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梦经年(1 / 2)

祸国 十四阙 134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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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如烟。

又依稀是雪,就那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披了一身,却不觉得冷。

姜沉鱼想: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却终归是想不起来。

于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松软,双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雾覆住了一般。某种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种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这么两股力量纠缠着,脱不了身,也不愿脱身。

因为,意识深处,好像有点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便看见了一只船,透过迷雾若隐若现,渐行渐近。

一人立在舟头,衣诀翻飞,飘飘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见他朝她转过身,举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仿佛还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姜沉鱼眼中,一瞬间便有了眼泪。莫名悲伤,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远不愿回忆起来的凄凉。

“娘娘?娘娘?”胳膊处传来温暖的力度,将她震醒。

一瞬间,迷雾消退——那人不见了,小船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姜沉鱼猛然惊醒!

入目处,是怀瑾焦虑担忧的脸庞:“娘娘,你又做噩梦了。”

姜沉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湿湿的泪。

梦境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并未散去,依旧萦绕在身体深处,隐隐约约,却真实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头拜她,心脏便又是一阵抽搐。

“娘娘。”怀瑾将温热的湿巾捂上她的脸,柔声道,“要不,就起吧?”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

“申时?”姜沉鱼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点头道:“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期间还有点低烧,幸好都退了。太医说了,娘娘这是疲劳过度,又赶上最近天气骤冷,寒气入体,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终归是醒了,还来得及出席子时的大典。”

姜沉鱼一听“大典”二字,连忙掀被下床:“我睡过头了,也不知那些东西都布置妥当没有……”说着匆匆走到门口,刚将房门打开,看到门外的景物,声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阴霾,雪花飞舞,明廊长长,宫灯红亮——其实很多年前,这样的画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时候的她,坐着轿子进宫看姐姐,犹自任性地评价壁雕的龙凤,嫌它们俗气,再然后,昭鸾公主出现,亲热地叫住她,带着她去看热闹,也就是那一天,她见到了曦禾夫人……

往事历历,明明还在昨天,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当年?

远远的,有人在放烟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斓的光。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那些光,仿佛痴了一般。

怀瑾在一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条地布置妥当了。据说今年宫里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国自产的,而是专程从宜国购入的呢。其中还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给娘娘的,待到娘娘等会儿出席大典时就放。”

大典,其实是璧建国以来的一种习俗——每年除夕,皇帝都会带着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楼,亲自点放长明灯,与百姓同乐,共度年关,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此,可以说是很隆重的一桩仪式。

图璧一年,昭尹带着薛茗点灯;图璧二年,昭尹带了姐姐;图璧三年、四年,他带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终于轮到了她。

终于轮到她姜沉鱼走上城楼,昭告天下百姓,当今璧国,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这样的结局,却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仿佛再次浮起梦境中的画面——白雾萦绕的舟头,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图璧……七年了。

七年风雨飘摇,这个国家几经动荡:先是王氏挟前太子逆反,被镇压;后昭尹逼薛氏造反,复镇压;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来,满目血腥,不忍睹视。风水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图璧四年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料,繁华散尽,最后竟会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鱼的头上?

站在与人等高的百卉朝阳铜镜前,姜沉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压在鸦般深黑的发髻上的,是蓝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颗南海红珠的绝世皇冠;披在纤细丰盈的双肩上的,是用天山银狐制成的凤翎风氅;拖在裙裾后的,是七十二霓彩丝编织的天羽宫纱……要多尊贵,才能集天下珍物于一身?又要有多尊贵,才能般配得起这般隆重的行头?

但为何她望着镜子,却独独只看见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处,一颗长相守,悠悠荡荡,孤孤单单。

姜沉鱼不忍再看,转身而行。两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十八名宫女紧步跟随。

殿外,身穿盛装的仪仗队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鱼踩上祥云宝车,两旁钟鼓响起,长长的一记号角声过后,车夫驭动骏马,缓缓朝城楼开去。

金黄色的流苏和纷飞的雪花交织着,在她眼前一荡一荡。

车马最先行过端则宫。

此宫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岛。

想要进宫,只能从正东方的渡口划船过去,从湖岸抵达宫门,最快也需一刻钟时间。

据说是因为姬忽性情怪僻,又讨厌宫廷礼节,故意将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遗世独立。她不喜欢被人拜访,也不愿意拜访别人。因此,宫里头大部分人对她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姜沉鱼凝望着碧瓦红墙的端则宫,那个在当年被当做神话来听的人物,那个文采精绝让四国文人尽失颜色的才女,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男子的姐姐……

几曾想过,传奇背后的真相竟是那样。

世事讥嘲,莫过于斯。

过了洞达桥,便是宝华宫。琉璃在夜雪中依旧绚烂,灯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艳到极致,也灵到了极致。

——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曾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宝华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宫。

风吹日晒,春去秋来,这里终将被光阴摧折,变成废墟。

不会再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处了。

因为,她姜沉鱼不允许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宫。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配住此宫。

宝华宫过后,行约三刻,才到嘉宁宫。

——她曾经对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这里,她行了对身为贵人的姐姐的第一次朝拜之礼,拜完之后,姜画月一把搂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妹妹勿需多礼,以后拿这儿也当做还是咱们的家一般随意吧。”

她相信那时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句话。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宫内院,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么可能使之为家?

