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绵绵忽然想起来,以前云天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吃,如今,他每日只喝一点米汤,全靠喝水来填满肚子,而他的馒头全分给了灾民。
“你明明知道这场战争不会赢,为何还去骗那孩子呢?”
贺绵绵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低声道:“这些日子,我见过无数因为这场战争而失去亲人,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我在想,如果是陶小夭,她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吧,无论处于多可怕的危难之中,她仍旧会带给别人希望!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希望啊!只有希望才能支撑人活下去!”
她哭了出来。
“但是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这场仗根本没有胜算啊……而且,我只要一想到陶小夭也成为了敌人,一想到有一天会被她杀死,就怕得要命!”贺绵绵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无助的哭着。
“我的力量太渺小了,不管我多么的努力,三界最终会灭亡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这段时间,贺绵绵用她平生所学医术,毒术救治了许多许多人,并且,用她的笑容和言语带给每个病患希望。
她已经足够强大了,她已经强大到可以和伙伴们并肩作战了。
云天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安慰自己。
未名,你现在在哪里呢?小夭,你又如何了。
云天遥望被浓稠乌云遮蔽的夜空。
此时,龙胤下令:百姓全部撤退至山下。
最后的圣战,神的归来。
五天后,百姓安全撤离至山下,由玄甄带领。六大门派残余弟子、十三太保和御林军护送,向东方行进。此时此刻,古华山,古华派上上下下空无一人,唯独他。
无煕殿
龙胤已经整整五十年没有踏入无煕殿了,这里的装潢和以前别无二致,但此刻在他眼中,毫无威严庄重感可言,有的只是那燃尽贡香般的凄凉。垂幔在冷冽的寒风中舞动,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鎏金朱雀灯悠忽不定光影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绣纹之上。
龙胤扬起满是青色胡渣的削瘦下颚,凝望九天玄女雕像,微暗的烛光勾勒出他孤单的身影,而那用二两金丝所制的黄色龙袍,也随着忽隐忽暗的烛光黯淡下来。
九天玄女娘娘依旧岿然不动的站在那里,眉眼间是万年不变的无情肃穆,仿佛在阐述着古华的那三条铁律。那被众多善男信女所虔诚供奉跪拜祈求保平安的九天玄女娘娘,您此时又在何方呢?难道您真的已经放弃了这个悲哀的世界了吗?您当真要眼睁睁的看着这风景如画的人间成为修罗场而坐视不理吗?或许——您那席卷八荒的力量已经无法对抗魔尊了。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一尊石像而已啊。
龙胤想起了前几日玉面书生和他的对话。
“为何不和天界散落的部队结盟?”
“二十多年前那场战役,还记得吗?当我,”此时,他没有用朕这个字称呼自己:“前往天界请求援助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做的?今日,他们一样不会放下身段与我军结盟,而妖界部队也不会放下前仇旧恨前往人界增援,这样的三界,只有死路一条。”
【“这场战争与天界无关。】——这是二十年前天帝所说的话。
“北宫御天就要攻打古华山了,在古华山崩塌之前,请您让百姓和那些无力与之抗衡的军人全部撤退吧。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在下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人可以存活更久。”
“就依你吧。但是,我不会走,因为这是我的门派,即便一人守一山,我也不会有一丝撤退的念想,死,也要死在山上!”
在龙胤下令之后,琥珀要留,他却赶。他和琥珀大吵一架,最后琥珀走了,是被气走的,临走前他头也不回的边走边嚷道:“死吧你!你早就该死了,最好和这破山一起死!奶奶个熊!”
他闭上双眼。墨发,金衣在风中轻轻飞扬。
一人,守一山。
天边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古华山被那剧烈的爆炸震得摇晃了几下,仿佛地震一般,顷刻间涌来的光芒让所有人眼前一眩!
发生了什么!?
往东方行进的百姓们停下脚步,纷纷向天空中张望!一只九尾兽边快速的移动,边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熊熊烈火!那双猩红的眸子燃着怒气和杀气,仿佛只有鲜血才能浇灭它心中的怨气。被飓风牵扯黑压压的云被火光灼亮,天像在燃烧着一般。
“是九炎魔兽!是她,陶小夭!”
一位年轻弟子抱拳道:“请玄甄长老、各大掌门下令出战!”
