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贝克看来是不大懂园艺,”朱利安上校说,“瞧那些灌木长得比墙头还高,应该朝低修整修整。”他把地图折好放回衣袋里,“滑稽,竟选这样的地方休闲养老,离大路近,夹在高楼大厦之间。要是我就不这么傻。在未大兴土木之前,这儿大概是个清雅美丽的地方。附近肯定有上乘的高尔夫球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车门,站在道路上说:“喂,德温特,你看现在进去怎么样?”
“听你的吩咐。”迈克西姆说。
我们钻出汽车。费弗尔慢悠悠走来跟我们会合。
“你们等个啥劲呀?害怕了吗?”他问。
没人搭理他。我们这支奇异的杂牌小队伍沿车道向大门走去。我看见房子那边有个草坪网球场,听见传来嘭嘭的击球声。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叫喊:“四十比十五,不是三十平。你真笨。不记得把球打出界了吗?”
“他们的茶点肯定已用完了。”朱利安上校说。
他迟疑了片刻,望望迈克西姆,然后拉了拉门铃。
后屋响起了叮当的铃声。过了很长时间,一位非常年轻的使女才打开了房门。她见来了这么多人,不由吃了一惊。
“贝克医生家吗?”朱利安上校问。
“是的,先生,请进来。”
她开了厅堂左首的门,我们鱼贯而入。这一定是客厅,夏天不常使用。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的是个相貌平平、皮肤黝黑的女人,不知是不是贝克夫人。椅子和沙发上蒙着簇新的印花棉布罩,光彩熠熠。壁炉架上摆着两个男学生的照片,他们的圆脸上微微含笑。屋拐角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台十分大的收音机,机子上接着电线和天线。费弗尔端详着墙上的肖像。朱利安上校站在空壁炉旁。我和迈克西姆向窗外张望。我可以看见树下的一张帆布睡椅和一个女人的后脑勺。网球场想必就在转弯处,可以听见两个男孩相互间在叫叫嚷嚷。一只非常老的苏格兰犬站在小径中间搔痒。我们等了大约有五分钟。我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替身,跑到这户人家收募慈善捐款。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的心里缺乏感觉,没有痛苦。
随后门开了,进来的人中等身材,长脸庞,尖下巴,沙黄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穿法兰绒裤子和深蓝色运动衣。
“对不起,让诸位久等了。”他像刚才的那位使女一样,见来了这许多人,不由微微露出惊讶之色,“门铃响时我正在打网球,只好上楼冲洗了一下。请随便坐。”他转向我说。我拣最近的椅子坐下,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
“这次贸然闯到府上来,你一定觉得我们太唐突,贝克医生,”朱利安上校说,“如此打扰,我深表歉意。鄙人名叫朱利安。这位是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夫人,还有费弗尔先生。你最近可能在报上见过德温特先生的名字。”
“噢,”贝克医生说,“对啦,对啦,我想是见过。是关于审讯会之类的事吧?我妻子把全文都看了。”
“陪审团的裁决是自杀,”费弗尔趋前一步说,“可我认为那纯属无稽之谈。德温特夫人是鄙人的表妹,我对她十分了解,她绝不会干那种事情,况且她也缺乏动机。我们希望能问清楚,她在死的那天为什么特意来见你。”
“还是让我和朱利安解释吧,”迈克西姆平心静气地说,“贝克医生根本弄不清你所说的事情。”
他接着把脸转向了医生,而医生站在他们两人之间,微微皱着眉头,最初的客套微笑凝固在唇边。“我前妻的表兄对陪审团的裁决不满意,”迈克西姆说,“我们今日专程来找你,是因为在我妻子的记事本上发现了你的名字和原来诊所的电话号码。她似乎跟你有约,并在临离开伦敦前最后一天的下午两点赴了约。是否能麻烦你帮我们核查一下?”
贝克医生全神贯注地听着,但迈克西姆讲完后,他却摇了摇头说:“十分抱歉,你们大概搞错了。要是有这回事,我会记得德温特这个姓氏的。可我一生中,从未给哪个德温特夫人看过病。”
朱利安上校取出钱夹,把从记事本上撕下的那页纸交给他说:“你瞧,就写在这上边。贝克,两点钟。旁边有个大叉,说明已如期赴约。这儿是电话号码——博物馆区0488。”
贝克医生凝神看了看那片纸。“这就非常奇怪了,的确十分蹊跷。不错,电话号码完全正确。”
“她来看病时,会不会用的是假名?”朱利安上校问。
“哦,有这个可能。她也许真的是冒名前来求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我从来都不鼓励这种行为。倘若如此欺骗我们,对行医治病无半点好处。”
“你的病案中是不是保留着这次看病的记录?”朱利安上校又问,“我知道这样问不合乎常规,但情况非常特殊。我们觉得她那次来看病,与整个案子以及她后来的自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是谋杀。”费弗尔纠正道。
贝克医生抬起眉梢,以询问的目光望着迈克西姆,心平气和地说:“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联系。当然,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愿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们。假如你们能稍候片刻,我可以去查查病历卷宗。一年到头,每一次看病都有记录,上边还记载着病人的病情。那儿有烟,请随便抽吧。现在给你们端雪利酒来,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些?”