院前的腊梅早已枯死。两个宫女身穿素衣跪于庭前,遥遥朝她叩拜。

姜沉鱼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从匣中取出此珠,满脸温柔地交给她时的场景,心中一酸,连忙将垂帘放下,不愿再看。

马车驰过玉华门、景阳殿,到了天端十二阶。

所谓的天端十二阶,乃是以景阳殿为圆心,按十二时辰方位均匀展开的阶梯,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鱼的马车,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一阶都要宽阔的午阶前。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将一玉雕的踏石放在门下,姜沉鱼踩着踏石走下车,扶着大太监罗横的手,轻提裙摆,步行下阶。

空中大雪依旧纷飞,但地上却一丝残雪都没有,雪花飘落到雕有九龙夺珠图案的石阶上,便立刻融化了。据说,此处铺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恒温,冬暖夏凉。寻常人一席难求,而皇家奢华,却用它来铺地。

姜沉鱼心中微微叹息。

十二阶走完,前方城楼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钟声悠悠,罗横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天佑图璧,吾朝繁兴。”

姜沉鱼从侍官手中接过长明灯,慢慢走上城楼。楼外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集成了一片。

透过围栏,姜沉鱼看见隔着护城河,百姓们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一压,声音便立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无数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谓的“万众瞩目”,也不过如此了。

罗横将一卷黄轴高举过头,呈于她前,姜沉鱼却摇了摇头,推开卷轴,前行一步,举起长明灯,让底下的百姓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后,平视前方,开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云雨风雷之神,

周天列职之神,

五岳五山之神,

五镇五山之神,

基运翔圣神烈天寿纳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滨之神,

际地列职祗灵,

天下诸神,

天下诸祗,

烦为吾运尔神化,躬率臣民,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丰年祥兆,此灯长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谨告。

说罢,将灯线点燃,只听嗞嗞几声,长明灯在气流的驱使下缓缓上升,底下民众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蓝光飞天窜起,在空中绽开,变成了一条大鱼。

“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

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一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一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一旁低声道:“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蓦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

他说的是:“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

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

然而……

然而……

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

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

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大结局

梨晏三年,冬。

鹅毛大雪飞飞扬扬,将整个皇宫都披上了厚厚一层银装。颐非踏进百言堂的时候,姜沉鱼正在与薛采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红泥火炉里的柴火燃烧正旺,偶尔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显得整个密室格外祥宁。

“不对不对,我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鱼捧着一本书册,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几分惊讶,想了想,回答:“也许是测量有误?”

颐非抖了抖覆满雪花的裘衣,凑到薛采身后探头看:“在做什么呢?”只见薛采手里也拿着一份书册,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

姜沉鱼招手道:“花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测绘璧国最新的版图,但有几个地方得到的数据不太一样,你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颐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叹息道:“喂喂喂,不要真的给我起这种难听的名字啊,听着就差一个叫字了……”

“你若不喜欢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于数字间,没有抬头。

颐非翻了个白眼,过去往桌旁一坐:“就差个三里地,有什么关系的,你们还真是闲得无聊,居然自己做这种小事。喂,我倒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趣闻轶事,你们听不听?”

姜沉鱼和薛采全都表现缺缺,尤其是薛采,还打了个哈欠。

颐非讨了个没趣:“算了,反正也和梨国没啥干系,最多宜国的子民发愁罢了。”

听到宜国两字,姜沉鱼抬起头来:“宜国怎么了?”最近没听闻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颐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么?这会儿想听了?可惜我却不想说了”的表情,跷起了二郎腿,再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薛采头也不抬道:“能传到他耳朵里的,必定只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不会有正事。”

“啊,这次你可错了。我所说的这个,不但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与梨国,甚至与丞相你,也有点关联。”

姜沉鱼心中好奇起来,却又不愿遂了颐非的愿,便在室内扫了一圈道:“紫子呢?”