玄甄握紧拂尘,语气铿锵有力,紧皱的眉间是悲壮与坚毅:“吩咐十三太保与御林军要全力保护百姓,其余人,最后一搏!”
“是!”
可此时此刻,少林主持仍旧迟不下令,他只说,出家人不得有丝毫杀念。众多少林弟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门派弟子一个个向战地走去。
突然,一个小和尚用力磕头,他手里攥着棍子,泪水划过侧脸,没有丝毫哽咽:“悟念今日……叛出少林!拜谢师门养育之恩!佛祖守不住的天下,我来守——!”
古华山 无煕殿
龙胤身后的天空已经铺满血红,但他仍旧屹立不动,如这座万年仙气缭绕的仙山般,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能打扰到他。
此时,一名少年缓缓走来,他手里拿了一张圣谕,挑眉笑道:“听说古华要召回所有古华弟子回归,现在这张圣谕,还作数吗?”
龙胤猛然转身,金黄绡裳旋开,他吃惊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古华有难,苍生有难,身为古华弟子怎能苟且偷生?”又一名少女走来。
“掌门曾经说过,所谓门派,是信赖与仁义所建立而成,这里是聚集朋友的地方,也是一些流离失所之人的家。”
“自己的家不自己守护,又有谁能来替我们守护!”
然后,接二连三白履纷纷沓来,有少男少女,男子,女子,还有已经成了亲的夫妻,都一同向无煕殿走来。
他们都身着古华弟子的洁白衣裳,身后,腰间,手中都拿着古华铸造的宝剑。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同样坚定的光芒。
那一刻!
所有人手指剑指高举于天,齐声高喊。
“古华弟子,参上!”
龙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的刹那嘴中吐露出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古华,参战!”
山下
“少林弟子听命,参战!”
“昆仑派参战!”
“崆峒派……参战!”
“华山派参战!”
气势汹汹。
山上山下,参加战斗的人们高声呐喊。或许他们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与这强大的敌人抗衡,可他们相信一点——凝聚的意念会改变全世界!
数以万计的妖军像蚂蚁般涌上古华山,喊杀声漫天,古华弟子用自己的身躯抵挡住妖军的进攻。那些妖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道士,一批人倒下来,就有一批人踩在同门的尸体上前冲,战线不断的向后压,向后压。但是,并没有人一个人因为怕死,怕输就动了撤退的念想。
人剑合一,人剑合一。
这是过去岚卿经常说的一句话,而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从远处而望,古华山上流窜交织着银白色的剑气和五颜六色的元气,将天空映得亮如白昼。眼看陶小夭距离古华越来越近,古华山顶上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力量和炙热的气流。汗水,鲜血,融在一起,他们的身躯渐渐疲惫。
战岚、云天、贺绵绵在古华广场上拼尽全力与妖军做最后一搏,三个人,背对背,气喘吁吁,满身血渍,他们的眼瞳中映出的是漫天血雾,耳畔是‘锵锵’兵器相碰声。
三个人的视线已经有些恍惚,呼吸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天边,陶小夭正在摧毁着古华城。
骤然间两只圣兽立于陶小夭面前。
金光乍现。
三只巨兽在空中厮杀。
那是睚眦琥珀与圣兽麒麟。
再看山下,与北宫御天部队战斗的人不仅仅是古华弟子和六大门派了——!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那是被岚卿关在镇魔塔中反省多年的妖魔们!
为首那人一袭黑袍,羽冠束发,剑眉直插云鬓,脖颈上戴着一枚石头,那石头上覆盖着一层如水波般的五彩流光。
——妖君墨邪!
此时,山下不停的涌来成堆成堆的虾兵蟹将……然后,就听到有个少年人大喊道:“娘呀我是不是来晚了。”
银白的长发和高冠下,肌肤皎洁如白珊瑚,眼睛的颜色淡如海水,光泽秩丽的金银丝绣在宽大袍子的边缘,在风中翻转如画。
龙胤瞥了一眼他,嘴角抽搐道:“东海龙王驾到,古华派蓬荜生辉啊。”
年轻的君主一边走来一边怒道:“娘的!北宫御天是哪个兔崽子敢让本王师门受辱!别以为本王躲在东海就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不是躲!是伺机而动!——啊!师叔,几日不见气色不错啊!”