朱利安上校和迈克西姆摇头婉辞。我觉得费弗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未待他开口,贝克医生已经离开了房间。
“看上去是个挺正派的人。”朱利安上校称赞道。
“为什么不请我们喝苏打威士忌?”费弗尔说,“大概把酒锁起来不愿朝外拿。这种人我瞧不起,我才不相信他会帮我们的忙呢。”
迈克西姆没言语。我可以听见网球场那儿传来击打网球的声音。那条苏格兰犬在汪汪地叫。一位女人大声呵叱它安静下来。目前正值暑假,贝克原来正和两个儿子打网球,我们却把他们的正常生活给搅了。在壁炉架上,一只盛在玻璃匣子里的金壳表发出刺耳、急促的嘀嗒声。一张日内瓦湖的明信片斜靠在匣子上。看来,贝克家有朋友在瑞士。
贝克医生手里捧着一个大本子和一个病历盒回到了房间里,来到桌前把东西放下说:“这是去年的材料,自从搬了家,我就再没有翻开过。你们知道,我是六个月前才停业的。”他掀开本子,开始一页页翻起来。我出神地望着他,心想一定能查得着,只消一会儿,只消几秒钟的时间。“七号,八号,十号,”他喃喃地说,“这儿没有。你是说十二号?下午两点钟?啊,找到啦!”
我们谁都没有动弹一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
“十二号下午两点钟,我见过一位丹弗斯夫人。”他说。
“丹尼?怎么会……”费弗尔刚开口,就被迈克西姆打断了。
“当然,她用的是假名,”迈克西姆说,“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贝克医生?”
可贝克医生正在翻阅病历,没有回答。只见他把手指插入标有字母D的卷宗袋,差不多一下就找到了。他迅疾地看了看自己的笔迹,然后慢吞吞地说:“不错,正是丹弗斯夫人。我现在想起来了。”
“是不是高高的个子,身材苗条,皮肤黑黑的,长得非常漂亮?”朱利安上校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贝克医生说,“是的。”
他把病历看了一遍,然后放回盒子里,朝迈克西姆扫了一眼说:“披露病人的情况是不符合我们行规的。我们对待病人,就像神父对待忏悔的教徒一样。不过,尊夫人已经过世,而且我完全理解情况的特殊,你是不是想让我对尊夫人的自杀提供些线索?我想我可以办得到。那位自称是丹弗斯夫人的妇女病得非常重。”
他顿住话头,把我们挨个打量了一遍。
“她的情况我仍记忆犹新。”他说着,又重新翻阅起病历,“她第一次来找我,是在你所提到的那个日期的前一个星期。她说了些自己的症状,我为她拍了几张X光片。她第二次来是看片子的结果。那些片子不在这儿,不过我把详细情况都记了下来。记得她当时站在诊室里,伸手接过片子说,‘我想知道实情,不愿听安慰的话,也不愿让你和颜悦色地瞒我。假如我在劫难逃,请尽管直截了当地讲明。’”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又埋头看起病历。
我等得心如火燎。他为什么不一吐为快,打发我们走呢?为什么非得让我们等在这儿,眼巴巴望着他的脸?
“哦,”他又接着说道,“她要求我讲实情,于是我就满足了她的愿望。对有些病人应当实话实说,闪烁其词反而不好。这位丹弗斯夫人,或更确切地说,这位德温特夫人,是听不进虚假的话的。这一点你们大概都很清楚。她当时很沉得住气,毫无畏惧之色。她说她早已怀疑到了自己的病情。然后她付了诊费,扭头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他“啪”地盖上盒子,把本子也合拢说:“当时还只是轻微的疼痛,但瘤子已根深蒂固,用不了三四个月,她就得靠吗啡止痛。动手术也没什么用。我把情况都告诉了她。那种病太顽固,就是神医妙手也无法挽救,只能靠吗啡苟延残喘。”
大伙儿谁都没吱声。壁炉架上的那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孩子们仍在园子里打网球。有架飞机嗡嗡地从头顶飞过。
“从外表看,她是个十分健康的女人,”他说,“记得她身材消瘦,脸色苍白,可说来也遗憾,正是当今的一种时尚。医生不能单凭这点判断病情。但问题在于她的疼痛会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加剧,正如我方才所言,不出四五个月她就得靠吗啡度日。根据X光的显示,她的子宫有点畸形,这意味着她永远也不能生育。不过这是题外之话,跟她的病无关。”
我记得接下来朱利安上校说了话,对贝克医生不遗余力的帮助深表感谢。他还说:“我们想了解的,你都告诉了我们。如果能得到份病情记录,也许能派上大用场。”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贝克医生连声说。
大家都离座站起。我也从椅子上立起了身,跟贝克医生握手告别。大伙儿一一和他握了手,然后跟着他来到大厅里。有个女人从大厅另一侧的房间里探头张望,一见我们又缩了回去。楼上有人在冲澡,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条苏格兰犬从园子里跳进来,嗅起了我们的脚后跟。
“我把报告书寄给你还是德温特先生?”贝克医生问。
“也许根本用不着,”朱利安上校说,“我觉得现在就不麻烦你了。需要时,我或者德温特先生会给你写信的。这是我的名片。”
“很高兴能为你们效力,”贝克医生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德温特夫人和丹弗斯夫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这是很自然的。”朱利安上校说。
“你们大概要返回伦敦吧?”
“是的,是的,可能要回那里。”
“最佳路线是在邮筒那儿朝左拐,到了教堂再向右转弯。接下来就是直通伦敦的公路了。”
“谢谢你,非常感谢。”
我们来到车道上,向我们的汽车走去。贝克医生牵着那条苏格兰犬回到了屋里。只听房门“砰”地关上了。在道路的尽头,有位独腿汉子用手风琴奏起了《皮卡蒂的玫瑰》。