“来了来了,臣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密室门打开后,紫子跟在罗横的身后匆匆走了进来,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门,边参拜边兴冲冲道,“皇上,宜国出事了!”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转头去看颐非,露出“瞧,没有你也没关系”的表情。

颐非眼见得自己被紫子抢去了风头,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在这类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紫子是不会落后于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么事你慢慢说。”姜沉鱼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顾不得坐,忙不迭地说开了:“是这样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寿辰,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姜沉鱼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隐约猜到了他们所谓的出事,是指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对这一刻时,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然后开口时,声音也有点发干:“宜王……选了谁……当皇后?”

会是谁呢?

宜国之内,有哪位名门千金,可以配得上那位风流倜傥的君王?

哪个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为他弹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辅佐他治理好宜国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选择了她,那么,那个人,必定是能够做到的吧。

姜沉鱼垂下了眼睛,心里酸酸涩涩,究竟是何感觉,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这时,一句话传入耳中:“宜王谁也没娶。”起先,声音还是朦胧的,若隐若现,但突然间,平地一声惊雷,六个音,字字鲜明起来。

“你说什么?”她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薛采终于从书册里抬起头,却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王的反应,非常自豪,挺起胸膛又大声说了一遍:“宜王谁也没娶。”

六个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开了,如阳光穿出了云层,如婴儿长出了新牙……那么那么的美丽。

姜沉鱼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小雪初晴、苞蕾待开般孕育着欢喜:“为、为什么?”

“是这样的,从半年前,宜国的老臣们就开始为他们的皇上选妃,挑选了大概三百余名名门闺秀,一一画成画像,呈到他面前让他挑选。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捡捡的,不是嫌这个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个的耳垂不好看……总之说出来的理由,能让人气死。最后老臣们无奈,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于是乎,宜王陛下就……”紫子说到这里,眼睛弯弯去瞟薛采,忍笑道,“做了件跟薛相一样的举国震惊的事情。”

薛采见把话题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姜沉鱼是何等人物,一点即透,“啊”了一声道:“不会是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画像堵了悠悠众口吧?”

紫子立刻扑倒:“吾皇圣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这招。因此,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觊觎吾国的曦禾夫人,难怪夫人在世时,他偷偷来了璧国好几次!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本《杏花梦》的话本,里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颠倒众生,与数位帝王将相的情感纠葛,用词生动活泼,居然还不难看,微臣买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吗?”说着,从怀里摸了本蓝皮的书出来,讨好地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定定地盯着书上写得歪歪扭扭的“杏花梦”三个字,眼皮一阵跳动,最后僵硬地将它推开,对薛采道,“我们继续吧。向阳山高九十四丈,是真的么?”

薛采点头:“曾经过百,但风霜侵蚀,如今已经变矮了。”

紫子见无人再理会他的话,只好落寞地把书收回怀里,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颐非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这儿还有未删节版的,看不看?”

紫子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姜沉鱼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刚才那句话,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说话,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颐非眨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一本一百两。”

“你……”

“嫌贵啊,那不卖了。”颐非挑了下眉,转身作势欲走。

紫子连忙拉住他,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过去。

颐非嘿嘿一笑,也从怀里取出本书递了过去。一切都在桌下发生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有逃过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最后瞪着姜沉鱼压低声音道:“他们如此胡来,你也不管管?”

姜沉鱼嫣然一笑,异常好脾气地说道:“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着他们去吧。”

薛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哼”了一声,不满道:“你不过是听说赫奕成不了亲,所以心情大好罢了……”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因此姜沉鱼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嗯?你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薛采却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回到了书册里,再不抬头。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转眼间,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经四岁,却迟迟不会说话,性格也比较内向,总是独自坐着发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活泼灵敏,急死了一干宫人。

除夕这天一大早,姜沉鱼就到了太子寝宫,亲自帮他穿衣服。他虽然其他方面晚熟,个子却长得颇快,眉眼集合了昭尹和姜画月的优点,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宫里的老人们说,甚至比当年的薛采还要好看。因此,给他挑选衣衫,也是极其用心:一件小棉袄,袄面红底黄花,绣着四爪小金龙的暗纹,袄里杏黄底小粉花,袖口和领口都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

姜沉鱼瞧着好生喜欢,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脸颊:“粉妆玉琢,说的就是你呢。”

新野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五官明明灵秀得紧,但表情还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姜沉鱼心中暗叹一声,帮他把帽子戴上,然后牵住他的手道:“走吧。皇姨带你去剪梅。”

所谓的剪梅,乃是近几年逐渐兴起的一种习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于地下,寓意“剪走霉运,让不祥回归尘土”。