“……”
爆炸后的尘埃散去之后,传来一个狂妄扭曲而尖锐的笑声。
众人闻声望去,立于九炎魔兽身边的那人,红裳乱飞,墨发如烟,眉间一点朱砂痣殷红若血。“有趣啊,当真有趣。”
“北宫御天,我定要用你的人头来祭我义兄夙子翌在天之灵!”
“三界齐心,你以为你还有胜算?”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不是来拯救三界的,我只是来守护我的朋友”圣兽睚眦道。
“那个……我是想减刑来的。”墨邪道。
“好,好一个三界齐心,那就看看是你们的齐心厉害,还是我的宠儿九炎魔兽厉害!去!”
一声令下,陶小夭向众人冲去。
此时。
一道道剑气、五彩的元气光芒持续不断向九炎魔兽的身躯射去,因为痛楚,它开始响亮地鸣叫着,左冲右撞,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金色的痕迹。
电光火石间——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与迎面扑来的剑气、元气碰撞,在半空中炸开!
黑雾消散后——
两个少年的身影伫立在陶小夭的身前。
北宫御天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
“陶小夭你给我醒醒!陶小夭你这个蠢货!”
龙胤在下面大喊道:“战岚!云天!你们让开!”
北宫御天看着三位少年的身影,笑道:“你们几个鼠虫之辈想要做什么?救她?”他瞪大了双眼:“看清楚!她是你们的敌人!”
战岚面对北宫御天,毫不惧怕,她用手里染满鲜血的长剑指向他,道:“北宫御天,曾经有个蠢货告诉我,或许脚下的路崎岖难行,但只要朋友有难,她必定会挡在我们的面前。”
“北宫御天,曾经也有一位友人对我说: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放弃朋友!”
“那个吊儿郎当的”
“那个没心没肺的!”
“对我们来讲,她不是九炎魔兽!她叫陶小夭,是我们的朋友!”
“即便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我们,绝对,绝对不会放弃她!”
九天之上。
漫天大雪,无数清妍星芒在夜空中铺成一条灿烂星河,在那深不见底的冰洞中,千万年的冰雪呼啸飞扬,拂过那层薄薄的冰晶。
冰晶中,躺着一副身躯,他安静的闭着眼睛,白色睫毛与琉璃冰层近在咫尺。亘古的冰雪耀眼生光。
世界上啊,不可能会有这么美丽的面容,这么完美无暇的身躯吧……
俊美得恍若天神,绝美得令人屏息。
他看见了自己的辉煌与残忍,看见了众生跪拜在他的脚下,看见了战场上无数妖的尸体,还有古华山湛蓝的天空与染着夜露的花瓣。
曾经的荣耀与慈悲,曾经的错误与忏悔,还有那些悲伤的过往和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
彼时春意正浓,淡粉花瓣盈盈飘落,月光披上一层皎洁光华。
那个女孩,站在桃花树下,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坟堆,那里葬着叫小黑的黄毛狗。
“丫头,丫头?”他轻声唤她。
明灭不定的光线闪啊闪。
陶小夭回过头,花瓣扑簌簌的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笑了。
他伸出手,陶小夭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时机就要成熟了吧。
冰层渐渐有了一丝裂纹。
“岚卿。你知道期限吗?七天,你成神后只有七天的时间。七天后,你的元气与身体便会溃散。如此,仍是不悔?”
他只是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刻——细微而清脆的裂声‘咯吱咯吱’响起冰晶突然暴裂出裂纹。
璀璨的雪花疯狂乱舞——
“今朝的血,我终于不再只为苍生而流!”
