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潇感慨完, 就发现同样来围观的四个秀才里,其中刘地那个秀才一直在往这边看。
之前纪炀就提醒过, 不要让这几个秀才太靠近衙门前院。
这事韩潇也是同意的。
而且观察下来, 其他学生还好,这个刘地的秀才眼神实在飘忽。
今天又是这样。
韩潇皱眉,见纪炀同样看过来, 明显感受相同。
要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了。
如今的太新县已经改天换地,基本全都是自己人,不能留个隐患在附近。
借口也简单, 无非是他现在忙,如果真想学的话, 可以去潞州扶江县, 去那边继续读, 那边比这地方还要安稳。
有他的介绍, 自然没问题。
韩潇没发现, 他看着是无官无职,其实已经在为太新县考虑了。
等石桥正式开工, 那边匠人嵇巡等人, 还专门找到纪炀, 眼神都是敬佩。
他们在这有段时间, 自然知道这看似不可能的东西,到底怎么让他们出资的。
那三家算是狗咬狗,纪炀稳坐钓鱼台。
他做那么多, 自己半点银子都不过手,完全为百姓考虑。
这样的父母官实在少见。
而且给他们那么大的自由来修建桥梁, 见人嵇巡等人更是高兴。
纪炀跟他们闲聊一阵, 确定桥梁情况, 也就放心了。
等这边起了裴刘桥起了地基之后,嵇巡等人会去裴鲍桥继续修建,两边同时开工,估计秋收左右就能修好。
算着时间,已经很快了。
眼看众人欢呼,纪炀心里石头算是落下一点。
不过这边事情结束,纪炀自然要带着看似帮太新县庆贺,实际走投无路的徐知县回衙门。
但纪炀直接带徐知县的人回了衙门。
身边只有玉县丞跟江乖乖跟着,其他人各自去忙。
五斗院里清清静静,江小子同凌县尉一起出门办事,五姑娘又去义诊,只有乖乖在身边。
七八岁的小孩,正是好动的时候,可她进门便认真看书,仔细看的话,拿的竟然是本兵书。
纪炀也没让乖乖走,看了看她写的字,就让徐铭徐知县坐下。
玉县丞也坐到一旁,帮着乖乖看功课。
等大家坐定,不等徐铭开口,纪炀把旁边打结了的丝线递过去。
徐铭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下来。
纪炀道:“把它解开。”
解开?
这丝线乱成一团,没几个时辰根本不成的。
眼看徐铭眼神迷惑,却也知道纪炀不是在为难他。
最近一段时间,他对纪炀的了解更深,知道这不是个刻意刁难人的。
更知道纪炀的志向,根本没工夫这么做。
那就解开?
不仅徐铭动手,他身边的四个护卫一起动手。
等乖乖字得的差不多了,差不多两盏茶时间过去,纪炀问道:“还记得上次学的吗?”
“记得。”江乖乖,江白鹤开口道,“治乱绳,不可急。”
这句话是出自汉书。
意思是解开乱麻一样的绳子,是不能急躁的。
正是江白鹤最近学到的。
这种浅显的话,徐铭自然也知道。
小孩随口说的话,加上手里的丝线,还有他脑袋千头万绪的事情,似乎都是一个道理。
徐铭拿着丝线的手垂了下去,沮丧道:“太难了,若说丝线需要几个时辰才能解开。今安县,至少要几年时间。”
他真的不知从何抓起。
他也不知道一个县城能有那么多的事。
纪炀笑:“一个县,算是朝廷最小的单位。但县衙里面所有设置,都跟汴京朝堂差不多,政治,经济,文化,更有税收,衣食住行等等。”
“所以千头万绪才是对的,海瑞都说过,官之至难者,令也。”
“说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事。”
“但千头万绪,总会有个因头,抓好因头,也就好成。”纪炀说着,让平安去上茶,顺手把五姑娘的丝线收回来,迅速收拾好放回去。
自己给弄乱的,也不好让她回来看笑话。
徐铭还是垂头丧气。
从汴京出发时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沮丧。
纪炀道:“你们今安县的情况我知道。两县合一,而且本地最多的收益,盐矿,又不归当地衙门管,而是灌江城亲自派人下来看守经营,又给你多了层障碍。要我说,先不用管那些。”
纪炀循循善诱。
等说完之后,徐铭才发现,纪炀比他更了解今安县?
