方,还在加利息呢。”
“也就我们这样惨,欠账还钱加利息,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刘县丞自然附和。
但说到最后,鲍家主动道:“官田那边,看样子应该是不要利息的,裴县令,你一直在府衙,有什么消息吗?”
刘县丞看过来,阴阳怪气嗤笑:“县令大人早就被笼络了吧。”
这话说中所有人想法,甚至裴家主都这么想。
所以目光都到了裴县令裴宸身上,压力来到他这边。
“我确实听了消息,他不止不要利息。”
“连田税都要减半。”
什么?!
田税减半?!
裴县令努力解释:“他说,汴京那边一早有令,但凡开荒之地,朝廷的田税都减半。”
“不仅如此,官田的田租,他也准备减半,说这个是太新县衙门的决定。”
“内部说了几次,估计很快就会宣布。”
裴县令说完,几个家主全都不敢置信。
纪炀官田那边,原本那就只要三成田税,两成田租。
全都减半???
岂不是只要两成半?
而那些种田的,能得七成半???
“你没阻止?!”鲍家主立刻道,“他这么做,那我们的佃户肯定会有意见。”
肯定啊,三家的佃户,就算不加上苛捐杂税,也要交七成的,加上鼠耗利息,能到九成。
佃户只得一成。
一成跟七成半相比。
这些百姓到底会怎么选,还用想?
等着消息一出,别说太新县了,其他县城佃户都会蜂拥而来。
少要点田地他们都干的!
纪炀疯了吧!
他不赚钱的吗?
他好像,确实不赚钱?
众人咬牙,刘金牙也重复鲍家主那句话:“裴宸,你没阻止?”
“我怎么阻止得了,我到底是外人。他们很多事都防备着我,这事还是我偷偷打听到的。”裴县令张口便来,丝毫不怕他们发现真相。
毕竟如今的太新县衙门,已经密不透风。
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扯到纪炀那,知县大人也会帮他圆谎。
但他这样讲,明显是已经站队。
一句让三家减租的事都没提,但句句都在讲,你们必须减租。
不然跟官田那边对比太过明显。
裴县令已然发现,知县大人教的招数真的很好用。
在这三位当中,都是好用的。
裴县令又想到知县大人说,若你们家主不信你,就故意动一动被他推断的左手。
果然,裴县令喝茶的时候,右手拿杯子,左手却动不了杯盖。
让裴家主看了,瞪眼道:“我家侄儿的为人你们还不信?他姓裴!他可是这里的人,靠近那边能有什么好处?”
“谁不知道,等他站稳了,第一个踢走的就是裴县令。我家侄儿会真心对他?”
这个倒是真的。
大家心里想法差不多,等到纪炀站稳,裴宸的下场不会比刘县丞跟鲍主簿好。
众人对裴宸的消息多了几分信任。
可一个只收两成半的田税田租。
一个要收将近九成。
这对比太明显了。
一定要在纪炀公布决定之前,把他们这边田租再减免一些。
好让两者对比不是太过明显。
否则今天的冬麦,只怕没什么人种了!
纪炀啊纪炀。
他这人就是来毁他们三家的!
等三家口水纷飞商量结束。
纪炀当天便知道他们的打算。
在他这边的挤压之下,三家终于松口田租的事。
首先田税他们碰不得,他们又不是官府,种的田地也不是荒地,这点要照常交。
只能从租金那边下手。
田租跟种子利息全都免了,农具耕牛的费用今年一笔勾销。
再把田租减一成。
但前提是,明年必须租种他们三家的土地,数量也根据各家人数有底线,继续当他们家的佃户。
只要同意,那上述所有减免,全都生效。
不继续租种,或者租种的亩数不多的话,减免就没了,还要按照去年的交法。
这一条条定下来,简直让三家心在滴血。
当初以为纪炀索要官田,只是要官田而已,那么点田地好干什么?
现在知道了,人家拿着官田在要挟人!
如果只有官田也就算了,现在一边怂恿大家买回抵押的田产,一边让隔壁文饶县赵大人开辟牧场。
几招下来,看似没有关联,实际招招都在逼着他们减租。
纪炀听到他们的附加条件之后,笑着挑眉:“倒是有应对的方法了。”
裴县令想到知县大人说过的调令,再想到如今的情况,低声道:“有了这一条,很多农户都会续租吧。”
毕竟九成的支出变成六成,之前欠的利息,用的农具耕牛也不要钱。
这已经足够诱惑那些欠债过多的佃户了。
纪炀笑:“我本就没指望一劳永逸。”
“牧场,官田,即将买回来的农田,毕竟数量有限。”
“不少百姓确实要继续种三家的田地。”
“但今年能减,明年就不能减了?”
纪炀把越来越多乡亲递上来,请求买回田地文书放在自己眼前。
等裴县令离开,纪炀才笑眯眯道:“最重要的是,让百姓们知道,对方并非磐石。”
“只要松松土,都是能动摇的。”
减租这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团结的百姓越多,这事就越好办。
等到某一天,说不定不用他出面,就会有百姓自己推举出来的人跟三家谈判。
纪炀把写好的信件交给卫捕头,信件分别寄到西边今安县,跟东边文饶县。
这种减租免息的好消息,当然要让附近所有百姓全都知晓。
至于太新县百姓。
在第二日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已经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
官田田租种子全部免息!
田税田租还要减半!
一亩地的粮食,由原来要交五成,直接变为两成半了!
民田的田租种子也跟着不要利息,农具使用费一笔勾销!
田税不变,田租减一成!
太新县百姓听着两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特别是官田的佃户们。
要知道往年一亩地,要交九成的粮食啊。
今年?
今年两成半?
不是在做梦吧!
而那三家的佃户们,虽然心里对官田佃户们泛酸,可到底跟之前不同,到底减免了那么多东西。
身上的担子,好像忽然没那么重了?
在即将迎来丰收的时候,这样的好消息,让整个太新县喜气洋洋。
今年大家的粮仓里,总要有粮食了吧?
不少人喜极而泣,为即将的收获哭泣,也为能得到自己应有麦子哭泣。
这像是来之不易的胜利。
太新县衙门此刻挤满前来庆贺的百姓。
大家少见不干农活,也不去修桥,都想亲自感谢知县大人。
就算读书不多,就算没什么见识。
这群淳朴的百姓,心里也跟明镜一般。
纪炀并未出现,只让凌县尉跟卫捕头出去,笑着告诉大家:“知县大人说,等夏收秋收结束。想要买回抵押官田的,记得要递文书,到时候统一到衙门来,争取三天之内全都处理完。”
“对了,不会写文书的,就到衙门侧门,那边有个田秀才,说明情况后,他那边会帮忙写文书的。”
“田租是少了些,但大家本来是有土地的,还是快快赎回土地,以后给自己种田吧。”
三家派来的探子听到此话,也一时愣怔。
大家本来是有土地的。
其实他们这些所谓爪牙,难道没有吗?
可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被大家大户买走。
原本最忠心的爪牙,此刻心里也忍不住松动,即使只有一瞬,那也是胜利。
随着田租减免的消息传到各地,同时也掀起赎回田地的风潮。
三家只觉得眼前一黑。
怎么一件接着一件,桩桩件件都在挖墙脚。
纪炀都不会累的吗?都不松口气的吗?
纪炀累吗?不累啊,这会正喝茶看文书。
他还乐在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