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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有些不妙,”迈克西姆说,“我觉得不大对头。”

“她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争辩道,“她离开庄园,反而更好。长途电话肯定是费弗尔打的,把探访贝克的情况告诉了她,还会提到朱利安上校的警告。朱利安上校打过招呼,一旦有人企图讹诈,我们就通知他。谅他们也不敢以身试法,那样做是玩火自焚。”

“我考虑的不是讹诈。”迈克西姆说。

“他们还能玩什么把戏?”我说,“我们应该听从朱利安上校的劝告,把这场灾难抛置脑后。我们不能再愁肠寸断、胡思乱想了。痛苦结束了,亲爱的,已经雨过天晴。为此,真该跪下来感谢上帝。”

迈克西姆没应声,目光空洞地呆视着前方。

“你的龙虾要凉啦,”我说,“吃吧,亲爱的。肚子里有了东西,你就会来精神的。你太疲倦了。”这席话正是他刚才对我讲过的。我感觉良好,精神倍增,现在该由我照拂他了。他精疲力竭,脸色苍白。我已从虚弱和疲劳中恢复过来,而他现在却一副虚脱无力的可怜相。这只是因为他饿着肚子,因为他过于疲惫。至于别的事情,没必要再牵肠挂肚。丹弗斯夫人已不辞而别,这还得感谢上帝的保佑。我们的情况一帆风顺,诸事如愿。“把这些海味吃了。”我说。

庄园里的情况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仆人们面前,我再也不会神态紧张,羞羞答答。丹夫人这一走,我可以逐渐学会操持家务。我将到厨房里跟厨师见见面。他们会喜欢我、尊敬我的。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走上轨道,仿佛丹夫人从未在家里发号施令过一样。对庄园上的事务,我也要虚己以听,向弗兰克请教。我敢肯定弗兰克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事无巨细,我都将亲自过问,并学会管理的诀窍。农庄里的人都干些什么?田间地头的活计怎么安排?也许我将从事园艺,把花园做一些局部改动。起居室窗外的四方形小草坪上有一尊森林之神的塑像,我一直都不喜欢,必须把那尊塑像移开。有许多事情我都可以逐渐付诸实施。四方来客留宿于曼德利,我绝不会斤斤计较。为他们安排房间,置入鲜花和书籍,以及安排饭菜,其中自有一番情趣。我们将会生儿育女,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吃好了吗?”迈克西姆在一旁突然问道,“我已经够了,再也不想吃了。”随后他又对老板说道:“再来杯清咖啡,要浓浓的,把账单也拿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急着动身。餐馆里环境舒适,又没有什么事情迫使我们离开。我喜欢坐在这儿,头靠沙发后背,悠然自得地憧憬朦胧、美好的未来。我可以长时间地这么坐下去。

我跟在迈克西姆后边走出餐馆,步子有点踉跄,嘴里打着哈欠。来到人行道上,只听他说:“你裹上毛毯躺到后座上,能不能在车上睡一觉?另外还有坐垫以及我的外套。”

“不是找家旅馆过夜吗?”我茫然不解地说,“路上随便找一家就行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有一种预感,非连夜赶回家不可。你能到车后面睡觉吗?”

“可以,”我带着几分疑惑的心情说,“我想是可以的。”

“差一刻钟八点。如果现在就动身,夜间两点半大概就能到家,”他说,“路上的车辆不会太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一定够你呛的。”

“没关系,”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有事的。我想赶回家去。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心里知道。我恨不得立时回去。”

他忧心如焚,面孔都变了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车后座为我铺放毛毯和坐垫。

“会出什么事呢?”我说,“真奇怪,风波都已平息,不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简直无法理解你。”

他没有应声。我爬上车,在后座躺下,双腿蜷缩在身下。他把毛毯盖在我身上。这样倒也非常舒服,比我想象的强多了。我把枕头塞到脑下。

“行吗?”他问,“可以过得去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这样挺好,是可以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最好尽快赶回家。抵达曼德利,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坐在前座上,发动了引擎。我合上眼睛。汽车徐徐上了路,我感到车下的弹簧在微微地跳动。汽车的晃动既有节奏感又平缓,我大脑里的脉搏也随之跳动着。我一合上眼,面前就涌现出无数影像——见到过的、经历过的以及已被遗忘的往事杂聚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离奇的图案:范夫人帽子上的羽毛,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背椅子,曼德利西厢房宽敞的窗户,化装舞会上那位笑容满面的女士所穿的淡红色衣裙,蒙特卡洛附近公路上的农家女子。

有时我看见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看见贝克医生的苏格兰犬在躺椅旁搔耳朵,还看见了今天为我们指路的那个邮差,看见克拉丽斯的母亲在后客厅里把椅子擦干净请我坐下。本手里捧着滨螺冲我傻笑,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喝茶。我仿佛感到自己躺在凉爽舒适的床单上,感到置身于小海湾的沙砾滩上。我仿佛嗅到了林中的羊齿草、湿苔藓以及凋零的杜鹃花瓣散发出的气味。睡梦时断时续,我每次醒来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总是狭窄、拥挤的车厢以及迈克西姆的后背。苍茫的暮色变成了沉沉的深夜。来往的车辆把一束束灯光投射在路面上。一座座农舍已拉上窗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挪挪身子,仰面朝天,又昏然睡去。

我看见了曼德利的楼梯,丹夫人着一身黑装站在楼梯口等我上去。待我攀上楼梯,她则退到拱门下不见了踪影。我四处寻找,却找她不见。突然,她从一扇门洞里探出头瞧我,吓得我惊叫出声,她却一闪又销声匿迹了。

“几点啦?”我高声问,“几点钟啦?”