皇宫中本没有红梅,为此还特意栽种了几株,就在恩沛宫外。

姜沉鱼自从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阳殿,历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宫就空了。此时走到无人居住的恩沛宫前,见宫女太监一早就准备好了,正等在树下。而白雪皑皑的背景里,几株梅树傲雪而开,点点嫣红,风景极为雅致。

宫女捧着乌木托盘上前,掀开红巾后,里面放着一把崭新的剪刀,剪刀上还系着七彩丝带。据说这丝带的颜色也有所讲究,花花绿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太监架好梯子,姜沉鱼拿起剪刀爬梯。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挺讨厌的风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亲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国和燕国倒没什么,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国和程国这里,两位女王都要为此头疼一番。

去年姜沉鱼缚手缚脚地踩着裙子上梯,差点儿摔下来,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骑马时穿的胡服,踩着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时间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后,踮起脚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众人欢呼四起。

姜沉鱼低头朝新野摇了摇手里的梅花,结果脚下的横木突然就断了,从中间一裂为二,她立刻身姿不稳,滑了下来。

“皇姨——”一个清稚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其他人这才惊呼出声,纷纷上前抢救。

“皇上,你没事吧?”

“皇上,怎么样了?摔疼了吗?”

被众人围住的姜沉鱼,却顾不得滑落时脚崴了一下,急急推开众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颤声道:“新野,刚才是你……叫我吗?”

新野大大的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恐惧的神情,然后,扑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鱼怔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来你会说话!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声听听!”

“皇姨……”怯生生的声音,因为之前没说过话的缘故,显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鱼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美丽的天籁一般,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哑巴,也不是弱智,他会说话了,会说了,而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她。

姜沉鱼忽然觉得,姜画月赐予她的所有伤痛,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补偿。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泪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旦安定,时光就会过得很快,水去云回,转瞬间,又过了两年。

梨晏五年,上天终于没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待。

首先是开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静地结束了自己因被谎言环绕而幸福单纯的一生。姜沉鱼自然悲痛万分,为母亲举行了风光大葬。姜仲没有回姜府,而是选择了在夫人的墓旁盖了个小屋,每日里钓鱼种花,过起了隐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后,瘟疫爆发,不过短短两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汉口在内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疾病。

姜沉鱼一连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药师跟随军队前往七城,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后,薛采于朝堂之上,请命亲自前往视察。

姜沉鱼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内,姜沉鱼仅能凭借呈递回来的奏折和七子的只言片语,得知他的消息。

据说,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儿与江晚衣碰了头。入城后,并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视了一番城池,最后发现寒渠城内水沟湮阏岁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气一热,就蒸为疠疫。因此,兴工清理沟渠。

同时,专设六疾馆,将染病的人通通隔离。此举引起极大的反对,谓之不仁。薛采二话没说,将带头反对的人丢进了六疾馆,自此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反抗。

此后,他还做了一系列诸如“设立漏泽园以掩埋染疾尸体”、“但凡掩埋尸体达百人者则给予黄金十两作为奖励”的措施,最后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到冬天时,瘟疫总算过去了。眼见得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少,近万人在江晚衣研制出的药方的疗治下得以存活,一场举世震惊的悲剧却发生了——

薛采,被感染了。

用药无效。

而他自知治疗无望后,说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便自己主动搬进了六疾馆,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鱼于早朝时听到此奏报,立刻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面无血色,然后眼疾发作,视线一黑,晕了过去。

满朝文武,一片惊乱。

姜沉鱼醒来后,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顾众臣竭力反对,带着潘方与贴身侍卫们,一行百余人快马轻车地赶往寒渠。

等她抵达寒渠,已是十日之后——

“草民江晚衣,参见皇上。”闻讯赶到城外接驾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员,正要叩拜,却被姜沉鱼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薛相呢?”

“薛相还在六疾馆内……”江晚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命令道:“带朕去六疾馆。”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大小官员十几人,已纷纷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万金之躯,千万不能去那儿啊!若连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么办啊!”

姜沉鱼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江晚衣道:“师兄,你带我去!”

“皇上……”

“师兄!”姜沉鱼一下子喊了起来,瞳孔收缩满脸坚毅,“难道朕放下国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么一帮人哭的吗?”

这句话实在太有力量,江晚衣无法反驳,最后,只得长长一叹道:“好吧。皇上请跟我来。”

于是,姜沉鱼终于到了六疾馆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芜之地的平房,由于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简陋。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东风呼啸,乌鸦啊啊地叫着,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江晚衣递给她一枚丹药道:“为了以防万一,还请陛下服下此药。”

姜沉鱼接过来,身旁的太监正要试药,她却一口吞下,跳下车朝大门跑了过去,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贵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着,边跑边喊:“薛采!薛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