他不是在太新县当知县吗。
那边的情况,跟他说的完全一样。
灌江府边关五个县城,他那边是二合一,看似没那么复杂,本地的两个富户,也不像太新县裴刘鲍三家那样难缠。
可本地有盐矿啊!
原本应该是造福他们当地的,可盐矿被灌江府灌江城的人直接把守,在当地也是不小的势力。
这次捉弄他的,就是这些人。
新县令也是他们的人。
徐铭有时候觉得,自然怎么就不去科考,偏偏来这里受苦受难。
一想到纪炀,辛苦更加羞愧。
自己是怎么觉得,纪炀行,他也行的?
以为以前都没经验,纪炀闯出来,他们这些汴京的子弟们也行。
熬个几年时间,等皇上召见?
如今想想,实在是太过高看自己。
也低看政务之难了。
纪炀一点点给他分析,徐铭终于有些头绪。
对啊,他任地盐矿上的人,确实是灌江城直属,那又怎么样。
他还是宗室的人。
这里也分不出什么冷门宗室。
而且他背靠梁王,早就不是能任人欺凌的了。
梁王那样嚣张,自己只要打着他的旗号,也确实是他送来的人。
别人动他,就是打梁王的脸。
有时候该张狂,还是要张狂的。
什么狗屁县令,只要不管他,那就可以。
遇到一个人,先分清他是否能被拉拢,能被拉拢就怀柔,不能拉拢直接拒绝。
至于那些政务。
纪炀看看玉县丞。
纪炀跟玉县丞提前说过此事,此刻对徐铭提起:“我身边的玉县丞,对政务账册卷宗一切都很熟悉,如果你信得过,让他去教你一段时日,等你上手之后,他再回来。”
让纪炀的人,去辅佐他?
徐铭愣神,其实玉县丞也是稍稍紧张。
知县大人跟他说的时候,他就很紧张。
把他调到不懂庶务的知县那边,就是让他全盘掌管县城,只有他掌管了,才能慢慢盘活给到徐知县。
玉县丞当过两个地方的县丞,做过的差事也无数。
但直接执掌一个县?
那还是头一次。
纪炀当时道:“尽快去做,反正是徐知县的地方,实在不行还有我。”
这就是明晃晃的历练了。
知县大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让玉县丞印象更深刻。
“总有一日,我要往上走,你也要往上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帮徐知县上手今安县?
当然可以。
也能同时让玉县丞单独练习练习。
以后未必不能自己独掌一个县。
纪炀相信玉县丞的能力,不过多练练肯定没问题。
毕竟给别人当副手,跟自己做,还是两回事。
玉县丞感激纪炀的提拔,也知道这是个机会,自然满口答应。
但此刻在徐知县面前,难免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宗室的人,还是梁王的人。
他过去教这位?
放在之前,他怎么敢想。
徐知县也是犹豫再三,最后拱手道:“还请玉县丞教我。”
两个人同样紧张。
一个即将去县城接手,一个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但这会两人互相行礼,便是认可此事。
徐知县当天离开的时候,玉县丞也已经收拾东西。
对于玉县丞走,众人都是带了惊讶。
特别是刘县丞,他走了?
那自己是不是?
可惜纪炀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当下把玉县丞手上的活计不少都分给裴县令,让他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裴县令也是一惊。
纪知县,为何这样信任他?
他可是姓裴。
但不管怎么讲。
不过一天功夫,事情已成定局。
玉县丞要走,不舍的肯定是凌县尉跟卫蓝,他们都是从扶江县出去,感情自然不同。
韩潇也觉得纪炀有些狠,自己人说丢出去就丢出去。
可大家都明白,只有玉县丞离开,才能真正成长,直到以后接手县城的时候毫无压力。
谁也不想跟徐知县这般啊。
如今快成灌江府西边这几个县城的笑话了。
希望这次来太新县“取经”,会有个好结果。
韩潇笑道:“你这是一边拉着太新县,一边扯着今安县。两手抓啊。”
纪炀无奈摇头:“能怎么办,时间太短了。”
时间太短?