迈克西姆转过头来,面孔在黑暗的汽车里显得越发苍白、可怕。“十一点半。”他说,“已经走一半路了。你再睡一会儿。”

“我口渴。”我说。

他把车开到前边的城镇停了下来。修车场的工人说他的妻子还未上床歇息,可以给我们沏些茶。我们下了车,站在修车场里。我来回跺脚,让血液返回麻木的四肢。迈克西姆抽了三支烟。天气有点冷,寒风从敞开的车库门刮进来,波状铁皮屋顶在风中咯扎作响。我打了个寒战,扣严了衣扣。

“今天夜里够冷的,”那位修车场的工人边抽动油泵边搭讪说,“今天下午天气似乎发生了变化。这个夏季的暑期算是过去了,马上就得考虑取暖的问题了。”

“伦敦的天气仍然很热。”我说。

“真的?”他说,“那地方的气温总是大起大落,冷热都爱走极端。我们这儿一遇到阴天,总是首当其冲。天亮前,海岸上要起大风。”

他的妻子给我们送来了茶,茶水的味道又苦又涩,不过倒是热腾腾的。我贪婪地喝着,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时,迈克西姆看了看手表说:“差十分十二点钟,该走啦。”

我不情愿地离开了车库这块避风港。外边冷风拂面,星移斗转,天空中还飘浮着丝丝云彩。

“你们看,”修车场的工人说,“今年的夏天算是过完了。”

我们回到车上,我又钻到了毛毯下边。汽车向前行驶。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安着一条木腿的拉手风琴的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汽车颠簸的节奏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弗里思和罗伯特把茶点送进藏书室,门房里的那位夫人冲我匆匆一点头,然后把自己的孩子叫进屋里。我仿佛看见了海湾小屋里的轮船模型,看见上边蒙了一层细尘,纤巧的桅杆上挂满了蜘蛛网。我仿佛听见了屋顶上啪嗒啪嗒的落雨声以及大海里的阵阵涛声。我想到幸福谷散步,可幸福谷已不在那里。四周又有茫茫林海,却怎么也寻不到幸福谷。只见满目黑压压的树木和遍地的荆蕨。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月光洒落在曼德利的窗户上。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出了声,“迈克西姆!”

“怎么?”他说,“别慌,我就在跟前。”

“我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他问。

“我也说不清。”

后来,我又陷入动荡不宁、神秘玄妙的梦境。我在起居室里写信,向外发请帖。我挥笔疾书,用的是一杆粗粗的黑钢笔。可我定睛一瞧,发现自己写的根本不是正方形小字,满纸都是又长又斜、风格独特的笔画。我把请帖从吸墨纸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来。我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有张面孔在盯着我看,那不是我的脸,而是一副苍白、妩媚的脸蛋,周围衬着乌云般的头发,眯缝着眼,启开芳唇发出微笑。镜子里的脸凝视着我,哈哈大笑着。接着我看见她坐在卧室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由迈克西姆为她梳头发。迈克西姆将她的秀发捧在手中,一边梳理,一边慢慢编成一条粗辫子。那辫子似蛇一般扭动着,他用双手把它抓住,冲丽贝卡微笑着,将它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我尖声叫道,“不,不,我们应该到瑞士去。朱利安上校建议我们到瑞士去。”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在摸我的脸。“怎么啦?”他问,“怎么回事?”我坐直身子,拨开遮在脸上的散发说,“我睡不着,再怎么也睡不着。”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只有四英里的路程了。”

天气比刚才更冷了,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打着哆嗦。

“我想坐到你的身旁,”我说,“我们三点钟以前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旁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前方。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上下牙齿直打架。

“你冷了。”他说。

“是的。”我说。

前边峰峦起伏,忽而下沉,忽而隆起。夜色深沉,群星隐没了影踪。

“你说几点钟啦?”我问。

“两点二十。”他回答。

“奇怪,”我说,“山头的那边,天好像都已经开始破晓。不过时间这么早,简直不可能。”

“方向错了,”他说,“你看的是西方。”

他没回答,而我继续观望着天际。就在我凝神注目之际,天空似乎更明亮了,像是辉映着日出时分的第一抹红霞。那霞光逐渐向整个天空扩展。

“在冬季才能看到北极光,对不对?”我问,“在夏季是看不到的吧?”

“那不是北极光,而是曼德利。”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看见了他的脸色,也瞧到了他的眼神。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足马力,把车开得快如旋风。我们攀上前方的山巅,看见兰因铺展在脚下的一片洼地里。左首是一条银带似的河流,河面逐渐加宽,泻往六英里开外的克里斯河口。前面的道路伸展向曼德利。今晚没有月光,天空黑得像罩了口黑锅。但地平线处的天空却并不黑暗,那儿通红一片,仿佛被飞溅的鲜血所浸染。烟火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着我们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