自那冰晶的缝隙中喷薄而出万丈光华,在那光华中,缓缓踏出一个人。
古华派
云天,战岚一边躲闪着陶小夭的攻击一边不断的呼喊着她的名字,企图将她唤醒。
电光火石间,无数元气如电掣般疾速飞来。
此时,圣兽麒麟扑开战岚和云天,元气直击陶小夭。
天空骤然漆黑一片。
而又一瞬间,火焰的光亮又照得天空苍白刺眼。
那是所有人合力一击——
空间骤然被这股强大对峙的力量扭曲了。
“陶小夭…”
他们知道,她死了。
而不知为何,那里蓦然间腾起一片明亮的蓝光,卷起腾腾黑雾——“噹”的一声响,轻盈而空灵,恍若水滴落在了一潭平静无澜的湖面上,而后泛起一圈圈涟漪。这一刻,时间静止了,恍若有沉重的回音——
苍白的天空中,一人,一兽,紧紧相拥,白色绒毛在柔光中轻缓飞扬。
那人的身体陡然被卷入一片黑暗之中。
如鸦羽般织成的黑暗向远方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黑暗中,一个透明而稚嫩的身影如出水芙蓉般渐渐现出,随之呈入视线的,是缠在她身上的无数条暗红色光带,上面流动着一层粘稠的血液,一些鲜血大片大片的粘连着光带落入黑暗之中。
她无力的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那负手而立,周身莹润着仿佛天光的男人。三千银丝,青玉冠,蓝白道袍,绷紧的下颚,锋利冷漠的视线,如天神般亲笔勾画的眉眼和威严的气质,最可怕的是那张面颊,比在她记忆中的更加惊心动魄。
这一刻,她忘却了身体与心中的剧痛,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不敢眨眼,怕这是虚幻的臆想,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周围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视线内黯淡下来,她的眼中,只有那长身而立的他。
“丫头。”
他轻起唇齿,音色温雅动听。他凝视着她的视线中揉进了淡淡的温柔。
那一刻心中的温软令她想起了多年前数九隆冬之夜,他将她的手捂在手心中,暖流顷刻间从手上涌进心头。
或者,是含着他留给她的糖葫芦,她的味蕾触碰到那甜意之时……
他向她伸出手。
“跟师父回家吧。”
陶小夭欣喜若狂,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虚幻的,眼前的岚卿是真实的,他回来了……
但陶小夭无法想象,他为了拥有这副身躯和体内汹涌的力量要经受多少痛苦,她不会知道,重生比死亡要艰难痛苦千万倍!
她垂下头,泪水从她的眼瞳中滑落,她凄声道:“我想拥有力量,我也想守护我爱的每一个人……可是……我不是人啊!我拥有力量只会伤害别人!我已经犯下了太多太多的错误,杀了太多太多的人,”她猛然抬起头,在泪水中对他喊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陶小夭了!我是这个世界的敌人,九炎魔兽!”
“从你小时不就是如此么?”他叹了口气,唇角却忽然勾起笑容,他低垂着眼睑仿佛在回忆什么。
“你桀骜不驯目无尊长,满脑子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调皮捣蛋,惹了不少的乱子。”他凝视着她:“第一次遇见你之时,你为了救一只小狗而偷盗,三年前,你为了守护人界而不顾一切现出真身,今日,你成魔,为我生灵涂炭。从始至终,你都在用三界六道最黑暗的力量而守护着你心中所念,即便铸成大错。但是——”他缓缓向她走去,轻抚上她的脸颊。
“师父不会因你错了一件事而否定你所做的一切,你所犯下的罪行,由师父替你偿还!”
他抱紧她被无数条锁链缠绕的身躯,狰狞怨灵于四周出现,向岚卿和陶小夭急扑而去。
当黑雾般的怨灵们触碰到岚卿身躯之时,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光芒驱散,碎成剔透的晶芒。
她与他近在咫尺,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我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苍生因你而覆灭。”
那一刻!
万丈光华四散。
陶小夭的双眼被光芒刺得瞬间失明——她闭上了双眼。
光与暗的交融中,她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她会死,可是她已经不怕了,因为,只要这一双手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可以感知到他怀抱的温度,就再也,再也不会怕了……
古华山上山下,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睁大眼,张大嘴,姿态僵硬,满面呆滞。
碎雪自漆黑天际深处卷来,飞旋。
他立于苍穹之上,飞雪之中,双手怀抱红衣女子,红纱,白袂,纠缠缭绕于那团莹莹天光中。那身影高挑修长,胸肩宽广似撼天狮龙下云端,面部线条冷俊倨傲,气势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白衣飒飒,银丝飞舞,恍若天人。
绝代,风华。
那样的容颜不敢令人直视,怕失散了魂魄。
每个人头脑都一片空白,忘却一切,忘却了自己的使命与责任,只看得到在那团盛放的光芒中有位谪仙怀抱着红衣女子。
这一刻天地间骤然静默无声。
一道星砂般的皎洁光柱将他怀中的陶小夭缓缓送至古华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