韩潇对此有些疑惑,不过纪炀的话很快转移他注意力,纪炀看了看鲍地往东的方向。
“两个邻居呢,那个邻居也该有点动静吧?”
隔壁县城派玉县丞安抚,他本地的太新县自然也不会差。
两个桥都已经正式开工,官田那边,很多百姓回过味,发现他们知县大人每每都给好处。
平日待他们更是好。
化肥跟种子的使用,还有日常看病,对他们跟对亲人一般。
这可把裴刘鲍三家的佃户看得眼馋。
反正都是当佃户,要是能当知县大人家的佃户就好了。
话是这么讲,可大家都知道,知县大人那的田地,还不到整个太新县的二十分之一,怎么能有那么多佃户。
但说起来,因为修桥的事,裴刘鲍三家,今年又有许多田地空置起来。
没办法,修桥那边要的人实在太多了。
一个劳役,一天只能做三个时辰的事,那原本一个人的活,现在要两个,甚至三个人才能顶上。
人数直接翻了三倍。
工钱,吃食,住宿,也翻了三倍。
等到真正开始修桥,刘家,鲍家,才知道什么叫软刀子割肉。
一点点的,看似不起眼,但什么东西都翻三倍。
足以让他们肉疼。
这桥越修,越知道他们到底揽了件什么差事。
那些劳役们倒是舒爽,反正每日就那么点活,对他们来说并不繁重,挣得钱还多。
如果哪天银钱发得不及时,在知县点头下,立刻去找裴家,跟着裴家一起闹着要钱。
几次下来,刘地百姓,鲍地百姓,全都有些不同。
他们似乎发现了。
这刘家,裴家,似乎也没那样吓人?
只要听知县大人的,还是能从他们口袋弄出钱的。
吃饱喝足,又有银钱,再带上之前就有的怒火,此时不少百姓的心气也被激发出来。
连带着还在种田的百姓,心里也有些不同。
以前看着坚不可摧的顽石,如今好像有了裂缝一般。
主要是长期积压的怒火,终于在某一刻好像要爆发。
四月之后,连裴家人都觉得,这些劳役们似乎难管了许多,不再是任打任骂不懂反抗。
毕竟裴家人不管他们,他们还可以去找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一定会管的。
纪炀自然放任这种态度,百姓们被欺压的怒火迟早要得到宣泄,总要在某个时候爆发出来。
裴,刘,鲍,三家,他们要慢慢习惯
什么?
说他们是刁民?
说他们是刁民之前,先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事。
这还叫刁民?
那是没看到以后怎么样。
纪炀的默认纵容,自然给了当地百姓十足的勇气。
就连佃户那边也略略有些反抗。
更不用说官田的百姓了,他们每日认真种田,只要收成足够,今年还能留不少粮食,说话更是硬气。
自然,也有些“小道消息”,说官田佃户们痴心妄想,等到田地收获,这位当官的,肯定也会要苛捐杂税。
一听到此话,官田佃户立刻回道:“就算苛捐杂税又如何?知县不打不骂,还给我们看病,还给我们免利息,不比种那三家的田地好?”
三家的佃户听了,心里只有向往。
而纪炀听了,却沉默片刻。
只是不收田租种子的利息,就能让他们爱戴,这样的百姓,还说他们刁民?
那是没见他刁钻的时候。
纪炀的失态也只是一瞬,他处理好玉县丞离开的事情,又往鲍地跑了几圈。
这次更是带着娘子,孩子,手下,一起去的。
太新县,裴地在中间,刘地在西边,鲍地在东边。
从县衙出发,往东边走,他们这行人多,自然是乘船过去,不远处便是正在修建的石桥。
想必今年秋收再来,就有石桥可走了,会方便快捷许多倍。
此处摆渡的船只归鲍地所有,来往都要收费,纪炀自然让人如数给到。
那鲍家摆渡的船工不敢不收,但也松口气。
毕竟虽是他收钱,但这些银钱大部分都要给鲍家,自己只是个做苦力的罢了。
纪炀当然不会为难摆渡的船夫,毕竟分清矛盾,才是正理。
从裴地渡船到鲍地,纪炀跟林婉芸自然照例去看了看官田,此处官田长得好,有纪炀托人买的良种,又有化肥方法的传授,再有找人调来不少。
加上官田佃户知道,只要粮食产的越多,他们留下的就越多,自然卖力。
从二月播种到现在四月中旬,麦苗已经非常好看。
今年他们官田佃户会比三家佃户收获晚点,等今年秋冬估计就会正常种冬小麦。
这些细节纪炀一一了解,确定官田无一处空闲,又去看了看因修桥空闲下来的鲍家其他土地,心中大概有数。
旁边韩潇已经担起玉县丞离开的一部分职责,裴县令同样如此,两人在书册上记下闲置的官田。
很快,这些田地也会被收回来。
如此阳谋,鲍家也没有办法。
毕竟手底佃户就那么多,难道他们把修桥的人撤回来种田?
裴家虎视眈眈,鲍家也不敢那么做。
或者把修桥的人数减少?
现在早就习惯修桥的佃户肯定反对,那边好吃好喝还有工钱,说不定这次挣完钱,都能把之前欠的田租还清。
他们才不要回来。
如今的佃户有知县撑腰,也不像之前那样软弱可欺。
纪炀知道,刘,鲍两家,肯定不会轻易任人宰割,不过是等修桥结束,再也不欠裴家的之后,肯定还有幺蛾子。
纪炀心知肚明,却也不在乎。
他这会已经带着人到了太新县鲍地最边缘的位置。
鲍地北面,南面都有山,西边有河,而再往东,则是一大片荒地。
说荒地也不尽然,应该说是草地。
此地有水,土质也不算太差。
青草自然长得茂盛,只是没有经过人工打理的水草,到底不太丰茂。
可此处已经有养殖的基础。
但很可惜。
这么好的草地,却不是太新县的,而是太新县东边文饶县的。
文饶县虽然跟太新县挨着,但东边连绵不绝的大山,是座天险,直接挡着西北边的贼寇,让此地百姓得以修生养息。
但毕竟在灌江府内,也是边陲之地,不被祸害肯定不可能。
此地的知县也被当地势力架空,成了灌江府许多县城一样的空架子。
这些私人势力自然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要自己家过得好,不会管其他人,更不会管此地长远发展。
而且鲍地这边还有个狭小的口子直通塞外,他们干脆让这大片草地直接空着,偶尔有人放牧的人过来,算是当做天险,明显要远离战祸。
这种想法也不错。
只是白瞎了如此好的草地。
之前裴家主还说,他们这地方养的羊,养的耗牛,都格外好吃。
这点纪炀也赞同。
这里的水草实在适宜养殖。
纪炀再次看看这大片空地,发出感叹:“这地方,实在可惜。”
可惜什么?
纪炀的人明白,他这队伍里,唯独裴县令是不明白的。
说罢,纪炀又叹口气。
又看一眼文饶县的这片草地,然后才恋恋不舍离开。
纪炀心想,我都表现得这么明白了。
文饶县的知县,总会得到消息吧?
虽然两个地方隔着这么大的空旷草地,但有些消息,还是能传过去的。
没错,纪炀的想法便是,两边合作,搞养殖。
纪炀他们这边出人,东边的文饶县只要出地,他们一起养羊!
不管是本地人,还是汴京人,最喜爱的肉类一直是羊。
猪肉在很多人看起来廉价,鸡肉更是一般。
而羊肉才是现在,乃至古代很多时候贵族喜欢的肉类。
汴京一天消耗的羊肉,苏州扬州杭州,以及应天府那边的羊肉消耗,都要数以十万计。
便说本地,冬至的时候吃的都是羊肉锅子。
纪炀略略研究过,此地不管养滩羊,还是寒羊都很合适,不管是肉质还是羊毛,乃至羊皮,都能有作用。
发展本地经济也好,还是让此地百姓有充足肉食,乃至供应到边关,都是个很好的选择。
此地处于西北,其实相比较于纪炀那个时空,这里的雨水会更多一些,气候也没那么干,是养殖业再好不过的地方。
而这养殖业里,甚至可以包括养马。
养马,种牧草,种草药。
这才能让灌江府真正成为边关的大后方。
但这几项有些敏感,纵然是他,也要经过汴京允准才行,更要等到此地稳定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